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氏兄弟:華亭鶴唳豈可聞
2024-10-10 21:03:48
作者: 張程
一
晉惠帝太安二年(303),河北鄴城發生了一起冤案。成都王司馬穎大開殺戒,將南方世族代表陸機、陸雲、陸耽三兄弟,還有陸機之子陸蔚、陸夏等人斬首,誅滅了陸家滿門。大將軍參軍孫惠評論說:「不意三陸相攜暗朝,一旦湮滅,道業淪喪,痛酷之深,荼毒難言。國喪俊望,悲豈一人!」
一個家族的衰亡為什麼值得一書呢?因為吳縣陸家是江南氏族的代表,在東吳時期出過陸遜、陸抗等顯貴。它的興亡折射出了西晉王朝的政權移轉和人才困境。
東吳末年,孫皓曾問丞相陸凱:「卿家有幾人在朝為官?」陸凱回答說:「二相五侯十將。」孫皓讚嘆說:「盛哉陸家!」西晉初年,北方貴族盧志在大庭廣眾之下問陸機:「陸遜、陸抗是你的什麼人?」陸機回答說:「如同你和盧毓、盧珽的關係一樣。」盧志正是魏朝司空盧毓的孫子、魏朝衛尉卿盧珽的兒子。晉朝人極重避諱,陸機和盧志兩人互稱對方父祖名諱,從此結下深仇大恨。誠然這件事情是由盧志挑釁而起的,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陸家父祖姓名,也從側面表明吳縣陸家傳到陸機這一代已經門庭下降,大不如往昔了。陸家衰落最主要的原因是東吳政權的滅亡,任何政治世家都需要依託一定的政權,離開了政權的庇護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東吳滅亡後,連孫皓都稱讚不已的江東第一世家陸家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封爵和地位,成為新王朝的平民百姓,已是「亡國奴」的陸機兄弟只能受到北方貴族的奚落了。
陸機兄弟面臨著如何適應新朝以及如何從中重奪權柄的艱巨任務。
從能力上看,陸機很有希望復興家業。《晉書》稱陸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雷。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可見陸機長得魁梧高大,還精通文章儒術。東吳滅亡的時候,陸機年紀尚輕,在那之後十年的時間裡,他和弟弟陸雲隱居在吳縣華亭(今上海郊區)老家,閉門苦讀。勤學苦讀的結果是陸機、陸雲兄弟成了著名文人,詩詞歌賦出色。同時代的文人張華稱讚陸機:「別人寫文章的時候都恨自己文才太少,你寫文章的時候卻擔心自己文才太多,湧出難以控制。」
陸機還把對政治的理解融入了作品之中。陸機在吳國滅亡之後,「欲述其祖父功業」,探究東吳滅亡的原因,總結經驗教訓,寫了《辨亡論》。在西晉剛統一的政治環境下,陸機的行為是相當冒險的,而他得出來的結論是用賢乃興國之本。之後,兄弟倆經常追思家族功業,如《陸機集》中有《思親賦》《述先賦》和《祖德賦》三篇,《陸雲集》中也有《吳故丞相陸公誄》《祖考頌》等文章。政治的文字之旅讓陸機兄弟二人恢復祖輩的榮耀、復興家族的決心更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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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初年的華亭還是一片沒有開墾的處女地,遠處海天一色,近處滿目灘涂,中間點綴著若干蘆葦叢和飛翔而過的白鶴。陸機、陸雲兄弟徜徉在家鄉的土地上,追思過去,暢想未來。他們有高貴的出身、美妙的詩文、滿腔的抱負和樸實的心靈。如果東吳還在,他們也會走祖輩父輩濟世報國的道路。但是政權更迭了,他們遇到了新問題,老路走不通了,他們必須像眼前的白鶴一樣去更廣闊的政壇上搏擊長空。於是,陸機、陸雲兄弟倆與家鄉告別,在290年來到了洛陽——新王朝的首都。
陸家兄弟為什麼要入洛陽呢?一年前,晉武帝司馬炎下詔「內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陸機兄弟是應召前往。「生亦何惜,功名所嘆」,他們是來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
