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家的內訌傳統

  一

  鮮卑人的祖先居住在鮮卑山（今內蒙古東北），故而稱為鮮卑。「鮮卑」一詞最早出現在東漢。一般認為鮮卑人是東胡的一支，在《三國志》《後漢書》中，鮮卑與烏桓並稱東胡。東漢初年，烏桓人大量遷入塞內，與之相鄰的鮮卑人也跟著南遷，這些鮮卑部落大多聚居在遼東一帶。後來又有鮮卑部落內遷至遼西，因此又有遼東鮮卑、遼西鮮卑之分。慕容鮮卑是遼東鮮卑的一部分。南遷的這些鮮卑部落依然過著豪邁的草原生活，「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尚武崇力，聚散不定，呼嘯成軍。

  話說遼東鮮卑一共有三部。慕容鮮卑部位於遼東鮮卑的中部，東西分別被宇文鮮卑和段氏鮮卑所包圍，實力弱於兩部。慕容家族的首領莫護跋在曹魏初年率領其部內遷到遼西一帶。司馬懿討伐公孫淵時，莫護跋隨戰有功，被封為率義王，在遼西的昌黎大棘城（今遼寧義縣西北）建國。《晉書?慕容廆（wěi）載記》：「時燕代多冠步搖冠。莫護跋見而好之，乃斂發襲冠，諸部因呼之為步搖。其後間訛，遂為慕容焉。」慕容鮮卑以此得姓。莫護跋的孫子慕容涉歸也因為協助朝廷征討立功，被晉武帝封為鮮卑大單于。慕容部又轉遷到遼東北部，在不斷的遷移過程中，慕容部落越來越接近漢族地區，逐漸漢化。

  此時，歷史賜予了鮮卑族一位傑出的領袖：慕容涉歸的兒子慕容廆。

  慕容廆小的時候就被譽為「命世之器，匡難濟時」。父親慕容涉歸死後，叔叔慕容耐通過政變奪取了部落大單于之位，還派人刺殺慕容廆。年幼的他只好向南逃，開始亡命遼東，幸好被好心的漢人收留掩護才倖免於難。在漢人地區生活期間，慕容廆潛移默化地接受了漢人的文化和政治智慧，內心深深烙上了漢文明的印記。不久，慕容耐被手下人所殺，慕容族人公迎慕容廆為新單于。

  慕容廆上台之初，就將從漢人那裡學來的智慧運用到了部族的內政和外交上。他首先發現了並不被祖先和其他部落重視的西晉王朝的價值，主動遣使覲見晉武帝，接受了晉朝授予的官職，表面上自為藩屬，實際上使弱小的慕容部鮮卑獲得了「尊王」的金字招牌，多了一重保護。其次，慕容部重金聯絡其他兩部鮮卑。段氏鮮卑是當時遼東各部中實力最強的，慕容廆便迎娶了段部單于的女兒為妻。慕容廆深知，稱霸必先圖強。中原八王之亂正酣，稱王稱霸者前仆後繼。遼東最強的段氏鮮卑排斥避難而來的中原移民和漢族士大夫。而慕容廆政法分明、用人唯才，很快集中了北方五州的大量流亡士人。慕容廆移居大棘城，教人耕種，制定與漢人相似的法令法規。慕容鮮卑加速了漢化過程，迅速繁榮起來。

  晉惠帝太安元年（302），慕容部近鄰宇文鮮卑的首領宇文莫圭統一了塞外的東胡各部，自稱單于，將進攻矛頭指嚮慕容部，氣勢洶洶的宇文大軍進攻慕容部邊境各城。慕容廆沉著冷靜，親自迎戰，首戰告捷。宇文部很快又集結了十萬大軍捲土重來，將慕容廆包圍在大棘城中。一時間，亡國陰雲籠罩著慕容部落。慕容廆卻談笑自若，說：「敵兵雖多，卻毫無章法可言。勝負早在我的算計之中了。諸位只管拼力一戰，沒什麼好愁的！」他激勵士氣，主動出戰。宇文軍隊多而不精，面對衝擊亂作一團，潰敗得一塌糊塗。此戰，慕容部追擊上百里，斬首數以萬計。宇文鮮卑不得不遠逃塞外，慕容部一躍由弱者變為強者。

