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王 The king Lear3
2024-10-10 21:06:50
作者: (英)莎士比亞
第四場
同前。帳幕
旗鼓前導,考狄利婭、醫生及兵士等上。
考狄利婭 唉!正是他。剛才還有人看見他,瘋狂得像被颶風激動的怒海,高聲歌唱,頭上插滿了惡臭的地菸草、牛蒡、毒芹、蕁麻、杜鵑花和各種蔓生在田畝間的野草。派一百個兵士到繁茂的田野里各處搜尋,把他領來見我。(一軍官下)人們的智慧能不能恢復他的喪失的心神?誰要是能夠醫治他,我願意把我的身外的富貴一起送給他。
醫生 娘娘,法子是有的;休息是滋養疲乏的精神的保姆,他現在就是缺少休息;只要給他服一些藥草,就可以闔上他的痛苦的眼睛。
考狄利婭 一切神聖的秘密,一切地下潛伏的靈奇,隨著我的眼淚一起奔湧出來吧!幫助解除我的善良的父親的痛苦!快去找他,快去找他,我只怕他在不可控制的瘋狂之中,會消滅了他的失去主宰的生命。
一使者上。
使者 報告娘娘,英國軍隊向這兒開過來了。
考狄利婭 我們早已知道;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他們到來。親愛的父親啊!我這次掀動干戈,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偉大的法蘭西王被我的悲哀和懇求的眼淚所感動,他一點沒有非分的野心,只有一片真情,熱烈的真情,要替我們的老父主持正義。但願我不久就可以聽見看見他!(同下)
第五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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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羅斯特城堡中一室
里根及奧斯華德上。
里根 可是我的姊夫的軍隊已經出發了嗎?
奧斯華德 出發了,夫人。
里根 他親自率領嗎?
奧斯華德 夫人,好容易才把他催上了馬;還是您的姊姊是個更好的軍人哩。
里根 愛德蒙伯爵到了你們家裡,有沒有跟你家主人談過話?
奧斯華德 沒有,夫人。
里根 我的姊姊給他的信里有些什麼話?
奧斯華德 我不知道,夫人。
里根 告訴你吧,他有重要的事情,已經離開此地了。葛羅斯特挖去了眼睛以後,仍舊放他活命,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失策;因為他每到一處地方,都會激起眾人對我們的反感。我想愛德蒙因為憐憫他的困苦,是要去替他解脫他的暗無天日的生涯的;而且他還負有探察敵人實力的使命。
奧斯華德 夫人,我必須追上去把我的信送給他。
里根 我們的軍隊明天就要出發;你暫時耽擱在我們的地方吧,路上很危險呢。
奧斯華德 我不能,夫人;我家夫人曾經吩咐我不准誤事的。
里根 為什麼她要寫信給愛德蒙呢?難道你不能替她口頭傳達她的意思嗎?看來恐怕有點兒——我也說不出來。讓我拆開這封信來,我會十分喜歡你的。
奧斯華德 夫人,那我可——
里根 我知道你家夫人不愛她的丈夫,這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她最近在這兒的時候,常常對高貴的愛德蒙拋擲含情的媚眼。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之人。
奧斯華德 我,夫人!
里根 我的話不是隨便說說的,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所以你且聽我說,我的丈夫已經死了,愛德蒙跟我曾經兩下談起過。他應該向我求愛,不應該向你家夫人求愛。其餘的你自己去意會吧。要是你找到了他,請你替我把這信交給他;你把我的話對你家夫人說了以後,再請她仔細想個明白。好,再會。假如你聽見人家說起那瞎眼的老賊在什麼地方,能夠把他除掉,一定可以得到重賞。
奧斯華德 但願他能夠碰在我的手裡,夫人;我一定可以向您表明我是哪一方面的人。
里根 再會。(各下)
第六場
多佛附近的鄉間
葛羅斯特及愛德伽作農民裝束同上。
葛羅斯特 什麼時候我才能夠登上山頂?
愛德伽 您現在正在一步步上去;瞧這路多麼難走。
葛羅斯特 我覺得這地面是很平的。
愛德伽 陡峭得可怕呢;聽!那不是海水的聲音嗎?
葛羅斯特 不,我真的聽不見。
愛德伽 噯喲,那麼大概因為您的眼睛痛得厲害,所以別的知覺也連帶糊塗起來啦。
葛羅斯特 那倒也許是真的。我覺得你的聲音也變了樣啦,你講的話不像原來那樣瘋瘋癲癲啦。
愛德伽 您錯啦;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我什麼都沒有變樣。
葛羅斯特 我覺得你的話像樣得多啦。
愛德伽 來,先生;我們已經到了,您站好。把眼睛一直望到這麼低的地方,真是驚心炫目!在半空盤旋的烏鴉,瞧上去還沒有甲蟲那麼大;山腰中間懸著一個採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我看他的全身簡直抵不上一個人頭的大小。在海灘上走路的漁夫就像小鼠一般,那艘碇泊在岸旁的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划艇,它的划艇小得像一個浮標,幾乎看不出來。澎湃的波濤在海濱無數的石子上衝擊的聲音,也不能傳到這樣高的所在。我不願再看下去了,恐怕我的頭腦要昏眩起來,眼睛一花,就要一個筋斗直跌下去。
葛羅斯特 帶我到你所立的地方。
愛德伽 把您的手給我;您現在已經離開懸崖的邊上只有一呎之距了;誰要是把天下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我也不願意跳下去。
葛羅斯特 放下我的手。朋友,這兒又是一個錢囊,裡面有一顆寶石,一個窮人得到了它,可以終身溫飽;願天神們保佑你因此而得福吧!你再走遠一點;向我告別一聲,讓我聽見你走過去。
愛德伽 再會吧,好先生。
葛羅斯特 再會。
愛德伽 (旁白)我這樣戲弄他的目的,是要把他從絕望的境界中解救出來。
葛羅斯特 威嚴的神明啊!我現在脫離這一個世界,當著你們的面前,擺脫我的殘酷的痛苦了;要是我能夠再忍受下去,而不怨尤你們不可反抗的偉大的意志,我這可厭的殘餘生命不久也要燒乾了的。要是愛德伽尚在人世,神啊,請你們祝福他!現在,朋友,我們再會了!(向前仆地)
愛德伽 我去了,先生;再會。(旁白)可是我不知道當一個人願意受他自己的幻想的欺騙,相信他已經死去的時候,那一種幻想會不會真的偷去了他的生命的至寶;要是他果然在他所想像的那一個地方,現在他早已沒有思想了。活著還是死了?(向葛羅斯特)喂,你這位先生!朋友!你聽見嗎,先生?說呀!也許他真的死了;可是他醒過來啦。你是什麼人,先生?
