莎士比亞戲劇集 喜劇Ⅱ
2024-10-10 21:09:39
作者: (英)莎士比亞
威廉·莎士比亞
William Shakespeare
愛的徒勞 Love’s Labour’s Lost
劇中人物
腓迪南 那瓦國王
俾隆 國王侍臣
朗格維
杜曼
鮑益 法國公主侍臣
馬凱德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唐·阿德里安諾·德·亞馬多 一個怪誕的西班牙人
納森聶爾 教區牧師
霍羅福尼斯 塾師
德爾 巡丁
考斯塔德 鄉人
毛子 亞馬多的侍童
管林人
法國公主
羅瑟琳 公主侍女
瑪利婭
凱薩琳
傑奎妮妲 村女
官吏、侍從等
地點
那瓦
第一幕
第一場
那瓦王御苑
國王、俾隆、朗格維及杜曼上。
國王 讓眾人所追求的名譽永遠記錄在我們的墓碑上,使我們在死亡的恥辱中獲到不朽的光榮;不管饕餮的時間怎樣吞噬著一切,我們要在這一息尚存的時候,努力博取我們的聲名,使時間的鐮刀不能傷害我們;我們的生命可以終了,我們的名譽卻要永垂萬古。所以,勇敢的戰士們——因為你們都是向你們自己的感情和一切俗世的欲望奮勇作戰的英雄——我們必須把我們最近的敕令嚴格實行起來,那瓦將要成為世界的奇蹟。我們的宮廷將要成為一所小小的學院,潛心探討有益人生的學術。你們三個人,俾隆、杜曼和朗格維,已經立誓在這三年之內,跟我一起生活,做我的共同研究的學侶,並且絕對遵守這一紙戒約上所規定的種種條文:你們的誓已經宣過,現在就請你們簽下自己的名字。誰要是破壞了這戒約上最細微的一枝一節,讓他親手撕毀他自己的榮譽。要是你們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願你們一意遵行,無渝斯盟。
朗格維 我已經決定了。左右不過是三年的長齋;身體雖然憔悴,精神上卻享受著盛宴。飽了肚皮,餓了頭腦;美食珍饈可以充實肌膚,卻會閉塞心竅。
杜曼 陛下,杜曼已經抑制了他的情慾,把世間一切粗俗的物質的歡娛丟給凡夫俗子們去享受。戀愛、財富和榮華把人暗中催老,我要在哲學中間找尋生命的奧妙。
俾隆 我所能夠說的話,他們兩人都已經說過了。我已經發誓,陛下,在這兒讀書三年;可是其他嚴厲的戒條,例如在那時期以內,不許見一個女人,這一條我希望並不包括在內;還有每一星期中有一天不許接觸任何食物,平常的日子,每天只有一餐,這一條我也希望並不包括在內;還有晚上只許睡三小時,白天不准瞌睡,這一條我也希望並不包括在內,因為我一向總以為從天黑睡到天白,再把半個白晝當作黑夜,不會妨礙別人什麼事的。啊!這些是太難的題目,叫人怎麼辦得到?不看女人盡讀書,不吃飯又不許睡覺!
國王 你在宣誓的時候,已經聲明遵守這些條件了。
俾隆 請陛下恕我,我並沒有發這樣的誓。我只發誓陪著陛下讀書,在您的宮廷里居住三年。
朗格維 除了這一點以外,俾隆,其餘的條件你也都發誓遵守的。
俾隆 那麼,先生,我只是開玩笑說說的。我倒要請問請問,讀書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國王 知道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俾隆 您的意思是說那些為我們常識所不能窺察的事情嗎?
國王 正是,那就是讀書的莫大的報酬。
俾隆 好,那麼我要發誓苦讀,把天地間的奧秘勤搜冥索。當煌煌的禁令阻止我宴樂的時候,我要知道什麼地方可以填滿我的飢腸;當我們的肉眼望不見一個女人的時候,我要知道什麼地方可以遇見天仙般的姑娘;要是我發了一個難以遵守的誓言,我要知道怎樣可以一邊叛誓,一邊把我的信譽保全。要是讀書果然有這樣的用處,你能向我發誓,我一定踴躍從命,決無二言。
國王 這些是學問途中的障礙,引導我們的智慧去追尋無聊的愉快。
俾隆 一切愉快都是無聊;最大的無聊卻是為了無聊費盡辛勞。你捧著一本書苦苦鑽研,為的是追尋真理的光明;真理的光明還遠在天邊,你已經盲去了自己的眼睛。我寧願消受眼皮上的供養,把美人的妙目姿情鑑賞,那脈脈含情的奪人光艷可以掃去我眼中的霧障。學問就像是高懸中天的日輪,愚妄的肉眼不能測度它的高深;孜孜矻矻的腐儒白首窮年,還不是從前人書本里掇拾些片爪寸鱗?那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學士,替每一顆星球取下一個名字;可是在眾星吐輝的夜裡,燦爛的星光一樣會照射到無知的俗子。過分的博學無非浪博虛聲;每一個教父都會替孩子題名。
國王 他反對讀書的理由多麼充足!
杜曼 他用巧妙的言辭阻善濟惡!
朗格維 他讓莠草蔓生,刈除了嘉穀!
俾隆 春天到了,小鵝孵出了蛋殼!
杜曼 這句話是怎麼接上去的?
俾隆 各得其時,各如其分。
杜曼 一點意思都沒有。
俾隆 聊以湊韻。
國王 俾隆就像一陣冷酷無情的霜霰,用他的利嘴咬死了春天初生的嬰孩。
俾隆 好,就算我是;要是小鳥還沒有囀動它的新腔,為什麼要讓盛夏誇耀它的榮光?我不願冰雪遮掩了五月的花天錦地,也不希望薔薇花在聖誕節含嬌弄媚;萬物都各自有它生長的季節,太早太遲同樣是過猶不及。你們到現在才去埋頭功課,等於爬過了牆頭去拔開門上的鍵鎖。
國王 好,那麼你退出好了。回家去吧,俾隆,再會!
俾隆 不,陛下;我已經宣誓陪著您在一起;雖然我說了這許多話為無知的愚昧張目,使你們理竭詞窮,不能為神聖的知識辯護,可是請相信我,我一定遵守我的誓言,安心忍受這三年的苦行。把那紙兒給我,讓我一條一條讀下去,在這些嚴厲的規律下面把我的名字簽署。
國王 你這樣回心轉意,免去了你終身的恥辱!
俾隆 「第一條,任何女子不得進入離朕宮廷一哩之內。」這一條有沒有公布?
朗格維 已經公布四天了。
俾隆 讓我們看看違禁的有些什麼處分。「如有故違,割去該女之舌示儆。」這懲罰是誰定出來的?
朗格維 不敢,是我。
俾隆 好大人,請問您的理由?
朗格維 她們看見了這樣可怕的刑罰,就會嚇得不敢來了。
俾隆 好一條野蠻的法律!「第二條,倘有人在三年之內,被發現與任何女子交談,當由其他與盟者共同議定最嚴厲之辦法,予以公開之羞辱。」這一條,陛下,您自己就要破壞的;您知道法國國王的女兒,一位端莊淑美的姑娘,就要奉命到這兒來,跟您交涉把阿奎丹歸還給她的老邁衰弱、臥病在床的父親了;所以這一條規律倘不是等於虛設,就只好讓這位眾人贊慕的公主白白跋涉了這一趟。
國王 你們怎麼說,各位賢卿?這一件事情我全然忘了。
俾隆 讀書人總是這樣舍近而求遠,當他一心研究著怎樣可以達到他的志願的時候,卻把眼前所應該做的事情忘了;等到志願成就,正像用火攻奪取城市一樣,得到的只是一堆灰燼。
國王 為了事實上的必要,我們只好廢止這一條法令;她必須寄宿在我們的宮廷之內。
俾隆 事實上的必要將使我們在這三年之內毀誓三千次,因為每個人都是生來就有他自己的癖好,不是外力所能把它壓制的。要是大家以「事實上的必要」為藉口,什麼都可以為所欲為,那麼我們還要發什麼誓呢?我在這兒簽下我的名字,全部接受這一切規律;(簽名)誰要是違反了戒約上最微細的一枝一節,讓他永遠不齒於人口。倘然別人受到誘惑,我也會同樣受到誘惑;可是我相信,雖然今天你們看我這樣不情不願的,我一定是最後毀誓的一個。可是戒約上有沒有允許我們可以找些有趣的消遣呢?
