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來了
2024-10-10 21:02:49
作者: 張程
一
正始九年(248),二十四歲的嵇康帶著家眷從都城洛陽來到河內郡山陽縣(今河南輝縣、修武一帶)寓居。這本是歷史長河中很細微的一次人口流動,卻在中國文化史、思想史上起到了驚天動地的槓桿作用。此舉引發的歷史光芒貫穿將近兩千年的時空,至今讓我們目眩不已。
嵇康和山陽的結合,是資源的強強聯合。嵇康,譙郡銍(zhì)縣(今安徽濉溪)人,出身貧困家庭且早年喪父,通過勤奮刻苦的學習,長大後精通文學、玄學、音樂等,成了當時文壇的領袖之一。史載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中國的政治喜歡將體制外的青年才俊納入到體制中來,以免他們成為體制的敵人。曹魏朝廷就喜歡上了表里俱佳的嵇康,有意籠絡,嵇康很順利地迎娶了曹操曾孫女(一說孫女)長樂亭主為妻,成了皇親國戚,官拜中散大夫。這個官職更多是象徵意義的,後人查不到嵇康去官署施政的記錄,只是習慣性地尊稱他為「嵇中散」。
山陽縣,地形俊勝,「天下之脊」太行山的南端就始於這裡。在這座頂著天下脊樑、矗立在中原核心的小縣城裡,曾經上演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山陽是春秋時期諸侯逐鹿中原的焦點地區;前朝漢光武帝劉秀據有河內而後完成中興大業,他的子孫東漢最後一個皇帝漢獻帝禪位於曹魏後被貶至此地,封為山陽公,於魏明帝青龍二年(234)死在山陽。
當年嵇康才十歲,不可能對漢獻帝的死有深入的理解。之後嵇康逐漸長大,從民間走上朝堂,經歷的事情多了,對十多年前死在山陽的漢獻帝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是殘酷政治鬥爭的犧牲品。環顧朝堂,嵇康看著司馬懿父子的勢力蔓延開來,侵蝕種種實權,而可能與之抗衡的曹爽等人志大才疏,還渾然不覺。有識之士都預料到,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殺即將開始!嵇康在感情上親近曹魏皇室,他畢竟是曹魏的女婿,是曹魏賜予他榮華富貴的,但嵇康不願意參與司馬氏和曹氏之間的明爭暗鬥。因為權爭之中充滿陰謀、虛偽、血腥和其他骯髒的東西,嵇康不願意為之,也自認為沒有能力為之。
身在朝堂又不願意和黑暗政治同流合污,嵇康只能自我放逐,把目光投向了山陽——在那裡,前朝皇帝被拉下龍椅後默默度過了餘生。
來到山陽境內,嵇康並沒有在縣城中尋找宅邸,而是在山陽城外東北約二十里的白鹿山南一處泉水邊,蓋起了寓所。也許這才符合他自我放逐的本意。住宅四周原本有竹子,嵇康又加種了不少,形成了一片竹林。竹子的潔身獨立、高節灑脫、疏疏淡淡、不慕虛華,都讓嵇康心生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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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腳下、流水岸邊的這片竹林,吸引了與嵇康志同道合的精英分子紛至沓來。
緊隨其後走入竹林的是三十八歲的陳留尉氏(今河南開封)人阮籍。
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曾任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
從阮籍的成長軌跡和以往思想來看,他似乎不至於走入竹林,和嵇康一起清談隱居。阮籍從小就接受了正統的儒家教育,抱有積極入世、建功立業的心態。他曾登廣武城,觀楚漢古戰場,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而他,阮籍,自然就是那個沒有出現的「英雄」。同時,他也看到了現實政治的黑暗,看到了種種和聖賢教誨不符的事實,可他認為這恰恰是現實需要儒家教化,需要他這樣滿腹經綸的人才的表現。
