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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最穢惡之地

2024-10-10 21:01:38 作者: (美)R.A.薩爾瓦多

  恩崔立悄無聲息地溜進卡麗港街巷深處的影子裡,就像一隻貓頭鷹飛過黃昏中的森林。這裡是他的家,他對這個地方了如指掌。當阿提密斯·恩崔立再一次出現在這裡的時候,這座城市中所有遊走於街道中的人都會向自己的身側或身後看上一眼。

  每當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恩崔立都禁不住會露出一點微笑:那些有經驗的流氓正在告訴新人,他們的君王回來了。但恩崔立知道,這麼多年來讓他能夠在這裡活下來的絕不是他的傳奇名聲——無論這名聲是多麼真實——而是他從不放鬆的警惕心。在這些街巷裡,強者的名聲只會讓他成為各種野心勃勃的二流貨色的目標。

  所以,除了效忠於帕夏普克之外,恩崔立在這座城市中首要的任務就是重新建立情報網和關係網,這樣才能穩固他在這裡的地位。在崔斯特以及其同伴即將到來的這一刻,他有一個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一個能夠幫助自己的人。他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聽說你回來了。」說話的這個人聲音尖細,聽上去就像是一個還沒有到青春期的人類男孩,這時恩崔立剛剛彎腰走進他的住處。「我猜,這裡的人應該都聽說了。」

  恩崔立點點頭,接受了這句恭維話。「這裡有什麼變化,我的半身人朋友?」

  「很少,」頓頓回答道,「也很多。」他來到自己這個小寓所最黑暗的一個小房間裡。他的寓所實際上是一家名叫「盤蛇」的廉價旅店裡的套房,這是這個套房中面對一條小巷子的側室。「街上的規矩沒有變,但玩家變了。」頓頓正在擺弄桌上沒有點燃的油燈,他忽然抬起頭,與恩崔立四目對視。「畢竟阿提密斯·恩崔立走了,」半身人想要確認恩崔立理解他這番話的意思,「王位空出來了。」

  恩崔立點點頭。半身人才放鬆下來,清晰地嘆了一口氣。

  「普克仍然控制著商人和碼頭,」恩崔立說,「誰擁有街道?」

  「還是普克,」頓頓回答,「至少名義上是如此。他又找了另一個人頂替你。應該說是一群人。」頓頓停頓片刻,想了一下,再一次不得不小心地斟酌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個字。「也許更準確地說法應該是,帕夏普克並沒有控制街道,只不過他還讓街道處在受控制的狀態。」

  不必問,恩崔立就已經知道這個小半身人想要說些什麼。「瑞西塔。」他嚴肅地說。

  「那個傢伙和他的同夥可是有不少事情值得說道。」頓頓笑了兩聲,繼續去點燈。

  「普克無法控制那些鼠人,而街上的混混兒們都小心地不來惹公會的麻煩。」恩崔立說。

  「瑞西塔和他的同夥跳得很高。」

  「摔得也狠。」

  恩崔立聲音中的寒意讓頓頓的目光又從油燈上轉了回來。直到這時,這個半身人才認出了舊日的阿提密斯·恩崔立,那個在街巷中一步步建立起影子帝國的人類街頭鬥士。一陣不由自主的顫慄掠過頓頓的脊骨,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雙腳。

  恩崔立看到了自己這番話的效果,立刻轉變了話題。「夠了,」他說道,「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事情,小東西。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它才更符合你的能力。」

  頓頓終於點燃了燈芯。他拉出一把椅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悅他舊日的主子。

  他們談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那盞油燈成了黑夜中這間小屋裡唯一的光源,恩崔立才起身離去,穿過窗戶,進入暗巷。他不相信瑞西塔會那麼愚蠢,在摸清他的底牌之前就發動攻擊。現在那個鼠人還根本不明白他要面對怎樣一個敵人。

  不過,恩崔立也不會過高估計瑞西塔的智商。

  但也許真正不了解敵人的是恩崔立。至少他不清楚瑞西塔和他那些兇惡的僕從在過去這三年中對這些街巷的統治是多麼徹底。

  在恩崔立離開之後不到五分鐘,頓頓的屋門就再一次被打開了。

  瑞西塔走了進來。

  「他想要什麼?」鼠人一邊問,一邊大搖大擺地坐進了桌邊的一把椅子裡。

  頓頓不安地縮到房間角落裡。他發現兩個瑞西塔的親信正守在外面的走廊中。雖然成為瑞西塔的同類已經有超過一年時間,但他在這名鼠人身邊還是會覺得很不舒服。

  「快說,快點說。」瑞西塔催促道。他用更加嚴厲的口吻又問了一遍,「他想要什麼?」

  頓頓最不願意出現的狀況就是自己被夾在鼠人和刺客中間。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回答瑞西塔的問題。如果恩崔立知道他在左右逢源,那他的日子一定很快就要到頭了。

