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看我東山再起

2024-10-10 21:05:03 作者: 張程

  一

  陳郡謝家經過謝萬的慘痛失敗後,一蹶不振。家族能否復興,天下人都把目光投到了隱居東山的謝家老三謝安的頭上。

  謝安身上有那個時代搏擊政壇的雄厚資本:卓越的聲望。謝安四歲的時候,桓溫的老爸桓彝見到謝安就喜歡不已,讚嘆這個孩子「風神秀徹」,日後肯定能揚名立萬。桓彝日後也「揚名立萬」了,不過是因為子孫兩代都謀逆不軌的緣故,這也是後話了。幼小的謝安能得到大人物的讚揚,立即揚名。謝安還曾拜訪過晚年的王導,王大丞相對這個鄰家後輩也大為讚賞,讓謝安的名聲又上了一個台階。別人是拼命博名養望,謝安小小年紀就名揚江左,仕途前景可謂一帆風順。就在美妙前程即將開啟的時候,謝安卻做出了驚人的選擇:隱居東山,縱情山水。

  東山在今天的紹興,當時的紹興是東晉名人隱士避世的大本營,謝安在這裡認識了許多同道中人,還參加了名垂千古的蘭亭集會。暮春時節,曲水流觴的蘭亭,謝安留下了兩首詩作:「伊昔先子,有懷春遊。契茲言執,寄傲林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逈霄垂霧,凝泉散流。」「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完全是一副醉情山水、與世無爭的樣子。

  兩晉南朝的多數隱士,滿口玄學,名聲很大也不參與政治,實際上是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這些百無一用的書生,口中說說虛幻的宇宙人生還行,真的把內政、軍事、外交擺在他們面前,玄學名氣越大可能辦事的結果越糟糕。謝安則屬於少數穩重而超脫,有能力處理好政務卻不願意從政的人。

  

  一次,謝安與王羲之、孫綽等人出海遊玩。海上突起大浪,波濤洶湧,船只有傾覆的危險。王羲之和孫綽被嚇壞了,風度全無,船頭船尾跑來跑去,驚慌失措,抓住人就問怎麼辦。謝安平靜地說,大家再這麼慌亂瞎鬧,船沒被海浪掀翻反而可能被船上的人跑翻了,到時候大家都別想回去了。王羲之等人很慚愧,佩服謝安的沉穩平靜。謝安有條不紊地處理返航的事,和大家一起平安上岸。他臨危不亂,時刻保持頭腦清醒,真正領悟了玄學虛中有定的真諦。事後,王羲之等人對謝安欽佩不已。王羲之公開說:「安石(謝安的字)有鎮國氣度,我們應該舉他出仕。」大名士劉惔則說:「如果安石不出山,我們就聚集天下的名士一起來推舉他。」於是天下名士高呼:「斯人不出,若蒼生何?」仿佛謝安不出來做官,朝廷亂局勢必難以收拾。

  問題是官場對謝安狂拋橄欖枝,謝安他就是不接。司徒、親王、吏部等反覆徵辟謝安走出東山來當官,更不用說那些當了官的名士來招攬謝安進入幕府,他統統拒絕了。朝廷覺得謝安可能是不願意接受虛職,竟然拿出掌管全國官員考核升遷的吏部郎實職來授予謝安,謝安依然拒絕了。一直到四十歲,謝安都在東山中與花鳥魚蟲為伴。朝廷屢次被拒,感到特別沒面子,乾脆宣布對謝安「禁錮終身」。不想從反面對謝安的聲望「火上澆油」,謝安越是隱居不出,人們對他的崇拜和期望就越高。

  魏晉多名士,而謝安可能是魏晉名士中最瀟灑風流的一位。《晉書?謝安傳》說時人比謝安為王導,但是謝安「文雅過之」。兩人都能力出眾,都沉穩持重,但王導在瀟灑超脫和文人氣上明顯遜於謝安。就連王導的五世孫王儉多年後依然承認:「江左風流宰相,唯謝安一人而已。」

  二

  如果說謝安的東山隱居生活是完美的,那就錯了。謝安的心中還有隱痛,那就是責任之痛。

  謝夫人劉氏試探丈夫說,一輩子當隱士也不錯。謝安無奈地說,我可能不會一輩子當隱士。因為在謝安的心中有強烈的責任感,有對國家社稷的責任,更有對陳郡謝家勢力發展的責任。他默默關注著東晉王朝的政治走向和家族子弟們的仕途命運。