葛羅斯特 去,讓我死。
愛德伽 要是你不過是一根蛛絲、一片羽毛、一陣空氣,從這樣千仞的懸崖上跌落下來,也要像雞蛋一樣化成粉碎;可是你還在呼吸,你的身體還是好好的,不流一滴血,還會說話,簡直一點損傷也沒有。十根桅杆連接起來,也不及你所跌下來的那地方高;你的生命是一個奇蹟。再對我說兩句話吧。
葛羅斯特 可是我有沒有跌下來?
愛德伽 你就是從這可怕的懸崖絕頂上面跌下來的。抬起頭來看一看吧;鳴聲嘹亮的雲雀飛到了那樣高的所在,我們不但看不見它的形狀,也聽不見它的聲音;你看。
葛羅斯特 唉!我沒有眼睛哩。難道一個苦命的人,連尋死的權利都要被剝奪去了嗎?罷了,這也是上天的意思,不讓驕橫的暴君如願以償。
愛德伽 把你的手臂給我;起來,好,怎樣?站得穩嗎?
葛羅斯特 很穩,很穩。
愛德伽 這真太不可思議了。剛才在那懸崖的頂上,從你身邊走開去的是什麼東西?
葛羅斯特 一個可憐的叫花子。
愛德伽 我站在下面望著他,仿佛看見他的眼睛像兩輪滿月;他有一千個鼻子,滿頭都是像波浪一樣高低不平的角;一定是個什麼惡魔。所以,你幸運的老人家,你應該想這是無所不能的神明在暗中默佑你,否則決不會有這樣的奇事。
葛羅斯特 我現在記起來了;從此以後,我要耐心忍受痛苦,直等它有一天自己喊了出來,「夠啦,夠啦!」那時候再撒手死去。你所說起的這一個東西,我還以為是個人;它老是嚷著「惡魔,惡魔」的;就是他把我領到了那個地方。
愛德伽 不要胡思亂想,安心忍耐。可是誰來啦?李爾以鮮花雜亂飾身上。
愛德伽 不是瘋狂的人,決不會把他自己打扮成這一個樣子。
李爾 不,他們不能判我私造貨幣的罪名;我是國王哩。
愛德伽 啊,傷心的景象!
李爾 在那一點上,天然是勝過人工的。這是強迫你們當兵的慰勞。那傢伙彎弓的姿勢,活像一個稻草人;給我射一支一碼長的箭試試看。瞧,瞧!一隻小老鼠!別鬧,別鬧!這一塊烘乳酪可以捉住它。這是我的臂鞲;儘管他是一個巨人,我也要跟他一決勝負。帶那些戟手上來。啊!飛得好,鳥兒;剛剛中在靶子心裡,咻!口令!
愛德伽 茉蕎蘭。
李爾 過去。
葛羅斯特 我認識那個聲音。
李爾 嘿!長著白鬍鬚的高納里爾!她們像狗一樣向我獻媚。說我在沒有出黑須以前,就已經有了白須。我說一聲「是」,她們就應一聲「是」;我說一聲「不」,她們就應一聲「不」!當雨點淋濕了我,風吹得我牙齒打顫,當雷聲不肯聽我的話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了她們,嗅出了她們的蹤跡。算了,她們不是心口如一的人;她們把我恭維得天花亂墜;全然是個謊,一發起寒熱來我就沒有辦法。
葛羅斯特 這一種說話的聲調我記得很清楚;他不是我們的君王嗎?
李爾 嗯,每一吋都是君王;我只要一睜眼睛,我的臣子就要嚇得發抖。我赦免那個人的死罪。你犯的是什麼案子?姦淫嗎?你不用死;為了姦淫而犯死罪!不,小鳥兒都在干那把戲,金蒼蠅當著我的面也會公然交尾哩。讓通姦的人多子多孫吧;因為葛羅斯特的私生的兒子,也比我的合法的女兒更孝順他的父親。淫風越盛越好,我巴不得他們替我多製造幾個兵士出來。瞧那個臉上堆著假笑的婦人,她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氣,做作得那麼端莊貞靜,一聽見人家談起調情的話兒就要搖頭;其實她自己干起那回事來,比臭貓和騷馬還要浪得多哩。她們的上半身雖然是女人,下半身卻是淫蕩的妖怪;腰帶以上是屬於天神的,腰帶以下全是屬於魔鬼的:那兒是地獄,那兒是黑暗,那兒是火坑,吐著熊熊的烈焰,發出熏人的惡臭,把一切燒成了灰。啐!啐!啐!呸!呸!好掌柜,給我稱一兩麝香,讓我解解我的想像中的臭氣;錢在這兒。
葛羅斯特 啊!讓我吻一吻那隻手!
李爾 讓我先把它揩乾淨;它上面有一股兒熱烘烘的人氣。
葛羅斯特 啊,毀滅了的生命!這一個廣大的世界有一天也會像這樣零落得只剩一堆殘跡。你認識我嗎?
李爾 我很記得你的這雙眼睛。你在向我瞟嗎?不,盲目的丘比特,隨你使出什麼手段來,我是再也不會戀愛的。這是一封挑戰書,你拿去讀吧,瞧瞧它是怎麼寫的。
葛羅斯特 即使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太陽,我也瞧不見。
愛德伽 (旁白)要是人家告訴我這樣的事,我一定不會相信;可是這樣的事是真的,我的心要碎了。
李爾 讀。
葛羅斯特 什麼!用眼眶子讀嗎?
李爾 啊哈!你原來是這個意思嗎?你的頭上也沒有眼睛,你的袋裡也沒有銀錢嗎?可是你卻看見這世界的變化?