國王 有,有。你們知道我們的宮廷里來了一個文雅的西班牙遊客,他的身上包羅著全世界各地的奇腔異調,他的腦筋里收藏著取之不竭的古怪的辭句;從他自負不凡的舌頭上吐出來的狂言,在他自己聽起來就像迷人的音樂一樣使人沉醉;一個富有才能、善於折衷是非的人。這個幻想之兒,名字叫做亞馬多的,將要在我們讀書的餘暇,用一些誇張的字句,給我們講述人世所罕聞的熱帶之國西班牙武士們的偉績。我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他;可是我自己很愛聽他說謊,我要叫他作我的行吟詩人。
俾隆 亞馬多是一個最出色的傢伙,他會用嶄新的字句,一個十足時髦的武士。
朗格維 考斯塔德那個村夫和他配成一對,可以替我們製造無窮的笑料;這樣讀書三年也不會覺得太長。
德爾持信及考斯塔德同上。
德爾 哪一位是王上自己?
俾隆 這一位便是,傢伙。你有什麼事?
德爾 我自己也是代表王上的,因為我是王上陛下的巡丁;可是我要看看王上本人。
俾隆 這便是他。
德爾 亞馬——亞馬——先生問候陛下安好。外邊有人圖謀不軌;這封信可以告訴您一切。
考斯塔德 陛下,這封信里所提起的事情是跟我有關係的。
國王 偉大的亞馬多寫來的信!
俾隆 不管內容多麼囉唆,我希望它充滿了誇大的字眼。
朗格維 上帝給我們忍耐吧!
俾隆 耐著聽,還是忍住笑?
朗格維 讓我們不要聽得太出神,也不要笑得太起勁。
俾隆 好,先生,我們應該怎麼笑,還是讓文章的本身替我們決定吧。
考斯塔德 這一回的事情,先生,是關於我和傑奎妮妲兩個人的。他們看見我在莊園裡陪著她坐在田場上,又跟著她走進了御苑裡,就把我抓起來了。上帝保佑好人!
國王 你們願意用心聽我讀這一封信嗎?
俾隆 我們願意洗耳恭聽,就像它是天神的聖諭一般。
考斯塔德 愚蠢的世人最愛聽邪人的亂說。
國王 「上天的偉大的代理人,那瓦的唯一的統治者,我的靈魂的地上的真神,我的肉體的養育的恩主——」
考斯塔德 還沒有一個字提起考斯塔德。
國王 「事情是這樣的——」
考斯塔德 也許是這樣的;可是假如他說是這樣的,那也不過是這樣一回事。
國王 閉嘴!
考斯塔德 像我們這種安分守己,不敢跟人家打架的人,只好把一張嘴閉起來。
國王 不許說話!
考斯塔德 我也求求你們,對別人的私事還是少提為妙。
國王 「事情是這樣的,我因為被黑色的憂鬱所包圍,想要借著你的令人康健的空氣的最靈效的醫藥,祛除這一種陰沉的重壓的情緒,所以憑著我的紳士的身份,使我自己出外散步。是什麼時間呢?大約在六點鐘左右,正是畜類紛紛吃草,鳥兒成群啄食,人們坐下來享受那所謂晚餐的一種營養的時候:以上說明了時間。現在要說到什麼場所:我的意思是說我散步的場所;那是稱為你的御苑的所在。於是要說到什麼地點:我的意思是說我在什麼地點碰到這一樁最淫穢而荒謬的事件,使我從我的雪白的筆端注出了烏黑的墨水,成為現在你所看見、察閱、誦讀或者瀏覽的這一封信。可是說到什麼地點,那是在你的曲曲折折的花園裡的西邊角上東北偏北而略近東首的方向;就在那邊我看見那卑鄙的村夫,那可發一笑的下賤的小魚——」
考斯塔德 我。
國王 「那沒有教育孤陋寡聞的靈魂——」
考斯塔德 我。
國王 「那淺薄的東西——」
考斯塔德 還是我。
國王 「照我所記得,考斯塔德是他的名字——」
考斯塔德 啊,我。
國王 「公然違反你的頒布曉諭的詔令和禁抑邪行的法典,跟一個——跟一個——啊!跟一個說起了就使我萬分氣憤的人結伴同行——」
考斯塔德 跟一個女人。
國王 「跟一個我們祖母夏娃的孩兒,一個陰人;或者為了使你格外明白起見,一個女子。受著責任心的驅策,我把他交給陛下的巡丁安東尼·德爾,一個在名譽、態度、舉止和信用方面都很優良的人,帶到你的面前,領受應得的懲戒。——」
德爾 啟稟陛下,我就是安東尼·德爾。
國王 「至於傑奎妮妲——因為這就是那和前述村夫同時被我捕獲的脆弱的東西的名稱——我讓她等候著你的法律的威嚴;一得到你的最輕微的傳諭,我就會把她帶來受審。抱著燃燒全心的忠誠,你的僕人唐·阿德里安諾·德·亞馬多敬上。」
俾隆 這封信還不能適如我的預期,可是在我所曾經聽到過的書信中間,這不失為最有趣的一封。
國王 是的,這是古今惡札中的傑作。喂,你對於這封信有什麼話說嗎?
考斯塔德 陛下,我承認是有這麼一個女人。
國王 你聽見諭告嗎?
考斯塔德 我聽是很聽見的,不過沒有十分注意。
國王 諭告上說,和婦人在一起而被捕,處以一年之監禁。
考斯塔德 我不是和婦人在一起,陛下,我是跟一個姑娘在一起。
國王 好,諭告上說姑娘也包括在內。
考斯塔德 這也不是一個姑娘,陛下;她是個處女。
國王 處女也包括在內。
考斯塔德 那麼我就否認她是個處女。我是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
國王 女孩子不女孩子,盡你怎麼說都是沒有用的。
考斯塔德 這女孩子對我很有用呢,陛下。
國王 聽我的判決:你必須禁食一星期,每天吃些糠喝些水。
考斯塔德 我寧願祈禱一個月,每天吃些羊肉喝些粥。
國王 唐·亞馬多將要做你的看守人。俾隆賢卿,你監視著把他交送過去。各位賢卿,我們現在就去把我們彼此堅決立誓的事情實行起來。(國王、朗格維、杜曼同下)
俾隆 我願意用我的頭打賭無論哪一個人的帽子,這些誓約和戒律不過是一場無聊的笑柄。喂,來。
考斯塔德 我是為了真理而受難,先生;因為我跟傑奎妮妲在一起而被他們捉住,這是一件真實的事實,而且傑奎妮妲也是一個真心的女孩子。所以歡迎,幸運的苦杯!痛苦也許再會有一天露出笑容;現在,坐下來吧,悲哀!(同下)
第二場
同前
亞馬多及毛子上。
亞馬多 孩子,一個精神偉大的人要是變得憂鬱起來,會有些什麼徵象?
毛子 他會顯出悲哀的神氣,主人,這是一個偉大的徵象。
亞馬多 憂鬱和悲哀不是同樣的東西嗎,親愛的小鬼?
毛子 不,不,主啊!不,主人。
亞馬多 你怎麼可以把悲哀和憂鬱分開,我的柔嫩的青年?
毛子 我可以從作用上舉出很普通的證明,我的粗硬的長老。
亞馬多 為什麼是粗硬的長老?為什麼是粗硬的長老?
毛子 為什麼是柔嫩的青年?為什麼是柔嫩的青年?
亞馬多 我說你是柔嫩的青年,因為這是對於你的弱齡的一個適當的名稱。
毛子 我說您是粗硬的長老,因為這是對於您的老年的一個合宜的尊號。
亞馬多 我已經答應陪著王上研究三年。
毛子 主人,您用不到一點鐘的功夫,就可以把它研究出來。
亞馬多 不可能的事。
毛子 一的二倍是多少?