  但如果不給瑞西塔一個交代,他也還是註定死路一條,而且承受的痛苦一定會多得多。

  別無選擇的他只好嘆了一口氣,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向瑞西塔和盤托出,一點細節都沒有落下。

  瑞西塔沒有阻止頓頓執行恩崔立的命令。他讓這個半身人完全照恩崔立的話去做。很明顯,這個鼠人相信自己能夠利用刺客的計劃。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很長時間,撓著沒毛的下巴,展望自己即將輕鬆取得的勝利。他那一口殘缺不全的牙齒在燈光下反射出更加深黃的光澤。

  「今晚願意和我們一起出去嗎?」他忽然向半身人問道。刺客的事情算是結束了,這讓他感到很滿意。「月亮會很亮的,」他捏了一下頓頓胖嘟嘟的臉蛋。「毛一定會很厚,對不對?」

  頓頓從他的面前退開。「今晚不行。」他回答的聲音顯然有些過於用力了。

  瑞西塔歪過頭,好奇地審視著頓頓。他一直都懷疑這個半身人對於自己的新身份並不感到舒服。現在他的反抗是否和他舊主子的回歸有關?瑞西塔不由得這樣想道。

  「戲弄他就是在找死。」頓頓的話引來鼠人更加好奇的目光。

  「你還完全不明白你的對手是怎樣一個人。」頓頓毫不動搖地繼續說道,「阿提密斯·恩崔立不是可以輕易戲耍的人,明智的人絕對不會這樣做。他什麼都知道。如果一隻半大的老鼠在鼠群中奔竄,那麼我就註定會喪命,而你的計劃也只能破產。」

  頓頓走上前,儘管對面前這個人充滿厭惡,他還是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容,將臉杵到距離瑞西塔的鼻子不到一寸遠的地方:「最好的情況,你會丟掉自己的性命。」

  瑞西塔猛地站起身,將屁股下面的椅子頂到了房間對面。他在這一天裡已經聽到了太多關於阿提密斯·恩崔立的事情,這讓他很不高興。無論他到哪裡,都會有顫抖的嘴唇說出這個刺客的名字。

  難道他們不知道?他一邊憤怒地大步走出屋門,一邊再一次告訴自己,他們應該害怕的是瑞西塔!

  他感覺到自己的下巴抽動了一下,然後一種刺痛的感覺開始在他的全身蠕動,並且越來越強烈。頓頓向後退去,轉過眼睛。這樣的景象從來都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瑞西塔踢掉靴子,解開襯衫和褲子。一簇簇長毛正迅速從他的皮膚下面冒出來,連成一片。他靠在牆上,渾身散發出滾燙的熱氣。他的皮膚上不斷凸起一個個鼓包,在他的面孔周圍尤其明顯。在一聲聲悽厲的尖叫中,他的鼻子開始變長。這可能已經是他第一千次變形了,但和他第一次變形時相比,這種壓倒一切的痛苦絲毫沒有減輕。

  他仍然像人一樣用兩條腿站在頓頓面前,但臉上長出了細長的髭鬚和軟毛,一根粉紅色的長尾巴正在他的褲子後面甩來甩去,和任何一根老鼠尾巴完全一樣。

  「和我一起嗎?」他問半身人。

  頓頓隱藏起自己的厭惡,迅速表示了拒絕。看著這個鼠人,半身人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允許瑞西塔咬他,將那種變異噩夢傳染給他。「這能帶給你力量!」瑞西塔曾經這樣向他承諾。

  但這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頓頓心中想道。像老鼠一樣四處窺看,把鼻子探進所有角落?這不是祝福,而是一種瘟疫。

  瑞西塔猜到了半身人在厭惡什麼,他捲曲起自己的老鼠鼻子,發出威脅的嘶吼,然後趴到了地面上。

  在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又轉向頓頓。「不要給自己惹事!」他警告半身人,「照我吩咐的去做,然後躲起來!」