葛羅斯特 我只能感覺到它的變化。
李爾 什麼!你瘋了嗎?一個人就是沒有眼睛,也可以看見這世界的變化。用你的耳朵瞧著吧:你沒看見那法官怎樣痛罵那個卑賤的偷兒嗎?側過你的耳朵來,聽我告訴你:讓他們兩人換了地位,誰還認得出哪個是法官,哪個是偷兒?你見過一條農夫的狗向一個乞丐吠嗎?
葛羅斯特 嗯,陛下。
李爾 你還看見那傢伙怎樣給那條狗趕走嗎?從這一件事情上面,你就可以看到威權的偉大的影子;一條得勢的狗,也可以使人家唯命是從。你這可惡的教吏,停住你的殘忍的手!為什麼你要鞭打那個妓女?向你自己的背上著力抽下去吧;你自己心裡和她犯姦淫,卻因為她跟人家犯姦淫而鞭打她。殺人的是個放重利債的傢伙,被殺的是個騙子。襤褸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過失;披上錦袍裘服,便可以隱匿一切。罪惡鍍了金,公道的堅強的槍刺也會迎之而斷;把它用破爛的布條裹起來,一根侏儒的稻草就可以戳破它。沒有一個人是犯罪的,我說,沒有一個人;我願意為他們擔保;相信我吧,我的朋友,我有權力封住控訴者的嘴唇。你還是去裝上一副玻璃眼睛,像一個卑鄙的陰謀家似的,假裝能夠看見你所看不見的事情吧。來,來,來,來,替我把靴子脫下來;用力一點,用力一點;好。
愛德伽 (旁白)啊!雖然是瘋話,卻不是全無意義的。
李爾 要是你願意為我的命運痛哭,那麼把我的眼睛拿了去吧。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的名字是葛羅斯特。你必須忍耐;你知道我們來到這世上,第一次嗅到了空氣,就哇呀哇呀地哭起來。讓我講一番道理給你聽;你聽著。
葛羅斯特 唉!唉!
李爾 當我們生下地來的時候,我們因為來到了這個全是些傻瓜的廣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聲大哭。這頂帽子的式樣很不錯!用氈呢釘在一隊馬兒的蹄上,倒是一個妙計;我要把它實行一下,悄悄地偷進了我那兩個女婿的營里,然後我就殺,殺,殺,殺,殺,殺!
侍臣率侍從數人上。
侍臣 啊!他在這兒;抓住他。陛下,您的最親愛的女兒——
李爾 沒有人救我嗎?什麼!我變成一個囚犯了嗎?我是天生下來被命運愚弄的。不要虐待我;有人會拿錢來贖我的。替我請幾個外科醫生來,我的頭腦受了傷啦。
侍臣 您將會得到您所需要的一切。
李爾 一個夥伴也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嗎?噯喲,這樣會叫一個人變成了個淚人兒,用他的眼睛充作灌園的水壺,去澆灑秋天的泥土的。
侍臣 陛下——
李爾 我要像一個新郎似的勇敢死去。嘿!我要高高興興的。來,來,我是一個國王,你們知道嗎?
侍臣 您是一位尊嚴的王上,我們服從您的旨意。
李爾 那麼還有幾分希望。要去快去。唦唦唦唦。(下。侍從等隨下)
侍臣 最微賤的平民到了這樣一個地步,也會叫人看了傷心,何況是一個國王!你那兩個不孝的女兒,已經使全體女人受到咒詛,可是你還有一個女兒,卻已經把自己從這樣的咒詛中間振拔出來了。
愛德伽 祝福,先生。
侍臣 足下有什麼見教?
愛德伽 您有沒有聽見什麼關於將要有一場戰事發生的消息?
侍臣 這已經是一件千真萬確、誰都知道的事了;每一個耳朵能夠辨別聲音的人都聽到過那樣的消息。
愛德伽 可是借問一聲,您知道對方的軍隊離開這兒還有多少路?
侍臣 很近了,他們一路來得很快;他們的主力部隊每一點鐘都有到來的可能。
愛德伽 謝謝您,先生;這是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侍臣 王后雖然有特別的原因還在這兒,她的軍隊已經開上去了。
愛德伽 謝謝您,先生。(侍臣下)
葛羅斯特 永遠仁慈的神明,請俯聽我的禱告:不要再讓我的罪惡的靈魂引誘我在你們沒有要我死以前結束我自己的生命!
愛德伽 您禱告得很好,老人家。
葛羅斯特 好先生,您是什麼人?
愛德伽 一個非常窮苦的人,受慣命運的打擊;因為自己是從憂患中間過來的,所以對於不幸的人很容易抱同情。把您的手給我,讓我把您領到一處可以棲身的地方去。
葛羅斯特 多謝多謝;願上天大大賜福給您!
奧斯華德上。
奧斯華德 明令緝拿的要犯!居然碰在我手裡!你那顆瞎眼的頭顱,卻是我的進身的階梯。你這倒霉的老奸賊,趕快懺悔你的罪惡,劍已經拔出了,你今天難逃一死。
葛羅斯特 但願你這慈悲的手多用一些氣力,幫助我早早脫離苦痛。(愛德伽勸阻奧斯華德)
奧斯華德 大膽的村夫,你怎麼敢袒護一個明令緝拿的叛徒?滾開,免得你也遭到和他同樣的命運。放開他的手臂。
愛德伽 先生,你不向我說明理由,我是不放的。
奧斯華德 放開,奴才,否則我叫你死。
愛德伽 好先生,你走你的路,讓窮人們過去吧。這種嚇人的話,就是接連說上半個月也嚇不倒人的。不,不要走近這個老頭兒;我關照你,走遠一點兒;要不然的話,我要試一試究竟是你的頭硬還是我的棍子硬。我可不知道什麼客氣不客氣。
奧斯華德 走開,混帳東西!
愛德伽 我要拔掉你的牙齒,先生。來,儘管刺過來吧。(二人決鬥,愛德伽擊奧斯華德倒地)
奧斯華德 奴才,你打死我了。把我的錢囊拿了去吧。要是你希望將來有好日子過,請你把我的屍體掘一個坑埋了;我身邊還有兩封信,請你替我送給葛羅斯特伯爵愛德蒙大爺,他在英國軍隊裡,你可以找到他。啊!想不到我今天會死在你的手裡!(死)
愛德伽 我認識你;你是一個慣會討主上歡心的奴才;你的女主人無論有什麼萬惡的命令,你總是奉命唯謹。
葛羅斯特 什麼!他死了嗎?
