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晉的短暫統一 三家歸晉
2024-10-10 21:03:21
作者: 張程
一
西晉建立後的頭十五年,都沒有統一天下,而是和江南的東吳隔江對峙。
孫權晚年,東吳賦役苛重,社會矛盾加劇。晚年的孫權「性多嫌忌,果於殺戮」,搞得朝臣人人自危。孫權死後,是孫亮即位,孫亮之後是孫休。統治階層爭奪權力,爆發了一連串的宮廷內爭和帝位更迭,國家開始陷入混亂。孫休臨終前,指定丞相濮陽興、左將軍張布為顧命大臣,讓他們輔助太子。當時蜀漢初亡,東吳南部交趾叛亂,國內震懼,需要年紀大一些的君主。濮陽興、張布看太子年幼,竟然違抗孫休遺詔,迎立孫權之孫烏程侯孫皓為帝。264年,孫皓稱帝。他雖然是成年人,但胡作非為,絲毫沒有扭轉東吳內憂外患的現狀,反而讓混亂進一步加劇了。
孫皓是出了名的暴君,動不動就敲碎大臣的腦袋,殺人如麻。濮陽興、張布很快就後悔了,可惜還沒找到後悔藥就被孫皓砍了腦袋。孫皓還豪奢鋪張,盡情享樂,好酒色,興土木,搞得吳國「國無一年之儲,家無經月之畜」,人民揭竿而起,朝臣離心離德。孫皓對西晉的威脅,毫無戒心,還好大喜功,主動派兵攻晉,但多因草率而無功。名將陸抗認為晉強吳弱,不止一次上書反對主動攻晉,要求加強備戰,他還預見到晉兵會從長江上游順流而下,特別要求加強建平(今湖北秭歸)、西陵(今湖北宜昌東南、西陵峽口)的兵力。可孫皓迷信長江天險可保平安,從未認真在戰備上下功夫。
269年,西晉派大將羊祜坐守軍事重鎮荊州,主持對吳作戰。羊祜坐鎮荊州後,減輕賦稅,安定民心,採取了「以善取勝」的策略。羊祜每次交戰都告知東吳時間,從不發動襲擊。對於主張偷襲的部將,羊祜一律賞酒灌醉。西晉部隊越境搶糧作為軍糧,但每次都留下相同價值的絹作為交換。羊祜遊獵的範圍也往往局限於西晉境內,同時向吳軍大施恩惠。
由於孫皓揮霍無度,吳國的士兵常常領不到軍餉,連飯也吃不飽。羊祜命人向吳軍送酒送肉,瓦解吳軍。這樣,不時就有吳軍前來投降。羊祜下令說:「吳軍來要歡迎,走要歡送。」有一次,吳將鄧香被晉軍抓到夏口,羊祜部下堅持要殺掉,羊祜不但不殺鄧香,而且親自為其鬆綁,把鄧香送了回去。有時,吳軍狩獵打傷的野獸逃到了晉軍領地,晉軍也把這些野獸送到吳軍帳內。因此,東吳和西晉兩軍不像敵人倒像是友軍,和睦共處。東吳官兵大多對晉軍抱有好感。
羊祜的對手是鎮守江陵的東吳大將陸抗。陸抗出身東吳世族,孫皓對他非常客氣,除了不採納勸諫外,放手讓他負責西段軍事。陸抗到任後,積極採取守勢,鞏固長江防線。
陸抗和羊祜兩人交手,多數是在打「心理戰」,留下了許多惺惺相惜的佳話。有一次,陸抗生病竟然向羊祜求藥,羊枯馬上派人送藥過來,並說明這是自己新配製的藥,還未服,先送給陸大將軍吃。部將擔心其中有詐,勸陸抗勿服,陸抗認為「羊祜豈鴆人者」,放心服下。同樣,陸抗送給羊祜的酒,羊祜也飲之不疑。這看似奇怪,實際上卻是兩軍在打道德戰、士氣戰,比的是心理素質。陸抗就告誡將士:「彼專為德,我專為暴,是不戰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無求細利。」陸抗掌軍時,東吳並未在心理戰上輸給西晉分毫。