  戰後，慕容廆又花了多年時間消化和建設已有的疆域，整編訓練軍隊。他採納漢王朝的郡縣制，建立了完備的政權系統與機構，設宰相、司馬、列卿將帥等官職，同時「起文昌殿，乘金根車，駕六馬，出入稱警蹕」。《晉書》也承認慕容氏政權「皆如魏武、晉文輔政故事」。晉室早已南逃，司馬睿在南京稱帝，遙拜慕容廆為龍驤將軍、大單于。慕容廆繼續尊奉東晉為正統，派遣使者由海路通使東晉，從而以東晉皇命討伐各部，收斂人心。

  慕容鮮卑勢力的壯大引來了遼東的晉朝殘餘勢力和高句麗、段氏鮮卑、宇文鮮卑等勢力的集體敵視。遼東此時是南遷建康的東晉王朝的一塊飛地。東晉任命的平州刺史崔毖（bì）表面上是本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實際上他的話只在衙門裡算數。而高句麗和兩部鮮卑不懂合作共贏的道理，不願意慕容鮮卑做大，就在崔毖的撮合下組成了四方聯軍討伐慕容部，挑起遼東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戰。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晉太興二年（319），聯軍浩浩蕩蕩攻入了慕容部的境內。

  慕容鮮卑遇到了崛起路上的第一道「大坎」。

  四方聯軍如潮水般湧來，很快就將大棘城圍得水泄不通。慕容廆知道本部兵馬不足以硬碰硬，在戰爭初期以逸待勞，拼死頂住。慕容廆透過戰火，很快就判斷出四方聯軍的致命缺陷，那就是他們的瘋狂進攻只是表象，實際上沒有一致的戰鬥目標，也缺乏統一指揮。宇文鮮卑的鬥志最強，段氏鮮卑和高句麗是因妒忌而出兵，而崔毖就是一個空頭司令。慕容廆制定了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戰略。四方聯軍日日圍攻大棘城，慕容廆只管閉門固守。聯軍長期求戰不得，不免開始互相猜忌。這時慕容廆乘機派人帶著牛肉美酒出城，以崔毖的名義犒勞宇文鮮卑的軍隊。宇文部也是太大意了，和來人把酒言歡。段氏鮮卑和高句麗看到宇文部與慕容廆聯歡，很自然地懷疑他們在搞對自己不利的把戲，當即領軍退卻，在戰場上觀望起來。宇文部首領宇文悉獨官得知中計後惱怒異常。他也不向盟軍解釋，只得盡起本部數萬士兵，連營三十多里，單獨加緊攻城。

  恰巧慕容廆的兒子慕容翰率領軍隊從外地回援都城。慕容廆命令兒子回城協防，慕容翰見城內防衛力量足夠，認為不如留駐城外充作奇兵，等候時機內外夾攻。於是慕容翰軍隊游弋戰場之外。宇文悉獨官感覺慕容翰是個禍患，決定分派數千騎兵突襲慕容翰。慕容翰的情報工作做得很好，事先得知了宇文部的偷襲計劃，當機立斷，派人冒充段氏鮮卑的使臣半路攔截宇文悉獨官的騎兵，請求帶路，協助打擊共同的敵人。宇文部不長記性，又一次輕易地信以為真，隨同來人闖進了慕容大軍的埋伏圈。一戰下來，宇文部騎兵全軍覆沒。慕容廆、慕容翰父子乘勝追擊，內外夾攻。世子慕容皝（huàng）率領精銳部隊突襲宇文悉獨官大營。宇文部潰不成軍，三十里連營，成為一片火海。

  宇文鮮卑被擊垮後，晉朝殘餘勢力匆忙撤出遼東，鮮卑其餘各部紛紛嚮慕容部稱臣。高句麗之後兩次被慕容翰等人擊敗，從此對遼東事務敬而遠之。

  慕容廆鎮守整個遼東，派使者到建康報捷。司馬睿順勢封他為平州刺史，晉封遼東郡公。

  晚年的慕容廆日子過得很瀟灑，主要在遼東操練兵馬，偶爾指點一下越來越混亂的天下局勢。據說他曾經寫信勸東晉名將陶侃——大文豪陶淵明的爺爺——率軍北伐，消滅匈奴人建立的趙國，表示鮮卑族願為北方接應。然而計劃沒有執行，陶侃和慕容廆就先後去世了。