亞馬多 我不會計算;那是堂倌酒保們幹的事。
毛子 主人,您是一位紳士,也是一位賭徒。
亞馬多 這兩個名義我都承認;它們都是一個堂堂男子的標識。
毛子 那麼我相信您一定知道兩點加一點一共幾點。
亞馬多 比兩點多一點。
毛子 那在下賤的俗人嘴裡是稱為三點的。
亞馬多 不錯。
毛子 瞧,主人,這不是很容易的研究嗎?您還沒有霎過三次眼睛,我們已經把三字研究出來了;要是再在「三」字後面加上一個「年」字,一共兩個字,不是一點不費力就可以把它們研究出來嗎?
亞馬多 我承認我是在戀愛了;一個軍人而戀愛是一件下流的事,所以我戀愛著一個下流的女人。要是我向愛情拔劍作戰,可以把我從這種墮落的思想中間拯救出來的話,我就要把欲望作為我的俘虜,讓無論哪一個法國宮廷里的朝士用一些新式的禮節把它贖去。我不屑於嘆氣,我想我應該發誓把丘比特克服。安慰我,孩子;哪幾個偉大的人物是曾經戀愛過的?
毛子 赫剌克勒斯[1],主人。
亞馬多 最親愛的赫剌克勒斯!再舉幾個例子,好孩子,再舉幾個;我的親愛的孩子,你必須替我舉幾個赫赫有名的人。
毛子 參孫[2],主人;他曾經像一個腳夫似的把城門負在背上;他也戀愛過的。
亞馬多 啊,結實的參孫!強壯的參孫!你在劍法上不如我,我在背城門這一件事情上也不如你。我也在戀愛了。誰是參孫的愛人,我的好毛子?
毛子 一個女人,主人。
亞馬多 是什麼膚色的女人?
毛子 一共四種膚色,也許她四種都有,也許她有四種之中的三種、兩種,或是一種顏色。
亞馬多 正確一些告訴我她的皮膚是什麼顏色?
毛子 是海水一樣碧綠的顏色,主人。
亞馬多 那也是四種膚色中的一種嗎?
毛子 我在書上是這樣讀過的,主人;最好看的女人都是這種顏色。
亞馬多 綠的確是情人們的顏色;可是我想參孫會愛上一個綠皮膚的女人,卻是不可思議的。我的愛人的膚色是白白淨淨,紅嫩嫩的。
毛子 最污穢的思想,主人,都是藏匿在這種顏色之下的。
亞馬多 說出你的理由來,懂事的嬰孩。
毛子 我的父親的智慧,我的母親的舌頭,幫助我!
亞馬多 一個孩子的可愛的禱告,非常佳妙而動人!
毛子 要是她的臉色又紅又白,
你永遠不會發現她犯罪,
因為白色表示驚恐惶迫,
緋紅的臉表示羞恥慚愧;
可是她倘然犯下了錯誤,
你不能從她的臉上看出,
因為紅的羞愧白的恐怖,
都是她天然生就的顏色。
這幾行詩句,主人,可以證明白和紅是兩種危險的顏色。
亞馬多 孩子,不是有一支謠曲歌詠著國王戀愛丐女的故事嗎?
毛子 大概在三個世代以前,曾經流行著這麼一支惡劣的謠曲;可是我想它現在已經失傳了;即使還有人記得,也是寫不出來,而且不能歌唱的。
亞馬多 我要把那題目重新寫成一首詩,使它作為我的迷戀的一個有力的前例。孩子,我真的愛上了那個我在御苑裡跟那村夫考斯塔德一起捉住的鄉下姑娘;她應該有一個人好好地照顧她。
毛子 (旁白)她應該好好抽一頓鞭子,可是她應該有一個比我的主人更好的情郎。
亞馬多 唱吧,孩子;我的心靈因為愛情而沉重起來了。
毛子 那是一件大大的奇事,因為您愛的是一個輕狂的女人。
亞馬多 我說,唱吧。
毛子 等這班人過去了再唱吧。
德爾、考斯塔德及傑奎妮妲上。
德爾 先生,王上的旨意,叫你把考斯塔德看守起來;他每星期必須禁食三天。講到這一位姑娘,我必須讓她留在御苑裡擠牛乳。再會!
亞馬多 我羞得滿臉都紅了。姑娘!
傑奎妮妲 漢子?
亞馬多 我要到你居住的地方來看看你。
傑奎妮妲 那就在附近。
亞馬多 我知道它的所在。
傑奎妮妲 主啊,你是多麼聰明!
亞馬多 我要告訴你奇怪的事情。
傑奎妮妲 憑著你這一副嘴臉嗎?
亞馬多 我愛你。
傑奎妮妲 我已經聽見你說過了。
亞馬多 再會!
傑奎妮妲 願你平安!
德爾 來,傑奎妮妲,去吧!(德爾及傑奎妮妲下)
亞馬多 混蛋,你幹了這樣的壞事,非把你禁食起來不可。
考斯塔德 呃,先生,我希望您讓我在禁食以前先吃一個飽。
亞馬多 我們要把你重重懲罰一下。把這混蛋帶下去,把他關起來。
毛子 來,你這胡作非為的奴才;去!
考斯塔德 好,要是我有一天恢復了自由,我要叫有的人看看——
毛子 叫有的人看看什麼?
考斯塔德 不,沒有什麼,毛子少爺;他們愛看什麼就看什麼。做了囚犯是不能一聲不響的,所以,我還是不要多說什麼的好。謝謝上帝我是個沒有耐性的人,所以我會安安靜靜住在牢里。(毛子及考斯塔德下)
亞馬多 我愛上了那被她穿在她的卑賤的鞋子裡的更卑賤的腳所踐踏的最卑賤的地面。要是我戀愛了,我將要破壞誓約,那就是說了一句虛偽的謊。虛偽的謊怎麼可以換到真實的愛呢?愛情是一個魔鬼。可是參孫也曾被它引誘,他是個力氣很大的人;所羅門[3]也曾被它迷惑,他是個聰明無比的人。赫剌克勒斯的巨棍也敵不住丘比特的箭鏃,所以一個西班牙人的寶劍怎麼能夠對抗得了呢?不消一兩個回合,我的劍法就要完全散亂了。他的恥辱是被人稱為孩子;他的光榮卻是征服成人。別了,勇氣!鏽了吧,寶劍!靜下來,戰鼓!因為你們的主人在戀愛了;是的,他戀愛了。即景生情的詩神啊,幫助我!因為我相信我要寫起十四行詩來了。想吧,智慧;寫吧,筆!我有足夠的詩情,可以寫滿幾大卷的二開大本呢。(下)
第二幕
第一場
那瓦王御苑;遠處設大小帳幕
法國公主、羅瑟琳、瑪利婭、凱薩琳、鮑益、群臣及其他侍從等上。
鮑益 現在,公主,振起您的最寶貴的精神來吧;想想您的父王特意選擇了一個什麼人來充任他的使節,跟一個什麼人接洽一件什麼任務;他不派別人,卻派他那為全世界所敬愛的女兒,您自己,來跟具備著一切人間完善的德性的、並世無雙的那瓦國王進行談判,而談判的中心,又是適宜於作為一個女王的嫁奩的阿奎丹。造化不願把才華麗色賦予庸庸碌碌的眾人,大量地把天地間所有的靈秀鍾萃於您的一身;您現在就該效法造化的大量,充分表現您的驚才絕艷。
公主 好鮑益大人,我的美貌雖然卑不足道,卻也不需要你的諛辭的渲染;美貌是憑著眼睛判斷的,不是賈人的利口所能任意抑揚。你這樣搬弄你的智慧把我恭維,無非希望人家稱讚你口齒聰明;可是我聽了你這一番褒美,卻一點不覺得可以驕傲。現在我也要請你干一件事:好鮑益,你不會不知道,名譽廣大的人,一舉一動都會傳遍世界;那瓦王已經立下誓言,要在這三年之內發憤讀書,不讓一個女人走近他的靜肅的宮廷;所以我們在沒有進入他的禁門以前,似乎應該先去探問他的意旨;我相信你的才幹可以勝任這一項使命,所以選擇你做我的代言人,向他陳述我們的來意,告訴他法蘭西國王的女兒因為有重要的事情希望得到迅速的解決,要求和他當面接洽。快去對他這樣說了;我們就像一群謙卑的請願人一般,等候著他的莊嚴的諭示。
鮑益 得到這樣的委任是我的莫大的榮幸,敢不踴躍拜命。(下)
公主 各位愛卿,你們知道哪幾個人是和這位賢德的國王一同立誓守戒的信徒?