陸抗本就已經是在勉力維持了,孫皓還在後方搗亂。貪小便宜的孫皓多次派軍入侵晉國邊界,取得了一些小成績,便沾沾自喜,大吹大擂。陸抗認為此舉驚擾邊界百姓,有弊無利,上書勸諫說:「宜暫息進取小規,以畜士民之力,觀釁伺隙,庶無悔吝。」孫皓還是不採納,相反對陸抗和羊祜的做法很不理解,派人責問。陸抗回答:「『一邑一鄉,不可以無信義,況大國乎!』臣如果不這麼做,正是彰顯羊祜之德,滅了我方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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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孫皓還是給陸抗帶來了大麻煩。鳳凰元年(272)夏天,暴戾無道的孫皓逼反了陸抗鎮守西陵的部下、昭武將軍步闡。步闡世代為將,不忍孫皓迫害,以本部兵馬和西陵城向晉武帝司馬炎投降,並送侄子為人質,向西晉求援。司馬炎任命步闡為衛將軍,兵分三路予以支援:命荊州刺史楊肇進入西陵協防步闡,命車騎將軍羊祜率五萬軍隊進攻江陵,命巴東監軍徐胤(yìn)率水軍進攻建平。西陵是四川出三峽的第一站,也是東吳長江防線的最西站。它的淪陷,將動搖整個長江防線。陸抗抽調西線各處兵馬,日夜兼程進圍,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奪回西陵。
到了西陵,陸抗不急著攻城,而是命令各軍在西陵外圍構築高牆,割斷步闡和西晉援軍的聯繫。築牆的工程量巨大,時間又緊,東吳官兵晝夜築圍,非常辛苦。諸將多有怨言,紛紛勸陸抗說:「現在三軍銳氣正盛,可以速攻步闡,不等西晉救兵來西陵城就能攻下。何必大造圍牆,浪費勞力和物資呢?」陸抗說,西陵城地處險要,之前又把城牆修得牢固無比,還儲存了大量糧草和守城器械,現在如果一味猛攻,不僅城池攻不下來,等西晉援軍來了就要內外受敵,沒法抵禦了。宜都太守雷譚不聽,言辭懇切,請求進攻。陸抗為了讓大家了解實情,同意雷譚帶部分軍隊攻城,結果大敗而歸。眾將這才相信西陵是塊硬骨頭,轉而抓緊修築圍牆,在西晉援軍到來前將西陵城團團圍住。
在西陵戰鬥膠著之時,羊祜的五萬大軍到達了江陵。眾將請求陸抗去江陵督戰。陸抗再次力排眾議,認為江陵的情況和西陵類似,城牆堅固,兵精糧足,西晉短時間內是攻不下來的。即使敵人占領了江陵,孤城也守不住,損失不大,但如果西陵落到西晉手裡,整個長江防線就破了,「吾寧棄江陵而赴西陵,況江陵牢固乎?」所以陸抗堅持趕赴西陵督戰。當年年底,西晉楊肇部終於抵達西陵,徐胤的水軍也進抵建平。陸抗分兵防守這兩支敵軍,還派人防備羊祜南渡,攔截徐胤水軍順流東下,自率大軍依靠搶險修好的圍牆與楊肇對峙,以待戰機。
吳將朱喬、都督俞贊失去信心,叛逃晉軍。陸抗說:「俞贊軍中多舊吏,知道我軍的虛實,我常擔心某地防守有漏洞,敵人知道後肯定會先攻此處。」陸抗連夜撤換那處的軍隊,替換上精兵強將。第二日,楊肇果然集中兵力進攻了防區弱處。陸抗指揮反擊,打敗晉軍。僵持到年關將近,楊肇計窮,在夜幕掩護下逃走。陸抗怕追擊後圍城力量空虛,被步闡出城襲擊,所以只擂鼓佯裝追擊。楊肇卻被嚇破了膽,丟盔棄甲狂逃而去。陸抗只派出一隊輕兵追擊,竟然將晉軍逼回了四川。羊祜本來就是掩護軍隊,知道主力失敗後便主動撤兵了。
西陵最終被西晉各軍拋棄,陸抗開始督率軍隊猛攻狂打,很快就攻克了西陵,俘殺步闡及其部屬數十人,全都誅滅三族。城內數以萬計的脅從者被赦免。陸抗重新修治了西陵城池後,陳軍東還。雖然凱旋,陸抗卻「貌無矜色,謙沖如常」,此後因功加拜都護。