  二

  任何事業的開創都離不開偉大人物的領導。如果偉大人物不止一個，就面臨著誰是領袖的選擇問題，畢竟最高領袖只能有一位。

  對於迅速崛起的少數民族來說，艱苦的環境和複雜的鬥爭能夠錘鍊許多領袖級的人物。中國歷史上的少數民族在崛起之時總是人才濟濟，於是也就面臨著領袖之爭。上天眷顧慕容家族，賜予了他們精明強幹的頭腦。遺憾的是，慕容家族在立國後就爆發了骨肉猜忌的內訌。

  慕容廆病逝後，世子慕容皝即位。慕容皝猜忌庶長兄慕容翰的功績和能力，慕容翰於是投奔了宿敵段氏。段氏大喜，擁慕容翰與慕容皝爭國。段氏鮮卑的軍隊很快湧入慕容部的土地。眼看慕容皝即將大敗，慕容翰不忍祖國滅亡，與段氏臨陣淚別，跑到宇文部裝瘋行乞，流落街頭。段氏鮮卑由勝轉敗，慕容皝則轉憂為喜。

  那一邊，同是慕容廆之子的慕容仁和慕容昭看到慕容皝迫害慕容翰，心裡不能不有所想。他倆都是經歷過刀槍劍雨的人，決定殺掉慕容皝，既為自保，也為權力。慕容皝察覺後，先下了手，將兩位同胞兄弟殺死。

  經過這件事情後，慕容皝開始想念哥哥了。他派人將慕容翰接回了本國。慕容翰不計前嫌，為弟弟殲滅了宇文部鮮卑，並東敗高句麗。隨著哥哥功績和聲望日增，慕容皝再次害怕慕容翰會奪位。重燃的猜忌之情迅速膨脹，一次慕容翰受傷在家養病，慕容皝以慕容翰常在家中練劍圖謀造反為由，送去毒酒賜死。慕容翰流淚道：「今天我死，命當如此。但是中原還被逆賊占領，國家並不平靜，我常常以掃平天下、完成父王遺願來激勵自己，現在不能滿足心愿了。命也奈何。」說完飲鴆身亡。

  慕容皝死後，其子慕容俊繼立。冉魏取代後趙，中原大亂，冉閔又大開殺戒激化矛盾，這給慕容家染指中原提供了可乘之機。349年，慕容鮮卑大舉進攻後趙，奪得幽州，遷都於薊（今北京）。這個發源於遼東的割據政權從此越過了長城，開始進軍中原。三年後慕容部擊滅冉魏，占有河北，慕容俊正式稱帝，定都鄴城，國號燕。慕容家族的第三代人登上了皇位，建立了前燕王朝。前燕在強盛之時，基本繼承了後趙除關中之外的其他領土。

  前燕建國之後，父輩骨肉猜忌的內訌再次上演。慕容皝的兒子們都能力出眾，尤其以慕容俊、慕容恪、慕容霸為最。慕容皝特別喜愛屢立軍功的慕容霸，令太子慕容俊非常嫉妒。慕容霸少年時喜歡打獵，有一次從馬上跌下來，折斷了牙齒。慕容俊登基後，以敬仰春秋時晉人郤缺為藉口，命慕容霸改名為「垂夬」，後來又去掉「夬」，定名叫「垂」。「垂」是個非常不吉利的名字，遠遠不如「霸」字。可慕容霸沒辦法，只好垂下腦袋聽命。慕容俊的老婆吐谷渾皇后以嫉妒強悍著稱。慕容垂的結髮妻子段氏清廉自守，與丈夫恩愛異常。吐谷渾皇后卻尋機將段氏治死，並逼慕容垂迎娶自己的妹妹長安君，而慕容垂竟也喜歡上了段氏的妹妹。惱怒的吐谷渾皇后竟對慕容垂動了殺心。慕容垂不得不委曲求全，韜光養晦，不談政治，更不去招惹皇帝和皇后。