臣甲 朗格維勳爵是其中的一個。
公主 你認識這個人嗎?
瑪利婭 我認識他,公主。當配力各特勳爵和傑奎斯·福康勃立琪的美麗的息女在諾曼第舉行婚禮的時候,我在宴席上見過這位朗格維。他是一個公認為才能出眾的人,文學固然是他的擅長,武藝方面也十分了得。要是美德的光彩可以蒙上污點的話,那麼他的唯一的缺點是一副尖刻的機智配上一個太直率的意志:他的機智能夠出口傷人,他的意志使他一往直前,不為他人留一點餘地。
公主 聽起來是一位善於戲謔的貴人,是不是?
瑪利婭 最熟悉他脾氣的人都這樣說他。
公主 這種浮華之士往往不永天年。還有些什麼人?
凱薩琳 年少的杜曼,一個才德兼備的青年;他的智慧可以使一個形貌醜陋的人容光煥發,可是即使他沒有智慧,他的堂堂的儀表也可以博取別人的愛悅。我在阿朗松公爵的府中見過他一次;我對於他的偉大的品格的讚美,實在不能道出我在他身上所看到的美德於萬一。
羅瑟琳 要是我所聽到的話並不虛假,那時候在阿朗松公爵的地方,還有一個他們的同學也跟他在一起;他們叫他做俾隆;在我所交談過的人們中間,從來不曾有一個比他更會說笑的人,能夠雅謔而不流於鄙俗。他的眼睛一看到什麼事情,他的機智就會把它編成一段有趣的笑話,他的善於抒述種種奇思妙想的舌頭,會用那樣靈巧而雋永的字句把它表達出來,使老年人聽了娓娓忘倦,少年人聽了手舞足蹈;他的口才是這樣敏捷而巧妙。
公主 上帝祝福我的姑娘們!她們都在戀愛了嗎?怎麼每一個人都用這種侈張的誇飾讚賞她自己中意的人?
臣甲 鮑益來了。
鮑益重上。
公主 國王怎樣招待你的,鮑益?
鮑益 那瓦王已經知道您到來的消息;我還沒有見他以前,他跟他那班一同立誓的學侶們已經準備來迎接您了。我聽他的口氣是這樣的:他寧願把您安頓在郊野里,就像你們是來圍攻他的宮廷的一支軍隊一般,不願違反他的誓言,讓您走進他的屋子。那瓦王來了。(眾女戴臉罩)
國王、朗格維、杜曼、俾隆及侍從等上。
國王 美貌的公主,歡迎你光臨那瓦的宮廷。
公主 我把「美貌」兩字璧還陛下;至於說到「歡迎」,那麼我還沒有實受其惠。這夐高的天宇不是您所能私有的,這遼闊的郊野也不是招待貴賓的所在。
國王 公主,我們少不得有一天要請你到我們宮廷里屈駕一游。
公主 那麼我現在就接受您的邀請。
國王 聽我說,親愛的公主,我曾經立下重誓。
公主 聖母保佑陛下!您會有一天毀誓的。
國王 憑著我的意志起誓,公主,我決不毀誓。
公主 啊,您的意志一發生動搖,您就要毀誓了。
國王 公主,你不知道我發下的是個什麼誓。
公主 要是陛下也不知道您自己所發的誓,那倒是陛下的聰明,因為知道這樣的誓,反而是一種愚昧。我聽說陛下已經發誓不理家政;謹守那樣一個無聊的誓,真是一樁極大的罪惡,雖然毀棄它也同樣是一樁罪惡。可是恕我吧,我太放肆了,我不該向一個教師訓誨。請您讀一讀我此來的目的,迅速賜給我一個答覆。(以文件授國王)
國王 公主,我願意儘快答覆你的賜教。
公主 您還是早一點把我打發走了的好,因為要是您讓我羈留在貴國,您一定會把您的誓言毀棄的。
俾隆 我不是有一次在勃拉旁跟您跳過舞嗎?
羅瑟琳 我不是有一次在勃拉旁跟您跳過舞嗎?
俾隆 我知道您跟我跳過舞的。
羅瑟琳 既然知道,何必多問!
俾隆 您不要這樣火辣辣的。
羅瑟琳 誰叫你用這種問題引起我的火性來?
俾隆 您的舌頭就像一匹快馬,它奔得太快會把力氣都奔完了。
羅瑟琳 它不等到把騎馬的人掀下在泥潭裡,是不會止步的。
俾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羅瑟琳 現在是傻瓜們向別人發問的時候。
俾隆 願幸運降在您的臉罩上!使您有許多的戀人!
羅瑟琳 阿門,但願您不是其中之一。
俾隆 噯喲,那麼我要去了。
國王 公主,令尊在這封信上說起他已經付了我們十萬克朗,那只是先父在日貴國所欠我們的戰債的半數。這筆款子先父和我都從未收到;即使果有此事,那麼也還有十萬克朗的欠款沒有清還。當初貴國同意把阿奎丹的一部分抵押給我們,作為這一筆欠款的保證,雖然拿土地的價值說起來,實在抵不上這一個數目。現在你的父王只要願意把那未清償的半數還給我們,我們也願意放棄我們在阿奎丹的利權,和他永結盟好。可是他似乎一點沒有這種意思,因為在這信上,他單單提出已經償付十萬克朗這一點,作為要求歸還阿奎丹的理由,而絕口不提那十萬克朗余欠的問題。其實我們只要收回先父在日出借的債款,對於阿奎丹這一塊瘦瘠不毛的地方,倒是很樂於割捨的。親愛的公主,倘不是令尊的要求太不近情理了,這次蒙你芳蹤蒞止,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而歸。
公主 家君從來沒有愆約背信,不履行他的償債的義務;陛下否認收到這一筆償款,不但誣衊家君,而且有失一國元首的器度;我不能不為陛下的名譽惋惜。
國王 我鄭重聲明對於這一筆債款的歸還未有所聞;你要是能夠證明此事屬實,我願意把它全數奉還貴國,或者把阿奎丹交出。
公主 敬遵台命。鮑益,你去把那些曾經他的父王查理手下的專任大員簽署,上面載明著這麼一筆數目的收據找一找出來。
國王 給我看。
鮑益 啟稟陛下,這一類有關文件的包裹還沒有送到;明天一定可以請您過目。
國王 那很好;只要證據確鑿,任何合理的要求我都可以允從。現在請你接受按照你的身份和我的地位所應該享有的一切禮遇吧。雖然你不能走進我的宮門,美貌的公主,我一定盡力使你在這兒大自然懷抱之中,感到賓至如歸的愉快;你將要覺得雖然我這樣靳惜著自己的屋宇,可是你已經棲息在我的心靈的深處了。一切失禮之處,請你加以善意的原諒。再會;明天早上我們一定再來奉訪。
公主 願陛下政躬康健,所願皆償!
國王 我也願意為你作同樣的祝禱!(國王及侍從下)
俾隆 姑娘,我要把您放在我的心坎里溫存。
羅瑟琳 那麼請您把我放進去吧,我倒要看看您的心是怎樣的。
俾隆 我希望您聽見它的呻吟。
羅瑟琳 這傻瓜害病了嗎?
俾隆 他害的是心病。
羅瑟琳 唉!替它放放血吧。
俾隆 放血可以把它醫治嗎?
羅瑟琳 我的醫藥知識說是可以的。
俾隆 您願意用您的眼睛刺我的心出血嗎?