愛德伽 坐下來,老人家;您休息一會兒吧。讓我們搜一搜他的衣袋;他說起的那兩封信,也許可以對我有一點用處。他死了;我只可惜他不死在別人的手裡。讓我們看:對不起,好蠟,我要把你拆開來了;恕我無禮,為了要知道我們敵人的思想,就是他們的心肝也要剖出來,拆閱他們的信件不算是違法的事。「不要忘記我們彼此間的誓約。你有許多機會可以除去他;只要你有決心,一切都是不成問題的。要是他得勝歸來,那就什麼都完了;我將要成為一個囚人,他的眠床就是我的牢獄。把我從這可憎的溫熱中拯救出來吧,他的地位你可以取而代之。你的戀慕的奴婢(但願我能換上妻子兩個字)高納里爾。」啊,不可測度的女人的心!謀害她的善良的丈夫,叫我的兄弟代替他的位置!在這砂土之內,我要把你掩埋起來,你這殺人的淫婦的使者。在一個適當的時間,我要讓那被人陰謀弒害的公爵見到這一封卑劣的信。我能夠把你的死訊和你的使命告訴他,對於他是一件幸運的事。
葛羅斯特 王上瘋了;我的萬惡的知覺卻牢附在我的身上,我一站起身來,無限的悲痛就湧上我的心頭!還是瘋了的好;那樣我可以不再想到我的不幸,讓一切痛苦在昏亂的幻想之中忘記了它們本身的存在。(遠處鼓聲)
愛德伽 把您的手給我;好像我聽見遠遠有打鼓的聲音。來,老人家,讓我把您安頓在一個朋友的地方(同下)
第七場
法軍營帳
考狄利婭、肯特、醫生及侍臣上。
考狄利婭 好肯特啊!我怎麼能夠報答你這一番苦心好意呢!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抵償你的大德。
肯特 娘娘,只要自己的苦心被人了解,那就是莫大的報酬了。我所講的話,句句都是事實,沒有一分增減。
考狄利婭 去換一身好一點的衣服吧;您身上的衣服是那一段悲慘的時光中的紀念品,請你脫下來吧。
肯特 恕我,娘娘;我現在還不能回復我的本來面目,因為那會妨礙我的預定的計劃。請您准許我這一個要求,在我自己認為還沒有到適當的時間以前,您必須把我當作一個不相識的人。
考狄利婭 那麼就照你的意思吧,伯爵。(向醫生)王上怎樣?
醫生 娘娘,他仍舊睡著。
考狄利婭 慈悲的神明啊,醫治他的被凌辱的心靈中的重大的裂痕!保佑這一個被不孝的女兒所反噬的老父,讓他錯亂昏迷的神志回復健全吧!
醫生 請問娘娘,我們現在可不可以叫王上醒來?他已經睡得很久了。
考狄利婭 照你的意見,應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有沒有穿著好?
李爾臥椅內,眾仆舁上。
侍臣 是,娘娘;我們乘著他熟睡的時候,已經替他把新衣服穿上去了。
醫生 娘娘,請您不要走開,等我們叫他醒來;我相信他的神經已經安定下來了。
考狄利婭 很好。(樂聲)
醫生 請您走近一步。音樂還要響一點兒。
考狄利婭 啊,我的親愛的父親!但願我的嘴唇上有治癒瘋狂的靈藥,讓這一吻抹去了我那兩個姊姊加在你身上的無情的傷害吧!
肯特 善良的好公主!
考狄利婭 假如你不是她們的父親,這滿頭的白雪也該引起她們的憐憫。這樣一張臉龐是受得起激戰的狂風的吹打的嗎?它能夠抵禦可怕的雷霆嗎?在最驚人的閃電的輝光之下,你,可憐的無援的兵士!戴著這一頂薄薄的戎盔,苦苦地守住你的哨位嗎?我的敵人的狗,即使它曾經咬過我,在那樣的夜裡,我也要讓它躺在我的火爐之前。但是你,可憐的父親,卻甘心鑽在污穢霉爛的稻草里,和豬狗乞兒做伴嗎?唉!唉!你的生命不和你的智慧同歸於盡,才是一件怪事。他醒來了;對他說些什麼話兒吧。
醫生 娘娘,應該您去跟他說說。
考狄利婭 父王陛下,您好嗎?
李爾 你們不應該把我從墳墓中間拖了出來。你是一個有福的靈魂;我卻縛在一個烈火的車輪上,我自己的眼淚也像熔鉛一樣灼痛我的臉。
考狄利婭 父親,您認識我嗎?
李爾 你是一個靈魂,我知道;你在什麼時候死的?
考狄利婭 還是瘋瘋癲癲的。
醫生 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暫時不要驚擾他。
李爾 我到過些什麼地方?現在我在什麼地方?明亮的白晝嗎?我大大受了騙啦。怎麼我還能活著看見這樣的一天?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我不願發誓這一雙是我的手;讓我試試看,這針刺上去是覺得痛的。但願我能夠知道我自己的確實情形!
考狄利婭 啊!瞧著我,父親,把您的手按在我的頭上為我祝福吧。不,父親,您千萬不能跪下。
李爾 請不要取笑我;我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傻老頭子,年紀活了八十多歲了;不瞞您說,我怕我的頭腦有點兒不大健全。我想我應該認識您,也該認識這個人;可是我不敢確定;因為我全然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而且憑著我所有的能力,我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穿上這身衣服;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什麼所在過夜。不要笑我;我想這位夫人是我的孩子考狄利婭。
考狄利婭 正是,正是。
李爾 你在流著眼淚嗎?當真。請你不要哭啦;要是你有毒藥為我預備著,我願意喝下去。我知道你不愛我;因為我記得你的兩個姊姊都虐待我;你虐待我還有幾分理由,她們卻沒有理由虐待我。
考狄利婭 誰都沒有理由虐待您。
李爾 我是在法國嗎?
肯特 在您自己的國土之內,陛下。
李爾 不要騙我。
醫生 請寬心一點,娘娘;您看他的瘋狂已經平靜下去了;可是再向他提起從前的事情,卻是非常危險的。不要多煩擾他,讓他的神經完全安定下來。
考狄利婭 請陛下到裡邊去安息安息吧。
李爾 你必須原諒我。請你不咎既往,寬赦我的過失;我是個年老糊塗的人。(李爾、考狄利婭、醫生及侍從等同下)
侍臣 先生,康華爾公爵被刺的消息是真的嗎?