  360年，慕容俊病死，十一歲的太子慕容暐（wěi）即位，慕容俊臨死前想把小皇帝託付給慕容恪，可又不信任他，於是試探他說：「我想把社稷交給你。」慕容恪不肯接受。慕容俊假裝生氣說：「我們兄弟之間何必虛飾！」慕容恪回答：「陛下如果認為臣擔當得起天下重任，還怕臣不能輔佐少主嗎？」慕容俊這才放心，說：「你能像周公輔佐周成王那樣輔佐我的兒子，我就完全放心了。」

  新皇登基後，慕容恪以太宰身份輔政。慕容恪被後世稱為「十六國第一名將」。在他主政期間，燕國不僅穩固了華北，還一度攻占了東晉的河南、淮北等地，使國家疆域達到極盛。

  369年，東晉名將桓溫率五萬晉軍第三次北伐，燕軍連敗失地。慕容垂臨危受命，領兵迎戰。他派弟弟慕容德去劫斷了晉軍糧道，迫使桓溫後撤。慕容垂率軍追擊，在襄邑大敗晉軍。據說慕容垂在戰鬥中採用了最早的「拐子馬」和「鐵浮圖」的戰術。好在桓溫北伐只是為自己立威，無心再戰，逃回江南內鬥去了。慕容垂逼退桓溫，幾乎成了再造國家的功臣。

  誰想，慕容垂回到家中得到的卻是心愛的段氏已被吐谷渾太后殺死的噩耗，慕容垂品味到了功高震主的危險。好心人還悄悄告訴慕容垂，歹心的吐谷渾太后有將他治死的陰謀。慕容垂只能淡淡一笑，守在家裡過起更加謹小慎微的日子。好在他功勳卓著，吐谷渾太后一時難以在肉體上消滅他。

  367年，慕容恪走到了生命盡頭，臨死前對少主慕容暐說：「皇叔慕容垂才能勝我十倍，先帝因長幼的次序，用臣輔政。我死後他可做大司馬，號令全國軍隊。如果那樣，我國必能一統天下。」慕容恪又叮囑慕容暐的兄長慕容臧說：「你們的叔叔慕容垂總統六軍。我死之後，以親疏而言，應該輪到你和慕容沖。你們弟兄雖然才能出眾，畢竟年紀還輕，不見得能夠挑得起這副擔子。慕容垂是人中豪傑，智謀無人能及。你們若能推舉他做大司馬，必能一統天下。你們千萬不要貪戀官職，不以國家為意。」弟弟慕容評來探望，慕容恪再一次推薦慕容垂，認為如果不加重用，恐怕對國家不利。少主慕容兄弟和慕容評等人聽了慕容恪的話，卻沒有遵守。慕容恪死後，皇叔慕容評主政，慕容臧、慕容沖兄弟掌權。

  當時的北方格局是前燕和前秦東西對峙。前燕的領土和人口都超過前秦，勢力強於前秦。慕容恪死後，前燕國勢江河日下，這主要是統治階層無能造成的。主政的慕容評能力平庸，橫徵暴斂，百姓連喝水都要交稅。貴族官僚大量占有庇蔭戶，總數超過國家控制的戶口，致使國家的賦稅徭役減少，府庫空虛，士氣低落。前燕在短短几年後敗落。慕容評等人還將慕容垂看作潛在的權力威脅，一幫人整天想著如何謀害慕容垂。慕容垂決定效仿伯伯慕容翰逃亡，他本意是逃往老家龍城，但沒有成功，不得不帶著兒子慕容令、慕容寶等投奔了燕國的敵人前秦。

  可謂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隻算是慕容垂傳奇人生的前期。我們在後面還會看到他作為主角的表演。

  慕容垂投奔的前秦，國勢蒸蒸日上。370年，前秦苻堅命王猛率大軍攻燕，以慕容垂為先鋒，攻破鄴城，俘虜慕容，滅亡了前燕。北方進入了前秦的短暫統一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