羅瑟琳 我的眼睛太鈍,用我的刀吧。
俾隆 噯喲,上帝保佑你不要死於非命!
羅瑟琳 上帝保佑你不得好死!
俾隆 我不能待在這兒等你的禱告見效。(退後)
杜曼 先生,請問您一句話,那位姑娘是什麼人?
鮑益 阿朗松的息女,凱薩琳是她的名字。
杜曼 一位漂亮的姑娘!先生,再會!(下)
朗格維 請教一聲,那位白衣的姑娘是什麼人?
鮑益 您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看清楚她是一個女人。
朗格維 她是光明中的光明。請問她的名字?
鮑益 她只有一個名字,您不能問她要。
朗格維 先生,請問她是誰的女兒?
鮑益 我聽說是她母親的女兒。
朗格維 上帝祝福您的鬍子!
鮑益 好先生,別生氣。她是福康勃立琪家的女兒。
朗格維 我現在不生氣了。她是一位最可愛的姑娘。
鮑益 也許是的,先生;或者是這樣。(朗格維下)
俾隆 戴帽子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鮑益 命運替她取名為羅瑟琳。
俾隆 她結過婚了沒有?
鮑益 她跟她自己的意志結婚,先生。
俾隆 歡迎,先生。再會!
鮑益 彼此彼此。(俾隆下;眾女去臉罩)
瑪利婭 最後的一個就是俾隆,那愛開玩笑的貴人;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笑話。
鮑益 每一個笑話不過是一句話。
瑪利婭 你們兩人在一起,活像兩頭瘋羊。
鮑益 可愛的羔羊,我們是要靠著您的嘴唇餵養長大的呢。
瑪利婭 您是羊,我是牧場;是不是這個意思?
鮑益 那麼請讓我到牧場上來尋食吧。(欲吻瑪利婭)
瑪利婭 不行,我的好畜生,我的嘴唇不是公共的場地。
鮑益 它們屬於誰的?
瑪利婭 屬於我的命運和我自己。
公主 你們老是愛鬥嘴,大家不要鬧了。這種舌劍唇槍,不應該在自家人面前耍弄,還是用來對付那瓦王和他的同學們吧。
鮑益 我這一雙眼睛可以看出別人心裡的秘密,難得有時錯誤;要是這一回我的觀察沒有把我欺騙,那麼那瓦王是染上病了。
公主 染上什麼病?
鮑益 他染上的是我們情人們所說的相思病。
公主 何以見得?
鮑益 他的一切行為都集中於他的眼睛,透露出不可遏抑的熱情;他的心像一顆刻著你小像的瑪瑙,在他的眼裡閃耀著驕傲;他的焦躁的舌頭忘記了它的職守,想要平分他眼睛的享受;一切感覺都奔赴他的眼底,爭看那絕世無雙的秀麗。仿佛他眼睛裡鎖藏著整個的靈魂,正像玻璃櫃內陳列著珠翠繽紛,放射它們晶瑩奪目的光彩,招引你過路的行人購買。他臉上寫滿著無限的驚奇,誰都看得出他意奪神移。我可以給你阿奎丹和他所有的一切,只要你為了我的緣故吻一吻他的臉頰。
公主 到我的帳里來;鮑益在發瘋了。
鮑益 我不過把他的眼睛裡所透露的意思用說話表示出來。我使他的眼睛變成一張嘴,再替他安上一條不會說謊的舌頭。
羅瑟琳 你是一個戀愛場中的老手,真會說話。
瑪利婭 他是丘比特的外公,他的消息都是丘比特告訴他的。
羅瑟琳 那麼維納斯一定像她的母親,因為她的父親是很醜的。
鮑益 你們聽見嗎,我的瘋丫頭們?
瑪利婭 不聽見。
鮑益 那麼你們看見些什麼沒有?
羅瑟琳 嗯,看見我們回去的路。
鮑益 我真把你們沒有辦法。(同下)
第三幕
第一場
那瓦王御苑
亞馬多及毛子上。
亞馬多 去,稚嫩的青春;拿了這鑰匙去,把那鄉下人放了,帶他到這兒來;我必須叫他替我送一封信去給我的愛人。
毛子 主人,您願意用法國式的喧譁得到您的愛人的歡心嗎?
亞馬多 你是什麼意思?用法國話吵架嗎?
毛子 不,我的十足的主人;我的意思是說,從舌尖上溜出一支歌來,用您的腳和著它跳舞,翻起您的眼皮,唱一個音符嘆息一個音符;有時候從您的喉嚨里滾出來,好像您一邊歌唱愛情,一邊要把它吞下去似的;有時候從您的鼻孔里哼出來,好像您在嗅尋愛情的蹤跡,要把它吸進去似的;您的帽檐斜罩住您的眼睛;您的手臂交叉在您的胸前,像一頭炙叉上的兔子;或者把您的手插在口袋裡,就像古畫上的人像一般;也不要老是唱著一支曲子,才唱了幾句又換了一個調子。這是台型,這是功架,可以誘動好姑娘們的心,雖然沒有這些她們也會被人誘動;而且——您在聽著我嗎?——這還可以使那些最擅長於這個調調兒的人成為一世的紅人。
亞馬多 你這種經驗是怎麼得來的?
毛子 這是我一點一點觀察得來的結果。可是您忘記您的愛人了嗎?
亞馬多 我幾乎忘了。
毛子 健忘的學生!把她記住在您的心頭。
亞馬多 她不但在我的心頭,而且在我的心坎兒里,孩子。
毛子 而且還在您的心兒外面,主人;這三句話我都可以證明。
亞馬多 你怎麼證明?
毛子 您在心頭愛著她,因為您的心得不到她的愛;您在心裡愛著她,因為她已經占據了您的心;您在心兒外面愛著她,因為您已經為她失去您的心。
亞馬多 我正是這樣。把那鄉下人帶來;他必須替我送一封信。
毛子 好得很,馬兒替驢子送信。
亞馬多 嘿,嘿!你說什麼?
毛子 呃,主人,您該叫那驢子騎了馬去,因為他走得太慢啦。我去了。
亞馬多 路是很近的;快去!
毛子 像鉛一般快,主人。
亞馬多 什麼意思,小精靈鬼兒?鉛不是一種很沉重遲鈍的金屬嗎?
毛子 非也,我的好主人。
亞馬多 我說,鉛是遲鈍的。
毛子 主人,您這結論下得太快了;從炮口裡放出來的鉛丸,難道還算慢嗎?
亞馬多 好巧妙的辭鋒!他把我說成了一尊大炮;他自己是彈丸;好,我就把你向那鄉下人開了過去。
毛子 那麼您開炮吧,我飛出去了。(下)
亞馬多 一個乖巧的小子,又活潑又伶俐!對不起,親愛的蒼天,我要把我的嘆息呵在你的臉上了。最粗暴的憂鬱,勇敢見了你也要遠遠退避。我的使者回來了。
毛子率考斯塔德重上。
亞馬多 考斯塔德,我要釋放你。恢復你的自由,解脫你的束縛,免除你的禁錮;我只要你替我幹這一件事。(以信授考斯塔德)把這封書簡送給那村姑娘傑奎妮妲。(以錢授考斯塔德)這是給你的酬勞;因為對底下人賞罰分明,是我的名譽的最大的保障。毛子,跟我來。(下)
毛子 人家說狗尾續貂,我就像狗尾之貂。考斯塔德先生,再會!
考斯塔德 我的小心肝肉兒!我的可愛的小猶太人!(毛子下)現在我要看看他的酬勞。酬勞!啊!原來在他們讀書人嘴裡,三個銅子就叫做酬勞。「這條帶子什麼價錢?」「一便士。」「不,一個酬勞賣不賣?」啊,好得很!酬勞!這是一個比法國的克朗更好的名稱。我再也不把這兩個字轉賣給別人。
俾隆上。
俾隆 啊!我的好小子考斯塔德,咱們碰見得巧極了。
考斯塔德 請問先生,一個酬勞可以買多少淡紅色的絲帶?