肯特 完全真確。
侍臣 他的軍隊歸什麼人帶領?
肯特 據說是葛羅斯特的庶子。
侍臣 他們說他的放逐在外的兒子愛德伽現在跟肯特伯爵都在德國。
肯特 消息常常變化不定。現在是應該戒備的時候了,英國軍隊很快就要迫近。
侍臣 一場血戰是免不了的。再會,先生。(下)
肯特 我的目的能不能順利達到,要看這一場戰事的結果方才分曉。(下)
第五幕
第一場
多佛附近英軍營地
旗鼓前導,愛德蒙、里根、軍官、兵士及侍從等上。
愛德蒙 (向一軍官)你去問一聲公爵,他是不是仍舊保持著原來的決心,還是因為有了其他的理由,已經改變了方針;他這個人毫無定見,動不動引咎自責;我要知道他究竟抱著怎樣的主張。(軍官下)
里根 我那姊姊差來的人一定在路上出了事啦。
愛德蒙 那可說不定,夫人。
里根 好爵爺,我對你的一片好心,你不會不知道的;現在請你告訴我,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不愛我的姊姊嗎?
愛德蒙 我只是按照我的名分敬愛她。
里根 可是你從來沒有深入我的姊夫的禁地嗎?
愛德蒙 這樣的思想是有失您自己的體統的。
里根 我怕你們已經打成一片,她心坎兒里只有你一個人哩。
愛德蒙 憑著我的名譽起誓,夫人,沒有這樣的事。
里根 我決不答應她;我的親愛的爵爺,不要跟她親熱。
愛德蒙 您放心吧——她跟她的公爵丈夫來啦!
旗鼓前導,奧本尼、高納里爾及兵士等上。
高納里爾 (旁白)我寧願這一次戰爭失敗,也不讓我那個妹子把他從我手裡奪了去。
奧本尼 賢妹久違了。伯爵,我聽說王上已經帶了我們國內的一群亡命之徒,到他女兒的地方去了。要是我們所興的是一場不義之師,我是再也提不起我的勇氣來的;可是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我們的王上和他手下的一群人在法國的煽動之下,用堂堂正正的理由向我們興師問罪,而是法國舉兵侵犯我們的領土,這是我們所不能容忍的。
愛德蒙 您說得有理,佩服,佩服。
里根 這種話講它做什麼呢?
高納里爾 我們只須同心合力,打退敵人;這些內部的糾紛,不是現在所要討論的問題。
奧本尼 那麼讓我們跟那些久歷戎行的戰士們討論討論我們所應該採取的戰略吧。
愛德蒙 很好,我就到您的帳里來叨陪末議。
里根 姊姊,您也跟我們一塊兒去嗎?
高納里爾 不。
里根 您怎麼可以不去?來,請吧。
高納里爾 (旁白)哼!我明白你的意里。(高聲)好,我就去。
愛德伽喬裝上。
愛德伽 殿下要是不嫌我微賤,請聽我說一句話。
奧本尼 你們先請一步,我就來——說。(愛德蒙、里根、高納里爾、軍官、兵士及侍從等同下)
愛德伽 在您沒有開始作戰以前,先把這封信拆開來看一看。要是您得到勝利,可以吹喇叭為信號,叫我出來;雖然您看我是這樣一個下賤的人,我可以請出一個證人來,證明這信上所寫的事。要是您失敗了,那麼您在這世上的使命已經完畢,一切陰謀也都無能為力了。願命運眷顧您!
奧本尼 等我讀了信你再去。
愛德伽 我不能。時候一到,您只要叫傳令官傳喚一聲,我就會出來的。
奧本尼 那麼再見;你的信我拿回去看吧。(愛德伽下)
愛德蒙重上。
愛德蒙 敵人已經望得見了;快把您的軍隊集合起來。這兒記載著根據精密偵查所得的敵方軍力的估計;可是現在您必須趕快點兒了。
奧本尼 好,我們準備迎敵就是了。(下)
愛德蒙 我對這兩個姊妹都已經立下愛情的盟誓;她們彼此互懷嫉妒,就像被蛇咬過的人看見不得蛇的影子一樣。我應該選擇哪一個呢?兩個都要?只要一個?還是一個也不要?要是兩個全都留在世上,我就一個也不能到手;娶了那寡婦,一定會激怒她的姊姊高納里爾;而且她的丈夫一天不死,總是我前途的一個障礙。現在我們還是要借他做號召軍心的幌子;等到戰事結束以後,她要是想除去他,讓她自己設法結果他的性命吧。照他的意思,李爾和考狄利婭兩人被我們捉到以後,是不能加害的:可是假如他們果然掉在我們手裡,我們可決不讓他們得到他的赦免;因為我保全自己的地位要緊,什麼天理良心只好一概不論。(下)
第二場
兩軍營地之間的原野
內號角聲。旗鼓前導,李爾及考狄利婭率軍隊上;同下。愛德伽及葛羅斯特上。
愛德伽 來,老人家,在這樹蔭底下坐坐吧;但願正義得到勝利!要是我還能夠回來見你,我一定會給你好消息的。
葛羅斯特 上帝照顧您,先生!(愛德伽下)號角聲;有頃,內吹退軍號。愛德伽重上。
愛德伽 去吧,老人家!把你的手給我;去吧!李爾王已經失敗,他跟他的女兒都被他們捉去了。把你的手給我;來。
葛羅斯特 不,先生,我不要再到什麼地方去了;讓我就在這兒等死吧。
愛德伽 怎麼!你又轉起那種壞念頭來了嗎?人們的生死都不是可以勉強求到的,你應該耐心忍受天命的安排。來。
葛羅斯特 那也說得有理。(同下)
第三場
多佛附近英軍營地
旗鼓前導,愛德蒙凱旋上;李爾、考狄利婭被俘隨上;軍官、兵士等同上。
愛德蒙 來人,把他們押下去,好生看守,等上面發落下來,再作道理。
考狄利婭 存心良善的反而得到惡報,這樣的前例是很多的。我只是為了你,被迫害的國王,才落得如此下場;否則儘管欺人的命運向我橫眉怒目,我也不會害怕受她的凌辱。我們要不要去見見這兩個女兒和這兩個姊姊?