  謝安不想當官,所以把家族的淮南地盤讓給了弟弟謝萬。但振興家族的責任感讓他一直在幕後輔助謝萬,出主意想辦法。謝萬當吳興太守時,謝安一度在郡衙里督促弟弟從政。謝萬懶散慣了,早上不能及時起床辦公,謝安就每天早上叩屏風催弟弟趕緊起床。謝萬後來鎮守一方,惡性不改。謝安親自拜訪謝萬的部將,替弟弟撫慰眾人,也拜託他們協助謝萬工作。謝萬日後狼狽得只剩下光杆司令,部隊沒有譁變,其中就有謝安在謝萬部隊中苦心經營的結果。

  等到謝萬被廢,謝家勢力落入低谷,東晉王朝北伐失敗,在與北方的對抗中處於下風,謝安看到國事危難,家族衰敗,不得不決心告別東山,踏足官場。四十一歲的時候,謝安在家人的催促和眾人的矚目下,走出了東山。

  謝安出仕的時機特別不好。一來他年過不惑,別人不好給這麼大年紀的「新人」安排位置;二來朝廷的禁錮令依然生效,一般的官員不敢徵辟他為官。巧合的是,依然是野心家桓溫給了謝安第一份工作——擔任他幕府中的一個小職員。謝安在一片譁然和嘲笑中接受了。放著之前清閒顯要的好官不做,一大把年紀了,來和年輕人搶小職位,怎麼能不成為大家的笑柄?謝安默默忍受了嘲笑和不解。他知道閒適的隱居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前方是險惡的政治旋渦,每一個旋渦都可能要了自己甚至家族的性命。玄學視政治為俗務,但真正看透俗世的玄學名士,應該是超越世俗的,一旦操持起俗務來也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謝安就是真正的玄學名士。

  桓溫接納謝安的心態很複雜,有同情,也有幫一把的意思。謝安出山前後,桓溫不斷抓權,排斥其他世族,漸漸露出了謀求篡位的狐狸尾巴。東晉君臣都對他敬畏三分,謝安在他手下辦事,又要尋求仕途發展,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他的做法是站在朝廷一邊又不和桓溫翻臉,處理好本職工作又不亂摻和事兒,借著桓溫這條大船,憑著能力和名聲逐步得到提升。

  371年,桓溫廢黜司馬奕為海西公,改立司馬昱為帝,並族誅了陳郡殷氏、潁川庾氏兩家,操縱了東晉實權,聲勢如日中天。桓溫的做法侵害了其他世家大族的利益。已經跳到朝中為官的謝安堅定地和另兩大世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站在一邊,反對桓氏篡權,改朝換代。他們拉攏一批中小世族,形成共同抵制桓溫的聯盟。而謝安也在這個大趨勢下,趁機與各個世家大族聯姻,壯大本族力量。從此,謝家子女婚嫁基本不出大世族家庭,謝安開始編織盤根錯節的權勢網絡。

  簡文帝司馬昱當了不到兩年的皇帝,也死了。桓溫一度授意司馬昱立下遺詔,將天下傳給自己。謝安趕緊聯合王坦之、王彪之等人逼簡文帝改寫遺詔,將政權傳給兒子司馬曜。王、謝兩家抓緊時間,將生米煮成熟飯,在373年擁戴司馬曜即位。司馬曜就是孝武帝,之後在位二十四年,是東晉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桓溫得知即將到手的江山落空了,勃然大怒,率軍入京「朝覲」新皇帝。桓溫引兵入朝,朝野盛傳此來是「誅王謝,移晉鼎」,一日數驚。

  東晉朝廷沒有力量阻擋桓溫的軍事威脅,司馬曜只能下令王坦之、謝安等率領百官到新亭迎接桓溫。事前,王坦之手忙腳亂地跑來向謝安問計。謝安也不知道怎麼辦,雖然害怕,但平靜地說:「大晉存亡,就看這一回啦。」世事本無定論,政事也一樣,到時候隨機應變吧。