遺憾的是,等阮籍真正進入官場,沉浮十數年後,又不得不承認現實政治像墨一樣黑,黑得讓他完全看不到理想的彼岸在何處。經歷了震驚、迷茫和痛苦之後,阮籍學會了逃避,學會了明哲保身和謹言慎行。就在當年,曹爽徵召阮籍出任自己的參軍,要拉他進入曹氏集團。阮籍不願意被捆綁在任何派系的戰車上,便託病辭官返鄉,找嵇康來了。
第三個走入竹林的是四十三歲的河內懷縣(今河南武陟西)人山濤。
山濤和嵇康一樣是孤兒,都是從貧苦中自學成才的。他之前的人生經歷比嵇康、阮籍要曲折得多,直到四十歲才做了官,當了郡主簿。眼看仕途有所起色,山濤卻憂慮地發現了隱藏在平靜下面的暗潮。一天夜裡,山濤和同事石鑒(此人後來成了西晉的太尉)共宿,半夜他踢醒石鑒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睡覺!你知道司馬太傅臥病不出,有什麼問題嗎?」石鑒睡眼惺忪地回答:「皇上讓太傅回家養病,關我們什麼事!」山濤罵道:「咄!馬蹄聲起,眼看就要刀光劍影了,怎麼會沒事呢!」出於對現實政治的不滿和不安,山濤也選擇了棄官而去,尋找一寸寧靜之地,安心思考生活。
嵇康、阮籍、山濤三人構成了竹林中最初的交談核心。三人之中,嵇康年紀最小,可以算是其他二人的子侄輩,但憑藉精深的學問、崇高的聲譽和皇親國戚的光環,成了領袖。三人之中,山濤年紀最大,生活最為窘迫。家裡全靠夫人韓氏操持,一次他和妻子打趣說:「夫人忍忍饑寒,等我日後位列三公,不知道夫人能不能做好高官太太?」山濤又對妻子說:「眼下能做我朋友的,就只有嵇康和阮籍了。」韓氏很好奇,想看看他們。一天,嵇康和阮籍來山濤家做客。韓氏勸山濤將兩人留下來住宿,夜裡韓氏躲在帘子後面,觀察嵇康和阮籍,聽他們徹夜長談。朋友走後,山濤就問妻子有什麼感受,韓氏坦率地說:「你的才智、情趣,和嵇康、阮籍相比,差遠了!只有你的見識、氣度,勉強還能和他倆比一下。」韓氏的判斷,也是一般人的觀點。在竹林七賢中,才情聲望都推嵇康為首,阮籍次之,山濤又次之。
二
阮籍的侄子阮咸,聽說叔叔和幾個世外高人躲在竹林中,飲酒高歌、暢談不休,非常羨慕,纏著叔叔介紹自己進入了這個小圈子。
別看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名聲並不在阮籍之下,和叔叔並稱「大小阮」。阮咸為人狂放,不拘禮法,尤其彈得一手好琵琶。唐代後,人們根據阮咸琵琶的樣式製造了許多復古琵琶,為與西域傳入的琵琶相區別,乾脆將復古琵琶稱為阮咸,簡稱「阮」。可見,阮鹹的琵琶功夫了得,影響了上千年。
阮咸和叔叔阮籍這一系,家裡比較窮,居住在道南,而居住在道北的阮姓同族都很富有。七月七日,北邊的阮家在院子裡曬衣服,都是紗羅錦綺。阮咸就在院子裡架起杆子,掛了許多布衣爛衫。人們問他為什麼把貧困的家底都亮出來,阮咸自嘲道:「未能免俗,聊復爾耳!」他的未能免俗,不是攀比,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帶有一種樸素的真實,是真性情的表露,遠比富裕同族們的炫耀高貴得多。既另類又真誠的阮咸很快就被三人核心接納了。
此外,河內懷縣的書呆子向秀和沛國(今安徽淮北)人劉伶也加入了清談行列。劉伶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最擅長喝酒和品酒,還專門寫了篇《酒德頌》談喝酒的好處。他長期酗酒,因此得了病。一次,劉伶酒病又一次發作,還要妻子拿酒來喝。妻子哭著把酒都灑在地上,摔破了酒瓶,懇勸他說:「喝酒傷身,你看你都喝出病來了!一定要戒酒了!」劉伶就回答:「好,戒酒!可是,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沒法戒酒,必須在神明前面發誓,才能戒得掉。麻煩你準備酒肉祭神吧。」妻子信以為真,準備酒肉供在神像前,劉伶跪下來祝告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說完,他搶過神像前的酒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結果又喝得酩酊大醉。