李爾 不,不,不,不!來,讓我們到監牢里去。我們兩人將要像籠中之鳥一般唱歌兒;當你求我為你祝福的時候,我要跪下來求你饒恕;我們就這樣生活著,祈禱,唱歌,說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披著金翅膀的蝴蝶,聽聽那些可憐的囚徒們講些宮廷里的消息;我們也要跟他們在一起談話,誰失敗,誰勝利,誰在朝,誰在野,用我們的意見解釋各種事情的秘密,就像我們是上帝的間諜一樣;在囚牢的四壁之內,我們將要冷眼看那些朋比為奸的黨徒隨著月亮的圓缺而升沉。
愛德蒙 把他們帶下去。
李爾 對於這樣的祭物,我的考狄利婭,天神也要焚香致敬的。我果然把你捉住了嗎?誰要是想分開我們,必須從天上取下一把火炬來像驅逐狐狸一樣把我們趕散。揩乾你的眼睛;讓惡瘡爛掉他們的全身,他們也不能使我們流淚,我們要看他們活活餓死。來。(兵士押李爾、考狄利婭下)
愛德蒙 過來,隊長。聽著,把這一通密令拿去;(以一紙授軍官)跟著他們到監牢里去。我已經把你超升了一級,要是你能夠照這密令上所說的實行,一定有大大的好處。你要知道,識時務的才是好漢;心腸太軟的人不配佩帶刀劍。我吩咐你去幹這件重要的差使,你可不必多問,願意就做,不願意就別做。
軍官 我願意,大人。
愛德蒙 那麼去吧;你立了這一個功勞,你就是一個幸運的人。聽著,事不宜遲,必須照我所寫的辦法趕快辦好。
軍官 我不會拖車子,也不會吃干麥;只要是男子漢幹的事,我就會幹。(下)
喇叭奏花腔。奧本尼、高納里爾、里根、軍官及侍從等上。
奧本尼 伯爵,你今天果然表明了你是一個將門之子;命運眷顧著你,使你克奏膚功,跟我們敵對的人都已經束手就擒。請你把你的俘虜交給我們,讓我們一方面按照他們的身份,一方面顧到我們自身的安全,決定一個適當的處置。
愛德蒙 殿下,我已經把那不幸的老王拘禁起來,並且派兵士嚴密監視了;他的高齡和尊號都有一種莫大的魔力,可以吸引人心歸附他,要是不加防範,恐怕我們的部下都要受他的煽惑而對我們反戈相向。那王后我為了同樣的理由,也把她一起下了監;他們明天或者遲一兩天就可以受你們的審判。現在弟兄們剛剛流過血汗,喪折了不少的朋友親人,對於感受戰爭的殘酷的人們,無論引起這場爭端的理由怎樣正大,在一時的憤激之中,都是可咒詛的;所以審問考狄利婭和她的父親這一件事,必須在一個更適當的時候舉行。
奧本尼 伯爵,說一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你不過是一個隨征的將領,我並沒有把你當作一個同等地位的人。
里根 假如我願意,為什麼他不能和你分庭抗禮呢?我想你在說這樣的話以前,應該先問問我的意思才是。他帶領我們的軍隊,受到我的全權委任,憑著這一層親密的關係,也夠資格和你稱兄道弟了。
高納里爾 少親熱點兒吧;他的地位是他靠著自己的才能造成的,並不是你給他的恩典。
里根 我憑著我的權力,使他可以和最尊貴的人匹敵。
高納里爾 要是他做了你的丈夫,你才可以有這種權力。
里根 笑話往往會變成預言。
高納里爾 呵呵!看你擠眉弄眼的,果然不懷好意。
里根 太太,我現在身子不大舒服,懶得跟你斗口了。將軍,請你接受我的軍隊、俘虜和財產;這一切連我自己都由你支配;我是你的獻城降服的臣僕;讓全世界為我證明,我現在把你立為我的丈夫和君主。
高納里爾 你想要受用他嗎?
奧本尼 那不是你所能阻止的。
愛德蒙 也不是你所能阻止的。
奧本尼 雜種兒,我可以阻止你們。
里根 (向愛德蒙)叫鼓手打起鼓來,證明我已經把尊位給了你。
奧本尼 等一等,我還有話說。愛德蒙,你犯有叛逆重罪,我逮捕你;同時我還要逮捕這一條金鱗的毒蛇。(指高納里爾)賢妹,為了我的妻子的緣故,我必須要求您放棄您的權利;她已經跟這位勳爵有約在先,所以我,她的丈夫,不得不對你們的婚姻表示異議。要是您想結婚的話,還是把您的愛情用在我的身上吧,我的妻子已經另有所屬了。
高納里爾 怎麼又節外生枝起來!
奧本尼 葛羅斯特,你現在甲冑在身;讓喇叭吹起來;要是沒有人出來證明你所犯的無數兇殘罪惡,眾目昭彰的叛逆重罪,這兒是我的信物;(擲下手套)在我沒有當著你的胸前證明我所說的一切以前,我決不讓一些食物接觸我的嘴唇。
里根 噯喲!我病了!我病了!
高納里爾 (旁白)要是你不病,我也從此不相信藥物了。
愛德蒙 這兒是我給你的交換品;(擲下手套)誰罵我是叛徒的,他就是個說謊的惡人。叫你的喇叭吹起來吧;誰有膽量,出來,我可以向他、向你、向每一個人證明我的不可動搖的忠心和榮譽。
奧本尼 來,傳令官!
愛德蒙 傳令官!傳令官!
奧本尼 信賴你個人的勇氣吧;因為你的軍隊都是用我的名義徵集的,我已經用我的名義把他們遣散了。
里根 我的病越來越厲害啦!
奧本尼 她身體不舒服;把她扶到我的帳里去。(侍從扶里根下)過來,傳令官。
傳令官上。
奧本尼 叫喇叭吹起來。宣讀這一道命令。
軍官 吹喇叭!(喇叭吹響)
傳令官 (宣讀)「在本軍官校將佐之中,要是有人願意證明愛德蒙,名分未定的葛羅斯特伯爵,是一個罪惡多端的叛徒,讓他在第三次喇叭聲中出來。」
愛德蒙 吹!(喇叭初響)
傳令官 再吹!(喇叭再響)
傳令官 再吹!(喇叭三響。內喇叭聲相應)
喇叭手前導,愛德伽武裝上。
奧本尼 問明他的來意,為什麼他聽了喇叭的呼召到這兒來。
傳令官 你是什麼人?你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是什麼官級?為什麼你要應召而來?