俾隆 怎麼叫一個酬勞?
考斯塔德 呃,先生,一個酬勞就是三個銅子。
俾隆 那麼你就可以買到值三個銅子的絲帶了。
考斯塔德 謝謝您。上帝和您在一起!
俾隆 不要走,傢伙;我要差你干一件事。你要是希望得到我的恩寵,我的好小子,那麼答應我這一個請託吧。
考斯塔德 您要我在什麼時候幹這件事,先生?
俾隆 哦,今天下午。
考斯塔德 好,我一定給您辦到,先生。再會!
俾隆 啊,你還沒有知道是件什麼事哩。
考斯塔德 等我把它辦好以後,先生,我就會知道是件什麼事。
俾隆 嗨,混蛋,你該先知道了以後才去辦呀。
考斯塔德 那麼我明兒早上來看您。
俾隆 這事情必須在今天下午辦好。聽著,傢伙,很簡單的一回事:公主就要到這兒御苑裡來打獵,她有一位隨身侍從的貴女,粗俗的舌頭輕易不敢提起她的名字,他們稱她為羅瑟琳;你問清楚了哪一個是她,就把這一通密封的書信交在她的潔白的手裡。(以一先令授考斯塔德)這是給你的犒賞;去。
考斯塔德 犒賞,啊,可愛的犒賞!比酬勞好得多啦;多了足足十一便士外加一個銅子。最可愛的犒賞!我一定給您送去,先生,決不有錯。犒賞!酬勞!(下)
俾隆 而我,——確確實實,我是在戀愛了!我曾經鞭責愛情;我是捉拿相思的捕快;我把刻毒的譏刺加在那個比一切人類更偉大的孩子的身上,像一個守夜的警吏一般監視他的行動,像一個尊嚴的塾師一般呵斥他的錯誤!這個盲目的、哭笑無常的、淘氣的孩子,這個年少的前輩,矮小的巨人,丘比特先生;統治著一切戀愛的詩句,交叉的手臂,嘆息,呻吟,一切無聊的躑躅和怨望的悲憤的無上君主,統轄天下痴男怨女的唯一主宰和偉大的元帥;啊,我小小的心,我卻要高舉他的旗幟,在他的戰場上充當一名士卒!什麼,我!我戀愛!我追求!我要找尋一個妻子!一個像一座永遠需要修理的時鐘般的女人,你不去留心她就會出毛病!嘿,最不該的是叛棄了誓約;而且在三個之中,偏偏愛上了最壞的一個:一個伶俐風騷的姑娘,她的眼睛像兩顆烏黑的彈丸;憑著上天起誓,即使百眼的巨人阿耳戈斯把她終日監視,她也會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卻要為她嘆息!為她整夜不睡!為她禱告神明!罷了,這是丘比特給我的懲罰,因為我藐視了他的全能的小小的威力。好,我要戀愛、寫詩、嘆息、禱告、追求和呻吟;誰都有他心愛的姑娘,我的愛人也該有痴心的情郎。(下)
第四幕
第一場
那瓦王御苑
公主、羅瑟琳、瑪利婭、凱薩琳、鮑益、群臣、侍從及一管林人上。
公主 那向著峻峭的山崖加鞭疾馳的,不是國王嗎?
鮑益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那不是他。
公主 不管他是誰,瞧上去倒是很雄心勃勃似的。好,各位賢卿,今天我們就可以得到答覆;星期六就可以回法國去了。管林子的朋友,你說我們應該到哪一叢樹木里去殺害生靈?
管林人 您只要站在這附近那一簇小樹林的邊上,准可以百發百中。
公主 人家說,美人有沉魚落雁之容;我只要用美目的利箭射了出去,無論什麼飛禽走獸都會應弦而倒。
管林人 恕我,公主,我不是這個意思。
公主 什麼,什麼?你不願恭維我嗎?啊,一瞬間的驕傲!我不美嗎?唉!
管林人 不,公主,您美。
公主 不,現在你不用把我裝點了;不美的人,怎樣的讚美都不能使她變得好看一點的。這兒,我的好鏡子;(以錢給管林人)給你這些錢,因為你不說謊,罵了人反得厚賜,這是分外的重賞。
管林人 您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公主 瞧,瞧!只要行了好事,就可以保全美貌。啊,不可靠的美貌!正像這些覆雨翻雲的時世;多花幾個錢,醜女也會變成無雙的姝麗。可是拿弓來;現在我們要不顧慈悲,殺生害命,顯一顯我們射獵的本領;要是射而不中,我可以飾詞自辯,因為心懷不忍,才故意網開一面;要是射中了,那不是存心殺害,唯一的目的無非博取一聲喝彩。人世間的煊赫光榮,往往產生在罪惡之中,為了身外的浮名,犧牲自己的良心;正像如今我去殺害一頭可憐的麋鹿,只為了他人的讚美,並不為自己的怨毒。
鮑益 兇悍的妻子拼命壓制她們的丈夫,不也就是為了博人讚美的緣故嗎?
公主 正是,無論哪一位太太,能夠壓倒她的老爺,總是值得讚美的。
考斯塔德上。
鮑益 來了一個老百姓。
考斯塔德 上帝安息你們的靈魂!請問這兒哪一位是頭兒腦兒的小姐?
公主 朋友,你只要看別人都是沒有頭顱腦袋的,就知道哪一個是她了。
考斯塔德 哪一位小姐是頂大的頂高的?
公主 她就是頂胖的頂長的一個。
考斯塔德 頂胖的,頂長的!對了,沒有一點兒差。小姐,要是您的腰身跟我的心眼兒一樣細,您就可以套得上這幾位小姐們的腰帶。您不是她們的首領嗎?您在這兒是頂胖的一個。
公主 你有什麼見教,先生?你有什麼見教?
考斯塔德 俾隆先生叫我帶封信來,給一位叫做羅瑟琳的小姐。
公主 啊!你的信呢?你的信呢?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站在一旁,好信差。鮑益,你會切肉的,把這塊雞切一切開吧。
鮑益 遵命。這封信送錯了;它跟這兒每個人都沒有關係;它是寫給傑奎妮妲的。
公主 我們也要讀它一下。把封蠟打開了,大家聽著。
鮑益 「憑著上天起誓,你是美貌的,這是一個絕無錯誤的事實;真的,你是嬌艷的;真實的本身,你是可愛的。比美貌更美貌,比嬌艷更嬌艷,比真實更真實的,憐憫你的英雄的奴隸吧!慷慨知名的科菲多亞王看中了下賤污穢的丐女齊妮羅芳,他可以說,余來,余見,余勝[4];用俗語把它分析——啊,下流而卑劣的俗語!——即為,他來了,他看見,他戰勝。他來了,一;看見,二;戰勝,三;誰來了?國王。他為什麼來?因為要看見。他為什麼看?因為要戰勝。他到誰的地方來?到丐女的地方。他看見什麼?丐女。他戰勝誰?丐女。結果是勝利。誰的勝利?國王的勝利。俘虜因此而富有了。誰富有了?丐女富有了。收場是結婚。誰結婚?國王結婚;不,兩人合而為一,一人化而為二。我就是國王,因為在比喻上是這樣的;你就是丐女,你的卑賤可以證明。我應該命令你愛我嗎?我可以。我應該強迫你愛我嗎?我能夠。我應該請求你愛我嗎?我願意。你的襤褸將要換到什麼?錦衣。你的灰塵將要換到什麼?富貴。你自己將要換到什麼?我。我讓你的腳玷污我的嘴唇,讓你的小像玷污我的眼睛,讓你的每一部分玷污我的心,等候著你的答覆。
你的最忠實的唐·阿德里安諾·德·亞馬多。」
你聽那雄獅咆哮的怒響,
你已是他爪牙下的羔羊;
俯伏在他足前不要反抗,
他不會把你的生命損傷;
倘然妄圖掙扎,那便怎樣?
免不了充他飢腹的食糧。
公主 寫這信的是一片什麼羽毛,一頭什麼風信標?你們有沒有聽見過比這更妙的文章?