劉伶長得又矮又小,而且容貌極其醜陋。一次他喝醉酒和人吵了起來,對方捲起袖子就要揍他,劉伶很鎮定地說:「我身子像雞肋一樣細小瘦弱,哪能受得了老兄的拳頭啊。」對方聽了大笑,也不揍他了。但是他的運氣不會總是這麼好,慢慢地得罪的人多了,劉伶的人際關係就越來越差,他也越來越不與人交往,對人情世事漠然以對,只是喝酒而已。奇怪的是,劉伶和阮籍、嵇康兩人卻很投機,一見面就有說有笑。很自然地,他也加入了竹林中的談話。
竹林的名聲散播出去後,山東琅琊人王戎聞風而來。王戎的年紀很小,比嵇康還小十歲,比山濤小了二十四歲,走入竹林的時候還只是個十四歲的毛頭小子。
別看王戎年紀很小,卻是個神采飛揚的神童。他出生於山東琅琊的官宦人家,從小聰慧,學問日益精進,善於清談。王戎對老莊清靜無為的學說很喜愛,也是嵇康的崇拜者。直到老年,王戎回憶起嵇康來還說:「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阮籍認識王戎也比較早。王戎的父親王渾擔任尚書郎時和阮籍是同事,王戎也跟著父親住在官舍中。每次阮籍去拜訪王渾,話不投機,說不了幾分鐘,卻和小小的王戎很聊得來。兩人一談就是大半天,成了忘年之交。阮籍很不客氣地對王渾說:「你兒子清俊絕倫,你根本比不上他。和阿戎說話,比和你說話有趣多了。」
王戎崇尚清靜和清談,更多的是出於年少時候純美的理想,其中還摻雜著絲絲叛逆的情緒,缺少山濤、嵇康、阮籍等人對現實無望之後的謹慎與逃避——王戎壓根就還沒進入社會。其實,王戎內心對功名利祿並沒有免疫力,相反對花花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因此,阮籍雖然喜歡王戎的聰慧和清談,對他的人品並不看好。
幾個人裡面,王戎是最晚參加竹林清談的。他剛來,阮籍就高喊:「有俗人來敗壞我們的興致了!」王戎淡淡地反駁說:「你們這樣的人,還有誰可以敗壞你們的興致呢?」
就這樣,山陽城外竹林中的七位常客: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時常聚首,暢飲高談,醉了就臥倒泉邊,醒來繼續清談歌唱,世謂「竹林七賢」。
三
竹林七賢,不僅僅是竹林中的七個人,更代表了魏晉一代苦悶和掙扎的知識分子群體。
首先,竹林七賢都是黑暗現實的逃避者。從東漢末期開始,現實主義政治和弱肉強食的思想在政壇上橫行,後來蔓延到社會的各個領域。曹魏建立後,仁義道德雖然重新被提倡,被樹立為意識形態的旗幟,但起實際作用的依然是務實殘酷的鬥爭法則。而另一面,曹魏朝廷又不能恢復兩漢統一時期的強大權威,不能控制社會的方方面面。這就為知識分子的獨立自由思考留下了空間。知識分子多數是讀聖賢書成長起來的,信奉仁義道德,多數人崇尚公正自由的生活。當他們滿懷抱負地入世之後,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讓他們迷茫、徘徊和痛苦。他們找不到填平鴻溝的方法,又不願意繼續受殘酷現實的壓迫,只能選擇逃避,躲進了竹林。竹林七賢的核心人物嵇康、阮籍和山濤都是如此。
其次,竹林七賢表面上是禮教的背叛者,實際上卻是禮教真正的信奉者。後人談起竹林七賢,第一印象往往是他們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做派。人們都說竹林七賢「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為什麼他們好老莊學說呢?因為老莊的清靜無為、效法自然,對知識分子有著天然的吸引力。當高官厚祿變為讓知識分子放棄獨立和思想的誘惑,當仁義道德變為黑暗政治的遮羞布,當一切規則、規範和禮教變為幌子、棍子和刀槍的時候,現存社會的制度和說教還值得信賴和遵奉嗎?既然被朝廷和普通人都奉為寶典的制度規章不值得信賴,逃避而去的知識分子便躲進了道家的無為和清談之中。
在嵇康他們之前,以夏侯玄、何晏、王弼等為代表的「正始學派」也對現實失望,完全步入了虛無。他們把老莊的虛無主義傾向發揮開來,崇尚世界本無。但令人不解的是,「正始學派」的主要人物都參加了曹爽集團,介入了曹魏與司馬氏的爭鬥。竹林七賢則把老莊學說中的「自然」發揮開來,講求一切順其自然,追求無拘無束的個人生活。