愛德伽 我的名字已經被陰謀的毒齒咬齧蛀蝕了;可是我的出身正像我現在所要來面對的敵手同樣高貴。
奧本尼 誰是你的敵手?
愛德伽 代表葛羅斯特伯爵愛德蒙的是什麼人?
愛德蒙 他自己;你對他有什麼話說?
愛德伽 拔出你的劍來,要是我的話激怒了一顆正直的心,你的兵器可以為你辯護;這兒是我的劍。聽著,雖然你有的是勇力、青春、權位和尊榮,雖然你揮著勝利的寶劍,奪到了新的幸運,可是憑著我的榮譽、我的誓言和我的武士的身份所給我的特權,我當眾宣布你是一個叛徒,不忠於你的神明、你的兄長和你的父親,陰謀傾覆這一位崇高卓越的君王,從你的頭頂直到你的足下的塵土,徹頭徹腦是一個最可憎的逆賊。要是你說一聲「不」,這一柄劍、這一隻手臂和我的全身的勇氣,都要向你的心口證明你說謊。
愛德蒙 照理我應該問你的名字;可是你的外表既然這樣英勇,你的出言吐語,也可以表明你不是一個卑微的人,雖然按照武士的規則,我可以拒絕你的挑戰,我卻不惜唾棄這些規則,把你所說的那種罪名仍舊丟回到你的頭上,讓那像地獄一般可憎的謊話吞沒你的心;憑著這一柄劍,我要在你的心頭挖破一個窟窿,把你的罪惡一起塞進去。吹起來,喇叭!(號角聲。二人決鬥。愛德蒙倒地)
奧本尼 留他活命,留他活命!
高納里爾 這是詭計,葛羅斯特;按照決鬥的法律,你盡可以不接受一個不知名的對手的挑戰;你不是被人打敗,你是中了人家的計了。
奧本尼 閉住你的嘴,婦人,否則我要用這一張紙塞住它了。拿去,你這比一切惡名更惡的惡人,讀讀你自己的罪惡吧。不要撕,太太;我看你也認識這一封信的。(以信授愛德蒙)
高納里爾 即使我幹了這樣的事,法律是我的,不是你的;誰可以控訴我?(下)
奧本尼 豈有此理!你知道這封信嗎?
愛德蒙 不要問我知道不知道。
奧本尼 追上她去;她現在情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留心看好她。(一軍官下)
愛德蒙 你所指斥我的罪狀,我全都承認;而且我所幹的事,著實不止這一些呢,總有一天會全部暴露的。現在這些事已成過去,我也要永辭人世了——可是你是什麼人,我會失敗在你的手裡?假如你是一個貴族,我願意對你不記仇恨。
愛德伽 讓我們互相寬恕吧。在血統上我並不比你低微,愛德蒙;要是我的出身比你更高貴,你尤其不該那樣陷害我。我的名字是愛德伽,你的父親的兒子。公正的天神使我們的風流罪過成為懲罰我們的工具;他在黑暗淫邪的地方生下了你,結果使他喪失了他的眼睛。
愛德蒙 你說得不錯;天道的車輪已經循環過來了。
奧本尼 我一看見你的舉止行動,就覺得你不是一個凡俗之人。我必須擁抱你;讓悔恨碎裂了我的心,要是我曾經憎恨過你和你的父親。
愛德伽 殿下,我一向知道您的仁慈。
奧本尼 你把自己藏匿在什麼地方?你怎麼知道你的父親的災難?
愛德伽 殿下,我知道他的災難,因為我就在他的身邊照料他,聽我講一段簡短的故事;當我說完以後,啊,但願我的心爆裂了吧!貪生惡死,是我們人類的常情,我們寧願每小時忍受著死亡的慘痛,也不願一下子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為了逃避那緊迫著我的、殘酷的宣判,不得不披上一身瘋人的襤褸衣服,改扮成一副連狗兒們也要看不起的樣子。在這樣的喬裝之中,我碰見了我的父親,他的兩個眼眶裡淋著血,那寶貴的眼珠已經失去了;我替他做嚮導,帶著他走路,為他向人求乞,把他從絕望之中拯救出來;啊!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向他瞞住我自己的真相!直到約摸半小時以前,我已經披上甲冑,因為不知道此行結果如何,請他為我祝福,才把我的全部經歷從頭到尾告訴他知道;可是唉!他的破碎的心太脆弱了,載不起這樣重大的喜悅和悲傷,在這兩種極端的情緒猛烈的衝突之下,他含著微笑死了。
愛德蒙 你這番話很使我感動;可是說下去吧,看上去你還有一些話要說。
奧本尼 要是還有比這更傷心的事,請不要說下去了吧;因為我聽了這樣的話,已經忍不住熱淚盈眶了。
愛德伽 對於不喜歡悲哀的人,這似乎已經是悲哀的頂點;可是在極度的悲哀之上,卻還有更大的悲哀。當我正在放聲大哭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他認識我就是他所見過的那個瘋丐,不敢接近我;可是後來他知道了我究竟是什麼人,他就抱住我的頭頸,大放悲聲,好像要把天空都震碎一般:他俯伏在我的父親的屍體上;講出了關於李爾和他兩個人的一段最慘人聽聞的故事;他越講越傷心,他的生命之弦都要開始顫斷了;那時候喇叭的聲音已經響過二次,我只好拋下他一個人在那如痴如醉的狀態之中。
奧本尼 可是這是什麼人?
愛德伽 肯特,殿下,被放逐的肯特;他一路上喬裝改貌,跟隨那把他視同仇敵的國王,替他躬操奴隸不如的賤役。
一侍臣持一流血之刀上。
侍臣 救命!救命!救命啊!
愛德伽 救什麼命!
奧本尼 說呀,什麼事?
愛德伽 那柄血淋淋的刀是什麼意思?