陸機兄弟對前途的期望值很高,也做了精心的準備。剛到洛陽之時,兄弟倆造訪了太常張華。當時要做官還需要高官的引薦,恰好張華也是文人,很欣賞兩個晚輩,與他們一見如故。交談中,張華誠懇地指出陸機不論說話還是遣詞造句,都帶有濃重的南方口音,希望他改正。新王朝畢竟是北方王朝,陸機兄弟必須要過語言關。所以陸家兄弟回去後就開始學習洛陽官話。驛站里伺候官員的僕役為洛陽人,陸機、陸雲就向這些下人學洛陽話。張華又指出洛陽正流行玄學,如果新人不事先揣摩玄學,難免無法應對一些場合。陸機、陸雲又開始啃玄學相關的書籍。最後,張華出面做了陸機、陸雲兩兄弟的推薦人。太傅楊駿辟陸機為祭酒,不久轉為太子洗馬、尚書著作郎。陸雲成為吳王司馬晏的郎中令,不久出任浚儀縣令。陸雲到任後為政肅然,將一個號稱難治的縣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百姓愛戴。
吳縣陸家是江東的頭號名門望族,陸機、陸雲兄弟帶動了江東士人的入洛潮。南方士人紛紛北上求仕,吳郡陸、顧、張各家,會稽賀、虞等大姓家族中皆有人北上,門第稍低的各家子弟應召北上的更多。這對於南北交流、新政權鞏固及對南方的統治來說,都有好處。作為先行者,陸機兄弟在舉薦鄉里、照顧老鄉仕途方面費盡心機。陸雲曾寫信對陸機說:「近日得到洛陽的消息,某某得了驃騎司馬,又雲似未成,已訪難解耳。某某做了司馬參軍,此間復失之,恨不得與周旋。某某拜訪了大司馬。」他倆對待同鄉的官運仕途如同自身,患得患失。陸機曾將戴若思推薦給趙王司馬倫,稱他是「東南之遺寶,朝廷之貴璞」。賀循是東吳名臣之後,入晉後歷任陽羨、武康兩縣縣令,多有政績,但因朝中無人,久久不能升官。陸機就拉人一起上書推薦賀循,認為他的才望資品可擔任尚書郎,賀循後來升為太子洗馬、舍人。
陸機、陸雲兄弟為什麼對同鄉仕進這麼熱心呢?陸機、陸雲出身江東的名門領袖,自覺有提攜同鄉其他大族的責任。而心中對東吳政權隱隱的懷念,也讓陸機、陸雲兄弟將東吳舊地的名門子弟當作一個整體,希望能夠一起在新的王朝共榮共進。
陸機、陸雲兄弟對新政權是熱心的,但是新政權並沒有敞開火熱的胸懷擁抱他們。
晉武帝司馬炎一再下詔令「吳之舊望,隨才擢敘」,可這只是在開空頭支票。南方士人的仕途坎坷低微,而且遭受北方貴族歧視。陸雲在給同鄉楊彥明的信中也承認:「階途尚否,通路今塞,令人惘然。」所以南方豪傑之士大多隱居不仕。
陸機、陸雲初到北方,認為自家門第高貴,頗有與北方規則抗衡的念頭。「初,陸機兄弟志氣高爽,自以吳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國人士。」兄弟二人拜見王濟。王濟指著案上的數斛羊酪問陸機:「你們江東有什麼可以和它相比嗎?」這是帶有輕蔑的問話,像懷疑鄉巴佬的見識一般。陸雲回答說:「有千里蓴羹,還有未下的鹽豉!」這還算好的,盧志先前直呼陸機、陸雲祖父輩名字的挑釁更過分。出盧家門後,陸雲對陸機說:「何至於鬧得這麼僵呢?他可能真是不了解我家底細。」陸機憤怒地說:「我祖父、父親海內知名,豈有不知?」說完,陸機狠狠地罵盧志「鬼子無禮」。傳說盧志的遠祖盧充曾誤入鬼府,與崔少府的亡女結婚生子,所以陸機罵盧志是鬼子(鬼的子孫)。北方士人很少像陸機那樣高談理想抱負,最多是聚在一起談談宇宙和人生,談談物動心動等虛幻的話題,他們根本不關心陸機所說的那一套。在屢屢受挫之後,陸機等人不得不面對現實:北方貴族並不友好,自己也很難融入北方政壇。
南北相隔百年後,差異越來越大。江東遠離中央集權,思想環境比較寬鬆自由。而北方經過東漢末年、曹魏時期的不斷思想整肅,從孔融、楊修等人的死到「竹林七賢」受到迫害,北方文人歷經政治摧殘,不得不與政權妥協,放棄政治上的獨立思考。從曹魏早期的王朗開始,到荀勖、賈充之流,為人不齒的文人反而顯達於世。陸機等人沒有經受過思想洗禮,更沒有見過思想迫害,很難理解北方社會相對沉悶又追求虛幻之清談的逃避態度。南方士人還沒學會在政治夾縫中求生存,而陸機、陸雲兄弟門第越高、抱負越大、思想越樸實,受到的傷害可能就越大。
事實上,許多南方士人來北方後很快就察覺到了政治氣氛不對,折返家鄉。顧榮、戴若思等人就勸陸機,與其在北方鬱鬱寡歡,不如回老家。陸機依然相信自己的才華和名望,自負地要實現匡世救難的志向,沒有聽從。家族未興,何來衣錦還鄉?