  「我肯定會的。」在屋門被關上時,頓頓悄聲說道。

  許多卡麗杉人都將卡麗港當成家,但這些從北方來的陌生人卻透過這一重「家」的偽裝,嗅到了一股污穢的氣味。崔斯特、沃夫加、布魯諾和凱蒂布莉兒終於走過了卡麗沙漠中的五天行程,現在都已經相當疲憊了。但是看到這座巨大的港口城市,他們都有些想立刻轉回頭,再一次回到那片沙漠。

  這裡仿佛就是一座更加宏大,但也同樣髒亂的曼農城。四名冒險者在這裡看到了更加嚴重的貧富差距,仿佛這座巨大的港口在毫不知恥地向他們炫耀自己的墮落。精緻華美的建築和紀念碑彰顯著超乎想像的財富,點綴在這座城市各處。但就在這些宮殿的旁邊就能看到一條又一條狹窄的暗巷,街道兩旁全都是破敗不堪的棚屋,而建造它們的只有黏土塊和破爛的皮革。冒險者們猜不出這個地方到底聚集著多少人,但肯定要比深水城和曼農城加在一起還要多!他們立刻就知道,在卡麗港就像在曼農城一樣,沒有人會有心思統計居民的數量。

  沙利·達利布下了駱駝,讓其他人也這樣做,然後便領著他們走下最後一座沙丘,進入了這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冒險者們發現卡麗港的近景同樣好不到哪裡去。赤身裸體的孩子們,因為缺乏食物而導致腹部格外腫大。當被奴隸們拖曳的鎏金大車在街上飛馳而過時,如果這些孩子沒能及時爬開,往往會被車輪軋過。道路兩旁的情況更加糟糕,到處都是水溝。它們是這座城市最窮困地區的開放式下水道。許多窮人的屍體就直接被扔進這些溝里。他們在度過了悲苦的一生之後,就直接倒斃在路邊。

  「大肚子在提起他的家鄉時從沒有說過這種事。」布魯諾嘟囔著,用斗篷遮住面孔,以阻擋街邊傳來的可怕臭氣。「我可猜不出他為什麼會想念這個地方!」

  「這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最大的!」沙利·達利布口沫橫飛地說著,高舉起雙臂以加強自己讚頌的氣勢。

  沃夫加、布魯諾和凱蒂布莉兒都難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這種乞丐成群結隊、餓殍倒臥路旁的地方讓他們完全感受不到有任何偉大之處。崔斯特完全沒有留意那個黑心商人。他正全神貫注地比較著卡麗港和他所熟知的另外一座城市——魔索布萊城。這兩座城市之間的確有相似之處。死亡在魔索布萊城也絕不少見,但卡麗港顯然要比那座卓爾精靈的城市更加骯髒穢惡。在魔索布萊城,即使是最弱小的黑暗精靈也有保護自己的手段,強大的家族關係和致命的天賦能力讓他們從不會覺得生存本身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但卡麗港這些可憐的貧民和他們更加可憐的孩子看上去是那樣無助和絕望。

  在魔索布萊城,那些處在權力階梯最底端的人也能夠通過奮鬥獲得更高的地位。但對於卡麗港的芸芸眾生而言,他們一生中唯一的色彩只有貧窮。日復一日,他們在髒污中苟活,直到落進溝渠里,成為禿鷲的食物。

  「帶我們去帕夏普克的公會總部,」崔斯特想要儘快結束這場援救,離開卡麗港,「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

  聽到這個要求,沙利·達利布面色一白。「帕夏普普?」他結結巴巴地說,「那是誰?」

  「呸!」布魯諾啐了一口,惡狠狠地逼近到商人面前,「你肯定認識他。」

  「他當然認識,」凱蒂布莉兒說,「而且還很害怕那個人。」

  「沙利·達利布不……」黑心商人開口說道。

  閃光躍出刀鞘,抵住這個商人的下巴,這傢伙立刻閉住了嘴。崔斯特讓自己的面具稍稍滑下來一點,提醒沙利·達利布自己真實的身份。

  卓爾精靈突然顯露的冷酷甚至讓朋友們也感到一陣緊張。「我想我的朋友,」崔斯特的嗓音平靜低沉,一雙淺紫色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望著面前的城市,「在我們耽誤的這些時間裡,他肯定正在受到折磨。」