侍臣 它還熱騰騰地冒著氣呢;它是從她的心窩裡拔出來的——啊!她死了!
奧本尼 誰死了?說呀。
侍臣 您的夫人,殿下,您的夫人;她的妹妹也給她毒死了,她自己承認的。
愛德蒙 我跟她們兩人都有婚姻之約,現在我們三個人可以在一塊兒做夫妻啦。
愛德伽 肯特來了。
奧本尼 把她們的屍體抬出來,不管她們有沒有死。這一個上天的判決使我們戰慄,卻不能引起我們的憐憫。(侍臣下)
肯特上。
奧本尼 啊!這就是他嗎?當前的變故使我不能對他盡我應盡的敬禮。
肯特 我要來向我的王上道一聲永久的晚安,他不在這兒嗎?
奧本尼 我們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愛德蒙,王上呢?考狄利婭呢?肯特,你看見這一種情景嗎?(侍從抬高納里爾、里根二屍體上)
肯特 噯喲!這是為了什麼?
愛德蒙 愛德蒙還是有人愛的:這一個為了我的緣故毒死了那一個,跟著她也自殺了。
奧本尼 正是這樣。把她們的臉遮起來。
愛德蒙 我快要斷氣了,倒想做一件違反我的本性的好事。趕快差人到城堡里去,因為我已經下令,要把李爾和考狄利婭處死了。不要多說廢話,遲一點就來不及啦。
奧本尼 跑!跑!跑呀!
愛德伽 跑去找誰呀,殿下?——誰奉命幹這件事的?你得給我一件什麼東西,作為赦免的憑證。
愛德蒙 想得不錯;把我的劍拿去給那隊長。
奧本尼 快去,快去。(愛德伽下)
愛德蒙 他從我的妻子跟我兩人的手裡得到密令,把考狄利婭在獄中縊死,對外面說是她自己在絕望中自殺的。
奧本尼 神明保佑她!把他暫時抬出去。(侍從抬愛德蒙下)
李爾抱考狄利婭屍體,愛德伽、軍官及餘人等同上。
李爾 哀號吧,哀號吧,哀號吧,哀號吧!啊!你們都是些石頭一樣的人;要是我有了你們的舌頭和眼睛,我要用我的眼淚和哭聲震撼穹蒼。她是一去不回的了。一個人死了還是活著,我是知道的;她已經像泥土一樣死去。借一面鏡子給我;要是她的氣息還能夠在鏡面上呵起一層薄霧,那麼她還沒有死。
肯特 這就是世界最後的結局了嗎?
愛德伽 還是末日恐怖的預象?
奧本尼 天倒下來了,一切都要歸於毀滅嗎?
李爾 這一根羽毛在動;她沒有死!要是她還有活命,那麼我的一切悲哀都可以消釋了。
肯特 (跪)啊,我的好主人!
李爾 走開!
愛德伽 這是尊貴的肯特,您的朋友。
李爾 一場瘟疫降落在你們身上,全是些兇手,奸賊!我本來可以把她救活的;現在她再也回不轉來了!考狄利婭,考狄利婭!等一等。嘿!你說什麼?她的聲音總是那麼柔軟溫和,女兒家是應該這樣的。我親手殺死了那把你縊死的奴才。
軍官 殿下,他真的把他殺死了。
李爾 我不是把他殺死了嗎,漢子?從前我一舉起我的寶刀,就可以叫他們嚇得抱頭鼠竄;現在年紀老啦,受到這許多磨難,一天比一天不中用啦。你是誰?老實告訴你吧,我的眼睛可不大好。
肯特 要是命運女神向人誇口,說起有兩個曾經一度被她寵愛、後來卻為她厭棄的人,那麼其中的一個就在我們的眼前。
李爾 我的眼睛太糊塗啦。你不是肯特嗎?
肯特 正是,您的僕人肯特。您的僕人卡厄斯呢?
李爾 他是一個好人,我可以告訴你;他一動起性子來就會打人。他現在已經死得骨頭都朽爛了。
肯特 不,陛下;我就是那個人——
李爾 很好很好。
肯特 自從您開始遭遇變故以來,一直跟隨著您的不幸的足跡。
李爾 歡迎,歡迎。
肯特 不,一切都是悽慘的、黑暗的、陰鬱的;您的兩個大女兒已經在絕望中自殺了。
李爾 嗯,我也想是這樣的。
奧本尼 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說些什麼話,我們謁見他也是徒然的。
愛德伽 全然是徒勞。
一軍官上。
軍官 稟殿下,愛德蒙死了。
奧本尼 他的死在現在不過是一件無足重輕的小事。各位勳爵和尊貴的朋友,聽我向你們宣示我的意旨:對於這一位老病衰弱的君王,我們將要盡我們的力量給他可能的安慰;當他在世的時候,我仍舊把最高的權力歸還給他。(向愛德伽、肯特)你們兩位仍舊恢復原來的爵位,我還要加賚你們額外的尊榮,褒揚你們過人的節行。一切朋友都要得到他們忠貞的報酬,一切仇敵都要嘗到他們罪惡的苦杯——啊!瞧,瞧!
李爾 我的可憐的傻瓜給他們縊死了!不,不,沒有命了!為什麼一條狗、一匹馬、一隻耗子,都有它們的生命,你卻沒有一絲呼吸?你是永不回來的了,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請你替我解開這個紐扣;謝謝你,先生。你看見嗎?瞧著她,瞧,她的嘴唇,瞧那邊,瞧那邊!(死)
愛德伽 他暈過去了!——陛下,陛下!
肯特 碎吧,心啊!碎吧!
愛德伽 抬起頭來,陛下。
肯特 不要煩擾他的靈魂。啊!讓他安然死去吧;他將要痛恨那想要使他在這無情的人世上多受一刻酷刑的人。
愛德伽 他真的去了。
肯特 他居然忍受了這麼久的時候,才是一件奇事;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
奧本尼 把他們抬出去。我們現在要傳令全國舉哀。(向肯特、愛德伽)
兩位朋友,幫我主持大政,培養這已經斲傷的國本。
肯特 不日間我就要登程上道;我已經聽見主上的呼召。
奧本尼 不幸的重擔不能不肩負;感情是我們唯一的言語。年老的人已經忍受一切,後人只有撫陳跡而嘆息。(同下。奏喪禮進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