二
最終,很多人痛心地看到陸機、陸雲兄弟變了,變得急功近利、攀附富貴,中了權力之毒。
陸機變得「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賈謐是賈充的外孫,被賈充作為子嗣。賈家出了賈充、賈南風,賈謐又「權過人主」,整家人聲名狼藉。正因如此,賈謐為撈取聲名,招攬名人雅士。陸機、陸雲投身其門,被列入「二十四友」,為正人君子所詬病。有陸機、陸雲的崇拜者堅持說陸機兄弟此舉是被迫的。既然陸機選擇留在洛陽追求功名,就不存在被迫與否一說。陸機、陸雲並非一定附逆,但依附權貴自古以來都是文人發跡的終南捷徑。陸機和賈謐相互利用,未嘗沒有可能。
遺憾的是,賈謐這棵大樹並沒有給陸機兄弟帶來多大功名。相反卻給兄弟倆開了一扇仕途之門,兩人從此開始在一個個權貴之間徘徊。
八王之亂爆發,陸機投靠了趙王司馬倫。司馬倫輔政後,陸機被引為相國參軍,並因參與誅殺賈謐一事立功,賜爵關中侯,進而為中書郎。但司馬倫這個人並不比賈謐好到什麼地方去,他性極貪鄙,才能極其平庸,殺人奪權卻是一套一套的。輔政後,司馬倫妄想更進一步,篡位當皇帝。陸機竟然參與了賜司馬倫九錫的詔書和司馬倫禪讓詔書的寫作,被視為大逆不道。趙王司馬倫敗亡後,齊王司馬冏以陸機附逆,寫作九錫文和禪詔的罪名將他投入獄中準備殺頭。成都王司馬穎、吳王司馬晏等人相救,陸機得以不死。出獄後的陸機聲名下降,僥倖逃生的他本應該有所醒悟,灑脫返回故土也不是不可以。但陸機又投靠了成都王司馬穎,選擇繼續留在政治旋渦之中。
成都王司馬穎相貌堂堂,但貪婪殘暴,優柔寡斷,性情多變。陸機怎麼總是所投非人呢?可悲之處就在於,文人選擇投靠對象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陸機屢受排擠,還經歷了一次牢獄之災,對營救自己的成都王司馬穎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加上司馬穎正處於勢力上升期,陸機又從他身上看到了復興王朝和家族的希望,因此進入成都王幕府當了名參軍。而弟弟陸雲在浚儀縣令的崗位上幹得好好的,卻老被嫉妒自己的太守訓責,憤而辭官,被哥哥陸機拉入了成都王司馬穎的幕府,任清河內史。陸機不久被司馬穎升為大將軍參軍、平原內史。此外,陸家弟弟陸耽,南方士人孫惠、孫拯等都進入了司馬穎幕府。其中陸機、陸雲二人參與機要,是成都王幕府中南方士人的核心。這群南方士人追隨成都王司馬穎,其主要目的還是乘亂建功立業。
陸機、陸雲兄弟在司馬穎手下幹得很認真,很起勁,無奈幕府內的權力結構太複雜了。
司馬穎寵愛宦官孟玖,盧志又在幕府中擔任左長史。孟玖曾打算讓老父親當邯鄲縣令,陸雲堅決反對,說:「擔任大縣縣令必須具備一定資格,怎麼可以任用宦官之父?」孟玖的弟弟孟超被安排為司馬穎麾下的將領。孟超放縱部屬大肆搶掠,陸機逮捕了肇事官兵,孟超率騎兵一百餘人衝進陸機營帳搶走犯人,還罵陸機是「南蠻」。孫拯勸陸機尋機誅殺孟超,陸機沒有同意。相反孟玖等人恨死了陸機、陸雲兄弟,欲除之而後快。
仿佛是迴光返照,事事不順的陸機突然被司馬穎任命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統帥成都王麾下二十餘萬兵馬,討伐在洛陽的長沙王司馬乂。陸機欣喜若狂,這還是陸家自從東吳滅亡之後第一次領軍,而且是如此重大的任務。陸機興奮地判斷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