  歷史上有名的「新亭風波」就此上演。一方是氣勢洶洶、大兵壓境的桓溫,一方是王坦之和謝安等朝臣,所爭的就是東晉王朝的江山社稷。你把它說成「鴻門宴」也好,說成關羽的「單刀會」也罷,反正桓溫在新亭擺出了嚇人的陣仗,大軍環列,刀甲鮮明,官兵們對朝臣們怒目而視。更可怕的是,桓溫拉起了許多幃帳,不用風吹起帳角,肉眼都能看到帳後密密麻麻的持械武士。朝廷上的王公大臣們平日裡威風凜凜,可在武士巨陣面前卻威風掃地。文武百官跪拜在道路兩旁,甚至連抬頭看一眼桓溫的勇氣都沒有。領頭的王坦之驚得汗流浹背,緊張得連手板都拿倒了。

  朝臣中只有謝安面對層層重兵,用他那帶有濃厚口音的「洛陽普通話」像模像樣地誇獎了一番桓溫的部隊。史書上稱「洛陽普通話」為「洛生詠」,特點是音質渾厚,給了普通官兵和老百姓很大的震懾力。震懾衝擊波過後,謝安再從容地質問桓溫:「有道諸侯訓練甲士替朝廷防守四方,現在明公在幕後埋伏武士,唱的又是哪出戲啊?」桓溫預想了許多結局,就是沒料到謝安會這麼直接這麼坦然。好在桓溫也是名士,心胸也很豁達瀟灑,雖然受了謝安當頭一棒,立馬調整了情緒,撤去了埋伏的武士,客氣地接待起謝安來。

  桓溫那瀟灑脫俗的勁頭也被謝安的鎮靜灑脫勾引了出來,拉著謝安就高談闊論起來,把其他人都晾在一邊。桓溫的一生都在追求權力和沉溺玄學之間徘徊,猶豫不決,錯過了許多攬權的機會。謝家子弟與桓溫明明不是一伙人,卻因為風範獨特得到了桓溫的提攜。謝安兄弟的最初舞台都是桓溫提供的。如今,桓溫又因為謝安的阻撓,放棄了逼宮奪權的計劃,和謝安一場長談之後竟然撤軍了。

  從此,桓溫和皇帝寶座永遠告別了。而謝安獨得大功,幾乎成了再造社稷的功臣,更因為臨危不懼的名士風範,地位迅速躍升。王坦之原來名望在謝安之上,從新亭回來後聲望就落在了謝安之後。

  謝安的無畏穩定了東晉王朝的局勢,但桓溫的野心依然,還在上游做著皇帝夢。撤軍後,桓溫大病一場,藉口生病搬到建康附近的姑孰養病,派人暗示朝廷授他九錫。九錫是皇帝獨享的禮器,霸占九錫禮器幾乎成了歷代權臣篡位前的衝刺動作。隨著病情越來越重,桓溫求九錫的心情也越來越強烈,直接授意文臣袁宏起草加授九錫的詔令。袁宏趕緊寫好,按照程序將詔令草稿拿給中樞重臣謝安看,要謝安的批准。謝安看完,搖搖頭,對袁宏說需要修改。袁宏修改後再拿給謝安看。謝安還是不滿意,兩人單單在程序上就這樣往來了幾十天,詔令遲遲不能定稿。袁宏也算是一代文豪,後來生氣了,不解地問謝安為什麼老不滿意。謝安說了一句:拖著好,拖久了問題就解決了。袁宏一下子就明白了。果然,拖到373年的夏天,桓溫沒等到詔令就病死了。謝安不動聲色,不費力就給東晉王朝消除了一大禍患。

  司馬曜的皇位是謝安等人擁立的,又是謝安鞏固的,桓溫死後就讓謝安登上了相位。謝安順順噹噹地位極人臣,連帶著陳郡謝家不僅收復了政治失地還大獲其利,和各大老牌世族相比,大家都不相上下、平起平坐了。史稱「東山再起」。

  三

  謝安是個比桓溫更能令人接受的權臣。桓溫死後,謝安並沒有黨同伐異,大開清洗桓家勢力之門,而是仿佛沒事發生一樣。桓溫的弟弟桓沖繼承了哥哥的荊州地盤。別人提醒他要和謝安爭權。桓沖承認自己名望能力都在謝安之下,甘居地方藩鎮,沒有異心。東晉朝廷在王敦、桓溫之亂後一度出現了團結穩定的局面。俗語說:「關中丞相唯王猛,江南萬民望謝安。」謝安統治時期相對平穩安定。