鳳凰三年(274),西晉益州刺史王濬在巴蜀大造戰船,訓練水軍。部分造船材料和木屑順流而下,被東吳守軍獲得。吳建平太守吾彥取之以呈孫皓說:「晉必有攻吳之計,宜增建平兵。建平不下,終不敢渡。」當時陸抗已經病重,仍堅持上書說:「西陵和建平兩城是國家的屏障。如果敵人泛舟順流而下,瞬間就能到達這兩地,我軍根本來不及救援。此乃社稷安危之機,非徒封疆侵陵小害。臣父陸遜曾以為西陵是國家的西門,若有閃失,非但失一郡,整個荊州都不再為東吳所有。如果西陵有事,我們當傾全國之力爭之。臣所統地區方圓千里,四處受敵,外御強敵,內懷百蠻,內在已經弊端重重,羸弱不堪,難以待變。乞求朝廷加以充實,補足疆場受敵的損失,讓臣所部兵馬滿員八萬,省息眾務,信其賞罰。如果軍隊不增,制度不改,而欲克諧大事,此臣之所深慼也。臣死之後,乞以西方為屬。」陸抗抱病直言,深深憂慮局勢,隱隱中看到了東吳兵敗國亡的命運。但強烈的責任感讓他不能不犯顏直諫。可悲的是,孫皓對陸抗、吾彥的建議和警告,一概不予重視,依然置之不理。陸抗在當年死去,從此東吳再無良將。羊祜苦心經營荊州,志在滅吳。但他知道,只要陸抗在世就不容易成功,於是就沒有發起進攻。陸抗一去世,羊祜便上書請命伐吳。他說:「今江淮之險不如劍閣,孫皓之暴過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力,盛於往時。」羊祜預測滅吳要比滅蜀容易。賈充、荀勖、馮紞(dǎn)等人竭力反對伐吳,司馬炎便將伐吳之議擱置。羊祜聞訊感嘆:「天下不如意事,十常七八,天與不取,豈不令人抱憾!」咸寧四年(278),羊祜抱恨去世,臨終舉薦杜預繼任。
二
西晉內部在伐吳問題上出現了持完全相反意見的兩派。賈充、荀勖等人明確反對伐吳,認為東吳有長江天險難以取勝,當年曹操率幾十萬得勝之師都大敗而歸。在之前的歷史上,還沒有人能征服長江天險。賈充、荀勖等人精於權謀,爭權奪利是高手,卻疏於大勢,不是大氣的政治家。他們這一派人掌握著中樞實權,和司馬炎關係很近,所以在伐吳問題上,反對派占據了上風。
順帶說一句,西晉的天下由陰謀篡位而來,開國君臣都沒有經過征戰的磨礪。大臣中不乏像賈充、荀勖這樣的人,政治操守和素質都欠佳。
張華、杜預、王濬等伐吳派,一再上書求戰。咸寧五年(279),益州刺史王濬上奏:「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臣年七十,死亡無日。」西晉建立已經十四年了,王濬等伐吳將領等待多年,再也經不起歲月的無情流逝。杜預也從襄陽七次上書,尖銳地指出賈充等人既不同意出兵伐吳,又說不出用兵必敗的理由,只因為一些大臣反對用兵就耽誤天下統一大業,實在不應該。
杜預的奏摺遞到之時,司馬炎正在和張華下棋。張華見了,推開棋盤說:「陛下聖武,國富兵強,吳主淫虐,誅殺賢能,當今討之,可不勞而定,願勿以為疑!」沒有不想一統天下的皇帝,司馬炎更是開國之君,本來就有意伐吳,如今被伐吳派一激,終於下定了決心。
備戰多年的晉軍大規模伐吳。二十萬晉軍水陸並舉,杜預率荊州之兵在湖北渡江,司馬伷、王渾等率軍東出江淮,王濬率益州水軍出三峽順江而下。司馬炎任命賈充為大都督,統帥伐吳各軍。賈充缺乏軍事才幹,又對伐吳沒有信心,推說自己年老體弱不肯受命。司馬炎堅持不收回成命,說你如果不率兵出戰,朕就要御駕親征了。賈充無話可說,只好赴任。
各路晉軍直撲東吳。荊州東吳在巫峽釘下了無數個鋒利無比的鐵錐,長十餘丈,中間用粗大的鐵鏈相連,封鎖了江面。王濬的水軍先是將大竹排放入長江,令善水士兵乘筏先行,鐵錐刺到筏上都被筏帶去,而後在船頭放置了無數根長數丈、麻油澆灌的火炬,遇鐵鏈就點燃火炬,用熊熊烈火燒斷鐵鏈。就這樣,東吳長江的防守設施被一一掃除了。荊州吳軍鬥志瓦解,在王濬和杜預的水陸夾攻下望風披靡。