出征前,司馬穎向陸機許諾:「如果功成事定,當封卿為郡公,位列台司。將軍勉之矣!」
陸機說:「歷史上齊桓公任用管仲,建九合之功;燕惠王懷疑樂毅,結果功敗垂成。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
可見陸機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對戰鬥的結果不太自信。他怕司馬穎用己而疑己,更擔心司馬穎設置的出征將領隊伍。陸機是主帥,但有冠軍將軍牽秀、北中郎將王粹分兵協助。王粹、牽秀等主要將領均出身北方貴族,不僅不聽從陸機指揮,還在作戰時從中作梗。他們聯合孟玖、盧志等人,嚴重限制陸機施展拳腳。司馬穎用了陸機,同時又用了一系列的宵小之輩,怎能不讓陸機擔心呢?同鄉孫惠勸陸機讓位給王粹,陸機又猶豫不決,最終不願放棄榮華富貴的希望,領兵奔洛陽去了。
果然戰鬥一開始,孟超就不聽指揮,貪功冒進,以致全軍覆沒。成都王大軍在洛陽郊外被打得潰敗而逃,幾乎也全軍覆沒。兵敗回來後,全軍上下非但不總結經驗教訓,反而開始推卸責任,尋找替罪羊。來自南方與北方政治空氣格格不入、看起來上躥下跳的陸機等人就是最好的人選。盧志趁機向司馬穎進讒言,說陸機有異心,故意戰敗。司馬穎不分青紅皂白,將陸機、陸雲等南方士人逮捕下獄。
江統、蔡克、棗嵩等人上書司馬穎,為陸機鳴不平:「如果要為戰敗負責,誅殺陸機一人就足夠了。有關陸家等人叛逆的事情,應該列出證據,不可草率。等證據確鑿了,再誅殺陸雲等人不遲。」司馬穎遲疑不決,拖了三天。蔡克直接指出這是宦官孟玖等人迫害陸雲的醜行,遠近無人不知。求情的人很多,都言辭懇切。司馬穎流露出寬恕陸雲等人的表情。一旁的孟玖趕緊把司馬穎扶進後房,催促他火速誅殺陸雲、陸耽,誅滅陸家三族。陸機知道難逃一死,反而流露出瀟灑大度來,洋洋灑灑寫下長信,給成都王司馬穎,然後從容受刑,面不改色。
為了搜集「證據」,孟玖對孫拯嚴刑拷打,直到血肉模糊、骨頭外露,孫拯都堅稱陸機是冤枉的。最後孟玖等人不得不杜撰了一份假口供。司馬穎本來對誅殺陸家的事情感到後悔,現在見到孫拯的認罪狀,竟然大喜,誇獎孟玖說:「要不是你忠心,怎麼能追查出這等叛逆陰謀來。」司馬穎此舉完全是為自己脫罪。他糊塗成這樣,陸機等一代名士屈身相隨,真是令人扼腕嘆息。
陸機臨刑曾對弟弟陸雲感嘆:「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是啊,華亭海邊遠眺海天一色的壯闊美景,仰頭看藍天中只只飛過的白鶴,聽那聲聲鶴唳,這樣的日子他曾經享受過,也多次有機會回去重溫,可惜一一錯過了,現在已成絕響。功成名就的熱望、復興陸家的責任感,讓天性高傲、才華橫溢的陸機、陸雲兄弟為之奮鬥終生。他們趕上了一個壞時代,鋒芒畢露又不懂委曲求全,不懂韜光養晦,更不會識人。後人評價陸機「不知機」,急功近利,貪圖名利,最終賠上了性命,賠上了整個吳縣陸家。
李白《行路難》第三首感嘆道:「華亭鶴唳豈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從此,「華亭鶴唳」成為形容陸機這樣的文人步入政壇後後悔的專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