  他猛地用一雙怒目瞪向沙利·達利布。「就在你耽誤時間的時候!你要帶我們去帕夏普克的老巢,」他更加堅定地重複著剛才的話,「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

  「普克?哦,普克,」商人的眼睛一下子閃耀起了光亮,「沙利·達利布知道這個人,是的,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普克。是的,是的,我帶你們去,然後我就能走了。」

  崔斯特重新戴上面具,但還是保持著嚴厲的表情。「如果你或者你的小夥伴想要逃走,」他的聲音變得格外冷靜,讓商人和他的助手完全不懷疑他的意思,「我會一直追殺你們,直到要了你們的命。」

  卓爾精靈的三位朋友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又困惑地聳聳肩。他們相信自己,他們了解崔斯特的靈魂,但他的聲音卻又如此兇狠,甚至連他們也說不清,他的承諾到底是不是虛張聲勢。

  四位冒險者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穿過卡麗港曲曲折折的街巷迷宮,這讓他們變得越來越沮喪。現在他們只想離開這些街道,遠離這個充滿惡臭的世界。終於,冒險者們鬆了一口氣。沙利·達利布轉過最後一個街角,來到盜賊廣場,朝廣場盡頭的一幢沒有任何標記的木房子一指——那就是帕夏普克的公會總部了。

  「普克就在那兒,」沙利·達利布說,「現在,沙利·達利布要帶上他的駱駝走了,回曼農去。」

  冒險者們沒有立刻放走這個狡詐的商人。「我猜,沙利·達利布更有可能會直接去找普克,將四個朋友的故事出賣給他。」布魯諾吼道。

  「嗯,我們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凱蒂布莉兒一邊說,一邊狡猾地向崔斯特眨眨眼,然後來到這名又害怕、又好奇的商人面前,把手伸進背包里。

  女孩的面色突然變得冷峻而又兇惡,將沙利·達利布嚇得向後一跳,而凱蒂布莉兒的手已經按在了他的額頭上。「不許動!」凱蒂布莉兒厲喝一聲。沙利·達利布完全無法抵抗這喊聲中的力量。女孩從背包中捏出一點麵粉一樣的粉末,念誦了幾句不明所以的話,聽起來有些像是咒文,然後她在沙利·達利布的額頭上畫出一道彎刀一樣的圖案。黑心商人想要表示反對,卻因為恐懼而完全找不到自己的舌頭了。

  「現在該這個小東西了。」凱蒂布莉兒說著轉向了沙利·達利布的地精助手。這個地精尖叫一聲,竭力想要逃走,但沃夫加卻用一隻手抓住他,將他按在凱蒂布莉兒面前。地精被壓得越來越緊,終於停止了掙扎。

  凱蒂布莉兒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儀式,然後轉向崔斯特。「他們已經和你的靈魂連結在一起了,你感覺到了嗎?」

  崔斯特明白女孩的意思,便嚴肅地點點頭,緩緩抽出兩把彎刀。

  沙利·達利布立時變得面色煞白,差一點倒在地上。幸好布魯諾湊近過來看女兒演這場戲,才及時地撐住了這個被嚇壞的人。

  「好啦,可以讓他們走了,我的巫術完成了。」凱蒂布莉兒對沃夫加和布魯諾說完,又轉頭對沙利·達利布和小地精悄聲說道:「卓爾精靈現在能夠感覺到你們的存在。如果你們留在這座城市裡,如果你們想要去找普克,卓爾精靈都會感知到,再追上你們。」說到這裡,女孩停頓片刻,讓這兩個傢伙能夠完全理解他們所面對的恐怖。「然後他會慢慢殺死你們。」

  「牽上你們的腫背馬,趕快滾吧!」布魯諾咆哮道,「如果我再見到你們的臭臉,卓爾精靈可就要用上他的利刃了!」

  不等老矮人把話說完,沙利·達利布和小地精早已牽起他們的駱駝,一溜煙地逃出盜賊廣場,向這座城市的最北端跑去了。

  「他們兩個會直接逃進沙漠,」布魯諾朝那兩個逃走的人放聲大笑,「真是精彩的計策,我的孩子。」

  崔斯特向巷子中間寫著「口水駱駝」的招牌一指。「你們先租下房間,」他對朋友們說,「我去跟蹤他們,確認他們離開這座城市。」

  「別浪費時間,」布魯諾在他身後說道,「我的女兒已經把他們嚇跑了,否則我就是個長鬍子的侏儒!」

  崔斯特已經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卡麗港的街道迷宮中。

  沃夫加只是仔細看著凱蒂布莉兒,還不知道這個女孩耍的到底是什麼把戲,甚至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布魯諾一眼就看到了他充滿憂慮的表情。