  桓溫死後的十年,東晉王朝的主要威脅來自北方的前秦。前秦逐漸強盛起來後,陸陸續續對東晉發動騷擾。東起徐州、西到襄陽,秦軍和晉軍小規模戰爭不斷。北方初定後,苻堅調整部署,開始將東晉作為下一個重點打擊目標。他選中的突破口是荊州北部的襄陽。襄陽扼守漢水和江漢平原的要衝,東吳時期就是長江防線的重要據點。曹魏和東吳就在此長期對峙,東晉自然不敢怠慢,集中重兵派遣名將把守。苻堅想通過進攻襄陽,動搖東晉的長江防線,四兩撥千斤。

  謝安和桓沖選擇的襄陽守將名叫朱序。朱序父親朱燾曾任東晉的梁州、益州刺史,朱序本人曾長途奔襲、擒拿欲割據蜀地自立的東晉梁州刺史司馬勛,他有出身,有能力,有功績,官拜征虜將軍,鎮守襄陽。到任之後,朱序學起了名士風度,喝酒下棋,對防務放任不管。他認為襄陽有漢水天險和堅固的城池在,固若金湯。即使太元三年(378)年初,種種跡象都表明前秦大兵將要壓境了,朱序還是不慌不忙地和名士文人們交遊唱和。

  朱序的老母親韓氏,隨丈夫和兒子久經疆場,粗通軍事且居安思危。她聽到軍情警報,見兒子無動於衷,就親自帶著僕婦下人巡視襄陽城牆。她發現襄陽西北角城牆已經傾圮,牆磚鬆脫,外牆上雜草叢生,心急如焚,想迅速修復。可惜人手不夠,韓氏就派幾個管家去城中曉以大義,招募婦女修城。城中百姓一來擔心前秦軍隊殺掠,二來為韓氏的精神所感動,紛紛效力修城。有近兩百名婦女響應韓氏號召,應募前來。韓氏就帶著她們在原來西北角城牆的內側重築一道斜城。這段城牆二十餘丈長,與舊的西北角城牆成三角形。這便是後來聞名於世的襄陽「夫人城」。

  378年新年剛過,前秦苻堅即以兒子苻丕為統帥,率領降將慕容垂、姚萇等人和十萬秦軍南下,直衝襄陽而去。秦軍為得勝之師,人多勢眾,一路上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地。朱序對漢江天險盲目信任,沒有在江邊設防,秦軍精銳騎兵游馬渡江,直逼襄陽城下,大軍陸續渡過江來,將襄陽城圍得水泄不通。朱序這時才慌忙調軍守城。襄陽危急。

  秦軍開始攻城,年久失修的西北角最先被攻破。苻丕高興地督促兵士突入城區,卻發現前面有一座嶄新的斜城矗立在面前。城牆上滾木炮石火把,傾斜下來,秦兵猝不及防,人仰馬翻,敗退而去。襄陽軍民同仇敵愾,擋住了十萬秦軍的猛攻。謝安接到邊警,派荊州的桓沖率領七萬大軍增援襄陽。桓沖和荊州各將害怕秦軍,只敢在戰場之外「聲援」襄陽,不敢真正上前與秦軍鏖戰。襄陽孤城,在異常艱苦的情況下堅守了將近一年時間。

  苻丕統率大軍圍困襄陽城,勞師動眾,遭到了內部的反對。前秦御史中丞李柔上表苻堅,要求將苻丕按軍法從事。苻堅迫於壓力,派使者到前線重責苻丕,同時賜劍一把,嚴令如果第二年春天再不攻克襄陽,就讓苻丕等人以劍自裁。苻丕和慕容垂、姚萇等人在重壓之下,督率秦軍加緊圍攻襄陽。朱序和軍民們陷入了絕境,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連379年的春節都是在生與死的廝殺中度過的。三月,襄陽城的北門突然大開,朱序手下的督護李伯護失去信心,叛國投敵,開城引秦軍殺入城中。朱序被秦兵活捉,母親韓氏不知所終。苻堅接到捷報,下令殺了投降的李伯護,卻很欣賞朱序,不僅赦免了他,還任命朱序為尚書。苻堅向來寬厚,對欣賞的人不論出身和歷史背景,一概予以重用。

  襄陽失守,東晉的防禦形勢出現了一個缺口。前秦忙於內部整肅,暫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謝安儘量將襄陽失守的影響降到最低點,既沒有大肆宣揚,也沒有在國內整軍備戰。南北之間出現了大戰之前的片刻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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