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王猛的猛人

  一

  後趙席捲中原的時候，青州北海郡劇縣（今山東壽光東南）誕生了一個名叫王猛的漢族人。身逢亂世，王猛年幼即隨家人顛沛流離，輾轉黃河南北，最後在魏郡（河南河北交界處）住下。

  王猛家貧如洗，為了餬口，很小就在外販賣畚箕。苦難是一所大學，王猛沒有自暴自棄，也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在困境中學會了讀書認字。他喜讀兵書，學的都是經世致用之學。他沒有沾染上魏晉士人普遍的清談務虛的風氣，性格又有些清高孤傲，而那些口若懸河的名士都看不起出身低微又不合群的王猛。不過就好像那些偉人卑微時總能得到神助一樣，王猛雖然不被世俗所喜愛，卻得到了世外高人的支持。

  傳說王猛在洛陽賣畚箕時，一個人要出高價買他的畚箕，因為身上沒帶錢，請王猛跟他到家裡取錢。王猛跟著那人走，一直走到深山裡，看到一位鬚髮皓然、侍者環立的老翁。王猛向老翁揖拜，老翁連忙說：「王公，您怎麼好拜我呀！」那老翁給了王猛十倍於常價的畚箕錢，還派人送行。王猛出山後，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進入的是中嶽嵩山。

  長大後，滿腹經綸的王猛很希望能夠有施展的舞台。當時，後趙統治著北方大部分地區。王猛來到後趙都城鄴城，觀察有無入仕的可能。羯族統治者和達官顯貴們都瞧不起出身卑微的漢族求職者，王猛屢屢碰壁。唯獨侍中徐統「有知人之鑑」，覺得王猛與眾不同，召他擔任自己的功曹。王猛見後趙政權逐漸荒淫，統治者並沒有得到百姓的支持，對後趙失去信心，拒絕了徐統的徵召，前往華山隱居。在華山，王猛靜觀世間風雲變幻。

  不久，後趙政權果然崩潰，東部為前燕取代，關中地區被氐族的前秦政權攻占。354年，東晉大將桓溫北伐，打敗關中的苻健，駐軍霸上，與漢人舊都長安僅有一步之遙。關中父老夾道歡迎晉軍收復失地，爭以牛酒勞軍。王猛畢竟是漢人，心中傾向出仕東晉，可又不知道東晉朝廷和桓溫的虛實。於是，他身穿麻布短衣，徑直前往桓溫大營求見。

  桓溫是一代名士，在待人接物方面有其過人之處。他認真接待了王猛，還請王猛談談對時局的看法。只見王猛在大庭廣眾之中，坐在席上一邊捉掐虱子，一邊縱談天下大事，滔滔不絕，旁若無人。桓溫暗暗稱奇，問道：「我奉天子之命，統率十萬精兵北伐逆賊，為蒼生除害，而關中豪傑卻無人效勞王師，這是何緣故呢？」王猛直言：「桓公不遠千里深入敵境，離長安城近在咫尺卻不渡灞水攻城。關中豪傑摸不透您的心思，所以不來。」王猛的話，戳中了桓溫的心事。桓溫北伐本心並非要解救北方百姓於異族統治和戰亂頻仍的水火之中，而是想借北伐來提升自己的名望和實力。他之所以沒有進攻苻健固守的長安城，就是不願消耗實力。聽了王猛的話，桓溫默然良久，無言以對。最後，桓溫對王猛感嘆道：「江東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您的見識啊！」

  因為軍中乏食，士無鬥志，桓溫很快就退兵了。臨行前，桓溫賜王猛華車良馬，授予他都護官職，邀請王猛一起南下。王猛知道在世族橫行的東晉自己很難有所作為，追隨桓溫必將因助其篡晉而落下污名，於是他再次拒絕官職，回華山繼續隱居讀書。

  

  幾年後，前秦尚書呂婆樓把王猛介紹給了一個人。這個人不能向王猛許諾任何東西，王猛卻毅然出山與他結成了牢固的政治同盟。這個人就是苻堅。

  二

  苻堅是氐族酋長苻洪的孫子。後趙滅劉曜攻占關中後，遷徙了氐、羌共十萬餘戶以充實關東地區。後趙政權任命本民族酋長為首領加以羈絆，苻洪就是氐族的流民都督，率氐族百姓徙居枋頭（在今河南濬縣西部）。石虎統治後期，不得不藉助苻洪等少數民族的力量來維護統治。苻洪大約在這個時候組織起了氐族的武裝。石虎死後，冉閔殺戮少數民族，苻洪一度投降東晉。他在冉魏的壓力下無法在東方立足，就率領關中流民西歸故鄉。途中，苻洪被人殺死，其子苻健繼領部眾，西入潼關。關中氐人紛起響應，苻健很快就攻占了長安，割據關中。永和七年（351），苻健在長安稱天王﹑大單于，國號大秦。歷史上稱之為前秦。