鮑益 這文章的風格,我記得好像看見過似的。
公主 讀過了這樣的文章還會忘記,那你的記性真是太壞了。
鮑益 這亞馬多是這兒宮廷里豢養著的一個西班牙人;他是一個荒唐古怪的傢伙,一個瘋子,常常用他的奇腔異調逗國王和他的同學們發笑。
公主 喂,傢伙,我問你一句話。誰給你這封信?
考斯塔德 我早對您說過了,是一位大人。
公主 他叫你把信送給誰的?
考斯塔德 從一位大人送給一位小姐。
公主 從哪一位大人寄給哪一位小姐?
考斯塔德 從俾隆大人,我的一位很好的大爺,送給一位法國的小姐,他說她名叫羅瑟琳。
公主 你把他的信送錯了。來!各位賢卿,我們走吧。好人兒,把這信收起來;過一天它就會變成你的了。(同下)
第二場
同前
霍羅福尼斯、納森聶爾牧師及德爾上。
納森聶爾 真是一種敬畏神明的遊戲,而且是很合人道的。
霍羅福尼斯 那頭鹿,您知道,沐浴於血泊之中;像一隻爛熟的蘋果,剛才還是明珠般懸在太虛、穹蒼、天空的耳邊,一下子就落到平陸、原壤、土地的面上。
納森聶爾 真的,霍羅福尼斯先生,您的字眼變化得非常巧妙,不愧學者的吐屬。可是先生,相信我,它是一頭新出角的牡鹿。
霍羅福尼斯 納森聶爾牧師,信哉!
德爾 它不是信哉;它是一頭兩歲的公鹿。
霍羅福尼斯 最愚昧的指示!然而這也是他用他那種不加修飾、未經琢磨、既無教育、又鮮訓練,或者不如說是渾噩無知,或者更不如說是誕妄無稽的方式,反映或者不如說是表現他的心理狀態的一種解釋性的暗示,把我的信哉說成了一頭鹿。
德爾 我說那鹿不是信哉;它是一頭兩歲的公鹿。
霍羅福尼斯 蠢而又蠢的蠢物,愚哉愚哉!啊!你無知的魔鬼,你的容貌多麼傖俗!
納森聶爾 先生,他不曾飽餐過書本中的美味;他沒有吃過紙張,喝過墨水;他的智力是殘缺破碎的;他不過是一頭畜生,只有下等的感覺。這種愚魯的木石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這些有情趣有性靈的人,應該感謝上帝,賜給我們如許的智慧才能,使我們不至於像他一樣。
德爾 你們兩位都是讀書人;你們能不能用你們的智慧告訴我,什麼東西在該隱出世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月大,到現在還沒有長滿五星期?
霍羅福尼斯 狄克丁娜,德爾好夥計;狄克丁娜,德爾好夥計。
德爾 狄克丁娜是什麼?
納森聶爾 狄克丁娜是菲苾,也就是琉娜,也就是月亮的別名。
霍羅福尼斯 亞當生下一個月以後,月亮已經長滿了一個月;可是他到了一百歲的時候,月亮還是一百年前的月亮,不曾多老了一個星期。
納森聶爾 先生,我為您讚美天主,我的教區裡的全體居民也都要為您讚美天主,因為他們的兒子受到您很好的教誨,他們的女兒也從您的地方得益不少;您是社會上的功臣。
霍羅福尼斯 他們的兒子如果是天真誠樸的,不怕得不到我的教誨;他們的女兒如果是聰慧可教的,我也願意盡力開導她們。可是哲人寡言。有一個女人找我們來了。
傑奎妮妲及考斯塔德上。
傑奎妮妲 早安,牧師先生!牧師先生,(以一信授納森聶爾)謝謝您把這一封信讀給我聽聽;它是唐·亞馬多叫考斯塔德送來給我的。請你讀一讀好不好?
霍羅福尼斯 對不起,先生,這裡面寫些什麼?或者正像賀拉斯[5]所說的,——什麼,一首詩嗎?
納森聶爾 正是,先生,而且寫得非常典雅。
霍羅福尼斯 願聞一二,先生其為余誦之乎?
納森聶爾 (讀)
為愛背盟,怎麼向你自表寸心?
啊!美色當前,誰不要失去操守?
雖然撫躬自愧,對你誓竭忠貞;
昔日的橡樹已化作依人弱柳:
請細讀它一葉葉的柔情密愛,
它的幸福都寫下在你的眼中。
你是全世界一切知識的淵海,
讚美你便是一切學問的尖峰;
倘不是蠢如鹿豕的冥頑愚人,
誰見了你不發出驚奇的嗟嘆?
你目藏閃電,聲音里藏著雷霆;
平靜時卻是天樂與星光燦爛。
你是天人,啊!赦免愛情的無知,
以塵俗之舌謳歌絕世的仙姿。
霍羅福尼斯 您沒有把應該重讀的地方讀了出來,所以完全失去了抑揚頓挫之妙。讓我把這首小詩推敲一下:在韻律方面倒還不錯;可是講到高雅、流利和詩歌的鏗鏘的音調,此則尚有憾焉。奧維狄斯·奈索[6]才是真正的詩人;然而奈索之所以為奈索者,不是因為他嗅出了想像的芬芳的花朵,那激發創作的動力嗎?摹擬算得了什麼?獵犬也會追隨它的主人,猴子也會效學他的飼養者,馬兒也會聽從他的騎師。可是姑娘,這封信是寄給你的嗎?
傑奎妮妲 嗯,先生;這封信是一位俾隆先生寄給我的,他是那位外國女王手下的一位貴人。
霍羅福尼斯 我要看看那上面的題名:「敬獻於最美麗的羅瑟琳小姐的雪白的手中。」我還要看看信裡面寄信人的署名:「樂於供你驅使的俾隆。」——納森聶爾牧師,這俾隆是一個和王上一同發下誓願的人;現在他卻寫了一封信給那外國女王手下的一個侍女,這封信由於一時的偶然,被送信的人送錯了地方。快去,我的好人兒;把這封信給王上看,也許它是很有關係的。不必多禮,儘管去吧;再見!
傑奎妮妲 好考斯塔德,跟我去。先生,上帝保佑您!
考斯塔德 去吧,我的姑娘。(考斯塔德、傑奎妮妲下)
納森聶爾 先生,您把這件事情幹得非常嚴正,充分顯出了敬畏上帝的精神;正像有一位神父說的——
霍羅福尼斯 先生,別對我提起什麼神父不神父啦;我最怕那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可是讓我們再來討論討論那首詩;納森聶爾牧師,您覺得它怎麼樣?
納森聶爾 寫是寫得非常之好。
霍羅福尼斯 今天我要到我的一個學生的父親家裡吃飯;要是您願意在進餐之前替在座眾人作一次祈禱,憑著該生家長對我的交情,我可以介紹您出席;在宴會上我願意向您證明這首詩非常淺薄,既無詩趣,又無巧思,一點沒有匠心獨運之處。請您一定光臨。
納森聶爾 那真是多謝了;因為聖經上說,交際是人生的幸福。
霍羅福尼斯 不錯,這句聖經是一句很確當的結論。(向德爾)朋友,請你也一同出席,千萬不要推卻;毋多言!去!那些紳士們正在打獵,我們還是去滿足我們口腹的享受。(同下)
第三場
同前
俾隆持一紙上。
俾隆 王上正在逐鹿;我卻在追趕我自己。他們張羅設網;我卻陷身在泥坑之中。好,坐下來,悲哀!因為他們說那傻子曾經這樣說,我這樣說;我就是傻子:證明得很好,聰明人!天主啊,這戀愛瘋狂得就像埃阿斯[7]一樣;它會殺死一頭綿羊;它會殺死我,我就是綿羊:又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我不願戀愛;要是我戀愛,把我吊死了吧;真的,我不願。啊!可是她的眼睛,——天日在上,倘不是為了她的眼睛,我決不會愛她;是的,只是為了她的兩隻眼睛。唉,我這個人一味說謊,全然的胡說八道。天哪,我在戀愛,它已經教會我作詩,也教會我發愁;這兒是我的一部分的詩,這兒是我的愁。她已經收到我的一首十四行詩了;送信的是個蠢貨,寄信的是個呆子,收信的是個佳人;可愛的蠢貨,更可愛的呆子,最可愛的佳人!憑著全世界發誓,即使那三個傢伙都落下了情網,我也不以為意。這兒有一個拿了一張紙頭來了;求上帝讓他呻吟吧!(爬登樹上)
國王持一紙上。
國王 唉!