杜預率軍攻克江陵後,荊州郡縣大多投降,而後杜預率軍南下,王濬則揮軍東進。太康元年(280)正月,長江北岸已經能看到王渾所部的晉軍。孫皓這才慌張起來,急令丞相張悌等率兵三萬渡江迎擊。結果晉軍大勝,張悌等人戰死。吳國上下慌作一團,三月,王濬的水軍逼近建業(今江蘇南京),孫皓遣游擊將軍張象率水軍萬人抵抗,無奈吳軍鬥志全無,望旗而降。張象敗後,雖然孫皓還拼湊了兩萬人的部隊,但也都在作戰前夜逃亡了。至此,吳國無兵可戰,首都建業被各路晉軍團團圍住。
東吳只剩下投降這一條路了。投降的時候,孫皓耍了一個小伎倆,分別遣使奉書於王濬、司馬伷、王渾三處求降,企圖挑撥離間,從中漁利。離建業最近的是王濬、王渾兩軍。出兵前,司馬炎規定王濬的水軍在荊州受杜預的節制,到揚州後受王渾的節制。收到降書後,王渾以議事的名義要王濬停止進軍。王濬不顧王渾的節制,在三月十五日率部鼓譟進入建業,搶占了頭功。孫皓面縛出降,東吳滅亡。
西晉統一了全國。唐代大詩人劉禹錫作《西塞山懷古》,專門描寫西晉滅吳之役:「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孫皓投降前後,作為各路晉軍統帥的賈充駐紮後方,對前線戰況並不了解。王濬的大船開進了建業,孫皓都投降了,賈充還上奏,認為春天來了,江南低濕,擔心晉軍爆發疾疫,建議立即班師,如果晉軍戰敗了,「雖腰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奏疏遞了上去,前方便傳來了吳國投降的捷報,賈充追悔莫及,怕司馬炎怪罪,慌忙跑到洛陽請罪。司馬炎也沒有處分他。
孫皓投降後,司馬炎封他為歸命侯。見面時司馬炎對他說:「朕設此座待卿已久。」孫皓回答:「臣在南方也設有等候陛下的座位。」一旁的賈充想獻媚,故意揭孫皓的短,想讓他難堪:「聽說您在南方鑿百姓雙眼,剝百姓頭皮,這算是什麼刑罰?」他以為孫皓必定慚愧請罪,不料孫皓冷言相向:「我這是用來懲罰那些弒君的叛逆之徒的。」這句話反倒戳到了賈充的痛處。他不就是殺害曹髦的元兇嗎?賈充頓時滿面羞慚,無言相對。 司馬炎也沒有處分孫皓,一笑了之。
司馬炎雖然是西晉的開國帝王,統一了大亂分裂近九十年(194—280)的神州大地,但靠的是祖父和父輩奠定的政治基礎,靠的是北方強大的經濟基礎。他本人就是個平常之人,沒有過人的膽略,也談不上有什麼才華。重臣何曾對家人評價司馬炎:「吾每宴見,未嘗閱經國遠圖,唯說平生常事。」
還有一個段子,說司馬炎曾問司隸校尉劉毅:「朕可與漢朝哪一個皇帝相比?」劉毅不客氣地答道:「漢桓帝、漢靈帝。」司馬炎見劉毅將自己比作東漢昏君,大為驚奇:「我還不至於那麼差吧?」劉毅答道:「桓靈二帝賣官鬻爵,可錢進了國庫,陛下卻將賣官的錢占為私有,如此相比,恐怕你還不如桓靈。」劉毅的指責十分尖銳,司馬炎卻沒有生氣,反而笑道:「桓靈時沒有人說這話,如今朕有直臣,遠勝於他們了。」可見司馬炎還是比較寬容開明的,能聽得進諫言,可惜左耳進右耳出,聽了以後沒有行動。
總體來說,司馬炎資質平平,很大程度上適應了當時社會的需要。國家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分裂後重新統一,恰恰需要一個不愛折騰、安靜治國的守成之君。司馬炎的寬鬆個性和政治上的無為,適應了現實的要求。南北統一和若干恢復經濟的措施,使西晉初期的社會經濟逐年增長,國家賦稅收入逐漸充裕,人口逐年增加。從西晉滅吳的太康元年(280)到司馬炎臨死前一年的太康十年(289),也被稱為「太康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