  前秦的建國基礎非常差。首先，氐族是一個弱小的民族，之所以能夠迅速在關中建國，主要是在後趙大亂、關中空虛的情況下得了便宜。前秦建立後，關中其他勢力群起反對，統治極不安定。境內偏偏又連續遭遇饑荒和蝗災，草木凋敝，牛馬餓死。建國第三年，東晉桓溫大舉北伐。苻健率軍迎戰不利，退縮回長安固守，採取堅壁清野的政策，搶收莊稼，封剿物資，希望能逼退桓溫。桓溫很快退卻了，苻健又花了很大力氣去鎮壓境內的反抗。355年，苻健病重，臨終前囑咐太子苻生：「六夷酋帥和執政大臣，如果不聽你的命令，可把他們殺掉。」苻健的遺囑是在國內動盪、統治不穩的情況下說出的，自然有他的現實考慮。偏偏苻生性格殘暴，喜好武藝，誤將父親的遺囑理解為是要他嚴苛暴政，因此即位後兇殘無比，激化了矛盾。

  丞相雷弱兒為人剛直，在朝堂上批評苻生的親信，苻生竟將他及他的九子、二十七孫全部殺死。苻生身體不舒服，讓太醫令程延診治。程延說苻生吃棗子太多吃出病來了。苻生大怒：「你怎麼知道我吃棗子！」立即命人將程延拉出去斬首。一次宴會，氣氛不太好，飲酒的賓客不多，苻生藉口在宴會上做酒監的尚書令辛牢勸酒不力，當場一箭將辛牢射死。苻生夢見大魚吃蒲（苻氏本姓蒲），又聽說長安有民謠說「東海大魚化為龍，男皆為王女為公」，就把太師魚遵及其七子、十孫都殺了。諸如此類，劣跡斑斑。

  苻生的殺戮完全沒有標準，只要對誰起疑心或者誰忤逆了他的意思，他就毫不猶豫地殺誰。大臣為他好，勸他幾句，苻生就以誹謗的罪名殺之；大臣討好他，說他的好話，苻生認為這是獻媚，殺之。為了殺人方便，苻生接見群臣時，旁邊的武士弓上弦、刀出鞘，自己則把錘、鉗、鋸、鑿等放在手邊，隨時準備殺人。最後，朝中人人自危，都希望苻生早死。

  這時，前秦最重要的人物苻堅出場了。他不僅希望苻生早死，而且要取而代之。

  苻堅是苻生的堂弟，受封東海王。兩人性格迥然不同。苻堅漢化比較深，為人溫文爾雅，從小就受爺爺苻洪的喜歡。他八歲的時候，突然請求苻洪聘請兩位家庭教師教導自己。苻洪驚喜地說：「我們氐族人從來只知喝酒吃肉，如今你有心向學，實在太好了。」他給孫子請的老師教授的是漢族的文化和政治制度，苻堅學習後，期待著自己也能做個開創盛世的明君。

  苻堅見苻生殘暴，有心推翻他，可惜力量單薄。於是找尚書呂婆樓商議對策，呂婆樓就推薦了王猛，夸王猛是世間少有的奇才，得他相助可以成就大事。苻堅通過呂婆樓把王猛請到了府里。他們二人雖然沒有劉備訪諸葛亮「三顧茅廬」的曲折，卻像劉備和諸葛亮一樣一見傾心，賓主暢談甚歡。兩人在撥亂反正、發展經濟和統一天下等問題上不謀而合，苻堅對王猛的見識、才能和品格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直呼自己發現了第二個諸葛亮。王猛也為苻堅的抱負和設想所吸引，答應結束隱居，輔佐苻堅一起闖蕩天下。

  就在苻堅積聚力量準備政變的時候，苻生似乎嗅到了什麼味道。昇平元年（357）六月的一天夜裡，苻生睡覺前對侍婢說：「苻法、苻堅兄弟也不可信任，明天要把他們殺掉。」侍婢痛恨苻生，連夜跑出來把消息泄露給了苻堅。苻法是苻堅的哥哥，受封清河王。兄弟兩人一合計，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能再猶豫了，就算力量不夠也要孤注一擲，拼死一搏。

  於是，清河王苻法、東海王苻堅領頭造反，率領幾百人就向皇宮殺去。原以為這是一次以弱搏強的冒險，可是苻生早已人心盡喪，積怨潛伏，就差有人挑頭點火了。苻堅等人很順利地衝進了皇宮，宿衛將士們自動放下武器，有的還倒戈參加了苻堅的政變。苻生當晚喝得酩酊大醉，睡得正熟，聽見喧鬧，迷迷糊糊醒來，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人綁了起來。苻堅宣布將苻生廢為越王，軟禁起來，不久就將他和他的親信黨羽都殺死了。

  政變成功後，苻法和群臣都擁戴苻堅為帝。於是苻堅即位，為前秦第三代君主，他以王猛為柱石，開始大展拳腳。

  三

  關中屢經戰亂，前秦領土小而百姓疲弱，在與前燕、東晉等政權的對峙中處於劣勢。前秦內部政治黑暗，權力分散，法令不通；社會缺乏公正，豪強橫行，普通百姓賦役繁重；自然災害頻發，田地荒蕪，鄉村頹廢。種種不利導致官民對前秦政權普遍缺乏信心，氐族的統治很不穩定。說不定，前秦也會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割據王朝。