無拘無束的生活表現在竹林七賢的「放達」上。阮籍有言:「禮教豈為我輩而設?」而阮咸曾和姑姑家的鮮卑婢女私通,母喪期間聽說鮮卑婢女要隨姑姑到遠方去了,阮咸穿著孝服,騎上毛驢就去追,後來載著那個婢女一起回來。阮咸還說:「人種不可失!」原來鮮卑婢女已經懷了他的孩子,這在魏晉時期可是驚世駭俗的事情。阮氏族人都善於飲酒,阮咸和族人喝酒,都不用一般的酒杯,而用大瓮盛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喝。一次有一群豬來找大瓮,把酒當水喝起來,阮咸也無所謂,趴著和豬群一起喝酒。酒鬼劉伶有次赤身裸體地接待客人來訪,客人責問他,他說:「我以天地為宅舍,以屋室為衣褲,你們為何入我褲中?」
很多人憑此來批評竹林七賢,攻擊他們行為放蕩,不守禮法,進而攻擊他們不忠不孝。實際上,竹林七賢才是真正的忠孝仁義的尊奉者。比如阮籍就是個孝子,當他母親逝世的時候,阮籍正與人下圍棋,棋友說不下了,你去辦喪事吧,阮籍卻堅持把圍棋下完,之後還喝了二斗酒。這些事情看起來都是阮籍不孝的證據。可阮籍喝完酒後就號叫一聲,吐血數升。當他母親要下葬時,阮籍又吃了一個蒸肫子,喝了二斗酒,然後又號叫一聲,再次吐血數升,整個人「毀瘠骨立,殆致滅性」。可見阮籍的悲痛已經深入血液骨髓,不是一般的痛苦了。裴楷去弔喪,看到阮籍醉醺醺的,散發箕踞,直愣愣盯著客人看,既不招呼也不搭理。裴楷弔唁完畢就告辭而去,別人問他:「弔喪的時候都是主人先哭,客人再行禮。阮籍都沒哭,您為什麼要哭著行禮啊?」裴楷是真正理解阮籍的,說:「阮籍是方外之士,不崇禮典。我就是個俗人,還要以軌儀自居。」
可見行為方式的不同,並不能掩蓋阮籍深沉的悲痛。悲傷不一定要用痛哭流涕來證明,忠君愛國不一定要高喊口號,同樣,孝順、仁慈、關愛、忠誠等價值觀也無須按照統一的標準來表現。竹林七賢已經將社會現存的制度,包括禮教都拋棄不用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內在感受,表示好惡。在這方面,阮籍的「青白眼」是個很好的例子。他看到現實中蠅營狗苟的鑽營之人,就翻白眼,愛答不理的;嵇康帶酒和琴來訪,阮籍就立刻翻回青眼,熱情相待。人們應該像裴楷一樣,不能機械地按照傳統禮教的標準來要求竹林七賢照做無誤。
他們七個人在竹林中飲酒、彈琴、對弈,高談闊論,談論的話題涉及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個人和社會的關係、如何對待自然等。這些問題千百年來,一直困擾著知識分子。竹林七賢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包括逃避殘酷的現實、保持純潔自然的心靈、追求自然的生活等,也都吸引著後來者,讓後來者從中汲取了不少思想資源。不管後人認同不認同他們的言行,這七個人潔身自好,保持獨立自由狀態的精神,給後人樹立了崇高的榜樣。從這個角度說,竹林中的清談雖然是務虛的,卻有著穿透時空的強大力量。
需要指出的是,儘管竹林中的七個人都崇尚獨立自由,都信奉道家哲學,但思想並不完全一致。這種不一致表現在處理個人和仕途的關係上。嵇康、向秀、劉伶等人是完全藐視政治權威,純粹地遵從心靈的召喚,要過自然本真的生活。而山濤、王戎兩人雖然聽到了內心的召喚,知道自由獨立生活的可貴,但同時在他們心靈的深處還有世俗的呼喚,知道如何去做社會認同的「正確」的事情。現實中有許多後一種知識分子,他們知道真善良,也有理想,卻選擇做「正確的事情」。在外界環境的刺激下,思想的不同導致竹林七賢的散去。
那些竹林中的清談,只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正始十年(249)爆發了高平陵政變,曹爽集團血流成河,標誌著曹魏王朝的支持力量消失殆盡。「萬事貴無」的何晏在積極參與政治鬥爭的同時,也曾顯露出消極避世的態度,可惜未能脫身而出,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正始學派」跟隨曹爽及曹氏的失敗,整個學派也歸於沉寂。而原先動盪不明的政局一下子明朗起來,司馬家族成了不可撼動的勝利者。竹林七賢中的山濤、王戎等人陸續走出竹林,當官去了。阮籍的思想底子是入世的儒家,而非出世的道家,迫於壓力也接受了朝廷的徵召。只剩嵇康、向秀等人還經常在竹林中聚會,可光景已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