俾隆 (旁白)射中了,天哪!繼續施展你的本領吧,可愛的丘比特;你已經用你的鳥箭從他的左乳下面射了進去了。當真他也有秘密!
國王 (讀)
旭日不曾以如此溫馨的蜜吻
給予薔薇上晶瑩的黎明清露,
有如你的慧眼以其靈輝耀映
那淋下在我頰上的深宵殘雨;
皓月不曾以如此璀璨的光箭
穿過深海里透明澄澈的波心,
有如你的秀顏照射我的淚點,
一滴滴蕩漾著你冰雪的精神。
每一顆淚珠是一輛小小的車,
載著你在我的悲哀之中驅馳;
那洋溢在我睫下的朵朵水花,
從憂愁里映現你勝利的榮姿;
請不要以我的淚作你的鏡子,
你顧影自憐,我將要永遠流淚。
她怎麼可以知道我的悲哀呢?讓我把這紙兒丟在地上;可愛的草葉啊,遮掩我的痴心吧。誰到這兒來了?(退立一旁)什麼,朗格維!他在讀些什麼東西!聽著!
朗格維持一紙上。
俾隆 現在又有一個跟你同樣的傻子來了!
朗格維 唉!我破了誓了!
國王 我希望他也在戀愛,同病相憐的罪人!
俾隆 一個酒鬼會把另一個酒鬼引為同調。
朗格維 我是第一個違反誓言的人嗎?
俾隆 我可以給你安慰;照我所知道的,已經有兩個人比你先破誓了,你來剛好湊成一個三分鼎足。
朗格維 我怕這幾行生硬的詩句缺少動人的力量。啊,親愛的瑪利婭,我的愛情的皇后!
你眼睛裡有天賦動人的辭令,
能使全世界的辯士唯唯俯首,
不是它勸誘我的心寒盟背信?
為了你把誓言毀棄不應遭咎。
我所捨棄的只是地上的女子,
你卻是一位美妙的天仙化身;
為了天神之愛毀棄人世的誓,
你的垂憐可以洗滌我的罪名。
一句誓只是一陣口中的霧氣,
禁不起你這美麗的太陽曬蒸;
我脆弱的願心既已被你吸起,
這毀誓的過失怎能由我擔承?
即使是我的錯,誰會那樣瘋狂,
不願意犧牲一句話換取天堂!
俾隆 一個人發起瘋來,會把血肉的凡人敬若神明,把一隻小鵝看做一個仙女;全然的、全然的偶像崇拜!上帝拯救我們,上帝拯救我們!我們都走到邪路上去了。
朗格維 我應該叫誰把這首詩送去呢?——有人來了!且慢。(退立一旁)
俾隆 大家躲好了,大家躲好了,就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我像一尊天神一般,在這兒高坐天空,察看這些可憐的愚人們的秘密。天哪!又是一個來了。
杜曼持一紙上。
俾隆 杜曼也變了;一個盤子裡盛著四隻山鷸!
杜曼 啊,最神聖的凱德!
俾隆 啊,褻瀆神聖的傻瓜!
杜曼 憑著上天起誓,一個凡夫眼中的奇蹟!
俾隆 憑著土地起誓,她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你在說謊。
杜曼 她的琥珀般的頭髮黯淡了琥珀的顏色。
俾隆 琥珀色的烏鴉倒是很少有的。
杜曼 像杉樹一般亭亭直立。
俾隆 我說她身體有點彎屈;她的肩膀好像懷孕似的。
杜曼 像白晝一般明朗。
俾隆 嗯,像有幾天的白晝一般,不過是沒有太陽的白晝。
杜曼 啊!但願我能夠如願以償!
朗格維 但願我也如願以償!
國王 主啊,但願我也如願以償!
俾隆 阿門,但願我也如願以償!
杜曼 我希望忘記她;可是她像熱病一般焚燒我的血液,使我再也忘不了她。
俾隆 你血液里的熱病!那麼只要請醫生開一刀,就可以把她放出來盛在盤子裡了。
杜曼 我還要把我所寫的那首歌讀一遍。
俾隆 那麼我就再聽一次愛情怎樣改變了一個聰明人。
杜曼 (讀)
「有一天,唉,那一天!
愛永遠是五月天,
見一朵好花嬌媚,
在款款風前遊戲;
穿過柔嫩的葉網,
風兒悄悄地來往。
憔悴將死的戀人,
羨慕天風的輕靈;
風能吹上你臉頰,
我只能對花掩泣!
我已向神前許願,
不攀折鮮花嫩瓣;
少年誰不愛春紅?
這種誓情理難通。
今日我為你叛誓,
請不要把我譏刺;
你曾經迷惑喬武,
使朱諾變成嫫母[8],
放棄天上的威尊,
來作塵世的凡人。」
我要把這首歌寄去,另外再用一些更明白的字句,說明我的真誠的戀情的痛苦。啊!但願王上、俾隆和朗格維也都變成戀人!作惡的有了榜樣,可以抹去我叛誓的罪名;大家都是一樣有罪,誰也不能把誰怨懟。
朗格維 (上前)杜曼,你希望別人分擔你的相思的痛苦,你這種戀愛太自私了。你可以臉色發白,可是我要是也這樣被人聽見了我的秘密,我知道我一定會滿臉通紅的。
國王 (上前)來,先生,你的臉紅起來吧。你的情形和他正是一樣;可是你明於責人,暗於責己,你的罪比他更加一等。你不愛瑪利婭,朗格維從來不曾為她寫過一首十四行詩,從來不曾絞著兩手,按放在他的多情的胸前,壓下他那跳動的心。我躲在這一叢樹木後面,已經完全窺破你們的秘密了;我替你們兩人好不害羞!我聽見你們罪惡的詩句,留心觀察著你們的舉止,看見你們長吁短嘆,注意到你們的熱情:一個說,唉!一個說,天哪!一個說她的頭髮像黃金,一個說她的眼睛像水晶;(向朗格維)你願意為了天堂的幸福寒盟背信;(向杜曼)喬武為了你的愛人不惜毀棄誓言。要是俾隆聽見你們已經把一個用極大的熱心發下的誓這樣破壞了,他會怎麼說呢?他會把你們怎樣嘲笑!他會怎樣掉弄他的刻毒的舌頭!他會怎樣高興得跳起來!我寧願失去全世界所有的財富,也不願讓他知道我有這樣不可告人的心事。
俾隆 現在我要挺身而出,揭破偽君子的面目了。(自樹上跳下)啊!我的好陛下,請你原諒我;好人兒!您自己沉浸在戀愛之中,您有什麼權利責備這兩個可憐蟲?您的眼睛不會變成馬車;您的淚珠里不會反映出一位公主的笑容;您不會毀誓,那是一件可憎的罪惡;咄!只有無聊的詩人才會寫那些十四行的歌曲。可是您不害羞嗎?你們三人一個個當場出醜,都不覺得害羞嗎?您發現了他眼中的微塵;王上發現了你的;可是我發現了你們每人眼中的梁木。啊!我看見了一幕多麼愚蠢的活劇,不是這個人嘆息呻吟,就是那個人捶胸頓足。噯喲!我好容易耐住我的心,看一位國王變成一隻飛蠅,偉大的赫剌克勒斯抽弄陀螺,淵深的所羅門起舞婆娑,年老的涅斯托變成兒童的游侶,厭世的泰門戲弄無聊的玩具![9]你的悲哀在什麼地方?啊!告訴我,好杜曼。善良的朗格維,你的痛苦在什麼地方?陛下,您的又在什麼地方?都在這心口兒里。喂,煮一鍋稀粥來!這兒有很重的病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