  苻堅與王猛面對困難重重、矛盾紛雜的前秦局面，選定的下手點是整頓吏治。他們認為一切的困難和矛盾都需要官府去解決，所以官府本身的鞏固與否、效力強弱直接關係到國政的施展。只有先建立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政府，才能進行其他創舉。而整頓的具體方法，就是「治亂世用重典」。王猛上任之初就殺戮不法豪強。苻堅有些動搖，詢問王猛：國家本來就不穩定，百姓持觀望態度，驟然殺戮過重是否對國對民不利？王猛認為，國家貧弱人心不附，恰恰是因為之前政府力量不足，沒有讓天下百姓看到朝廷的實力與決心。現在要撥亂反正，壓制豪強，非下猛藥不可。苻堅表示贊同，放手讓王猛去「下猛藥」。

  姑臧侯樊世是跟隨苻健殺入關中、建立前秦的氐族豪強，與苻氏關係密切。他自恃資歷老、功勞大，對苻堅重用王猛非常不滿，曾當眾罵王猛：「我輩和先帝共興事業，如今大權旁落。你沒有尺寸之功，怎麼能執掌大權？這樣豈不是我種了田地你收莊稼！」樊世在朝堂上和苻堅說話口氣強硬。一次，王猛在旁指責他沒有君臣之分。樊世與王猛吵了起來，大發雷霆，竟然捋起袖子就要毆打王猛。被人拉開後，樊世氣呼呼地大罵：「不把王猛的腦袋掛在長安城門口，我決不罷休！」苻堅大怒道：「必須殺掉這個老氐，才能整肅百官。」苻堅命令將樊世立即斬首。樊世被殺後，氐族貴族常向苻堅告王猛的狀。苻堅一概斥責，甚至在朝堂上鞭打告狀之人，公開表示對王猛的支持。從此，前秦公卿以下官吏都畏懼王猛，不敢對他的施政指手畫腳了。朝堂為之肅然。

  為了壓制豪強，王猛兼任京兆尹。光祿大夫強德仗著是太后的弟弟，酗酒豪橫，掠人財貨、子女，是長安的一大禍患。王猛一上任就抓捕強德，根本不向苻堅稟報就將其殺死，陳屍大道。苻堅得知強德被抓後，連忙派使者前來赦免。可等使者到的時候，強德已經身首異處了。御史中丞鄧羌很贊同王猛的強權治理，與王猛通力合作。兩人疾惡糾案，無所顧忌，數旬之間殺戮豪強貴戚二十餘人。此後，豪強紛紛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再橫行鄉里，更不敢與官府作對。王猛施政旗開得勝，前秦王朝權威驟然上升，迅速實現了政令暢通。苻堅感嘆道：「吾始今知天下之有法也！」

  政治改革成功了，王猛迅速著手其他方面的改革。作為統治民族的氐族，文化水平較低，即便是當官的氐族人也有許多大字不識幾個。苻堅和王猛在統治區大興文教，恢復儒家思想教學，收氐族和其他民族子弟入學。前秦還規定，俸祿百石以上的官吏必須「學通一經，才成一藝」，不通一經一藝者，一律罷官為民。自八王之亂以來，北方還是第一次有人提倡文教。通過這樣的強制措施，前秦人民的整體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苻堅和王猛還非常重視農業。苻堅招攬流民，鼓勵百姓安定下來，從事耕種。為了給百姓安居樂業創造條件，苻堅「與民休息」，儘量不打擾百姓。前秦徵發貴族豪強的僕役蔭戶三萬多人，在關中興修水利，讓關中許多荒廢的田地重新得到灌溉。苻堅更是親自參加耕種，他的皇后則在長安郊區開闢田地養蠶，以作天下的表率。

  除了政策得當外，王猛的執政風格也值得稱道。首先是公平，王猛對跋扈橫行、貪贓枉法之人毫不手軟，自己也絕對做到了廉潔自律。即使身居相位，依舊克己奉公，生活儉樸，從不驕橫凌人，讓人抓不住把柄。其次是高效，王猛通過派遣巡查使者，掌握地方情況和政策落實的情況，及時做出反饋。他本人精力旺盛，工作勤勉，從不讓政務拖沓，白天決定的事情晚上就開始推行。關中良相唯王猛，他被公認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北方最傑出的丞相。

  經過苻堅和王猛二十多年的勵精圖治，前秦出現了國富民強、安定清平的局面。史載，當時秦境「自長安至於諸州，皆夾路樹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驛，旅行者取給於途，工商賈販於道」。百姓歌唱道：「長安大街，楊槐蔥蘢；下馳華車，上棲鸞鳳；英才雲集，誨我百姓。」關中地區迎來了十六國期間最穩定和繁榮的時期，而「兵強國富，垂及昇平，猛之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