  「小心了,孩子,」老矮人帶著嘲弄的口氣說,「這個女孩可是有不少厲害的手段,你可不要惹她生氣!」

  為了迎合布魯諾的惡趣味,凱蒂布莉兒索性瞪著高大的野蠻人,眯起了眼睛,讓沃夫加小心地後退了一步。「巫師魔法,」她煞有介事地說道,「它能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盯住了別的女人!」她慢慢轉過身,同時還在繼續瞪著沃夫加,直到她朝崔斯特所指的那座客棧走了兩三步,才轉過了頭。

  布魯諾踮起腳尖,拍了拍沃夫加的後背,然後就跟上了凱蒂布莉兒。「她可是個好姑娘,」他提醒沃夫加,「可不要惹她發火!」

  沃夫加搖搖頭,決定不再為此感到困惑。他強迫自己笑了一聲,提醒自己凱蒂布莉兒的「魔法」只不過是用來愚弄那個商人的小把戲。

  凱蒂布莉兒在施行騙局時那灼灼的目光,她那種強有力的氣勢……當沃夫加走進盜賊廣場的時候,這些念頭一直跟隨著他。一絲冰冷的顫慄和一種甜蜜的刺痛同時蔓延過了他的脊背。

  當崔斯特返回盜賊廣場的時候,半個太陽已經滑下了西方的地平線。

  他跟隨沙利·達利布和小地精助手一直在卡麗沙漠中走了很遠。黑心商人只是慌張地向沙漠深處一路飛奔,完全沒有打算返回卡麗港的跡象。但崔斯特不會心存僥倖。他們馬上就能找到瑞吉斯,但距離恩崔立也非常近了。

  終於,這個戴著面具的精靈(崔斯特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越來越習慣於這種偽裝)走進了口水駱駝,一直來到客棧老闆的櫃檯前。這是一個瘦得不可思議,緊裹住骨頭的皮膚下面看不到一點肥肉的人。他一直背靠在牆上,不住緊張地左右觀望。

  「我有三個朋友,」崔斯特粗聲粗氣地說,「一個矮人、一個女人和一個金髮大漢。」

  「在樓上,」客棧老闆告訴他,「左邊。過夜的話,兩個金幣。」他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

  「矮人已經付給你錢了。」崔斯特冷冷地丟下一句,準備轉身上樓。

  「那是他的、女孩的和那個大漢……」客棧老闆抓住崔斯特的肩膀,但那雙淡紫色眼睛裡的冰冷目光讓他不敢再動一下。

  「他付過錢了,」客棧老闆有些結巴地說道,「我記得,他付過錢了。」

  崔斯特一言不發地向樓上走去。

  他在走廊盡頭找到了兩個屋門相對的房間,正打算去找沃夫加和布魯諾,暫時休息一下,等到夜幕降臨時再回到街上去——那時恩崔立很可能也正在外面活動——卻看到凱蒂布莉兒正站在門口,顯然是在等他。女孩向他招招手,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又把門關緊。

  房間正中有兩把椅子,崔斯特坐到其中一把椅子的邊緣,一隻腳輕輕拍打著地面。

  凱蒂布莉兒來到另外一把椅子前,審視著他。她認識崔斯特已經有許多年了,但從沒有見到過他如此激動不安的樣子。

  「看樣子,你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撕成碎片。」女孩說道。

  崔斯特冷冷地看了女孩一眼,凱蒂布莉兒卻笑了。「你想要打我嗎?」

  這句話讓卓爾精靈縮進椅子裡,端正地坐好。

  「不要再戴著那副傻面具了。」凱蒂布莉兒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崔斯特伸手去摘面具,卻又猶豫了一下。

  「把它摘下來!」凱蒂布莉兒命令道。卓爾精靈不假思索地服從了命令。

  「剛才你在街道上的時候,顯得有些兇狠。」凱蒂布莉兒說道。她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

  「我們必須確保不發生意外。」崔斯特冷冷地回答,「我不相信沙利·達利布。」

  「我也不相信他。」凱蒂布莉兒表示同意,「但在我看來,你還是有些太兇狠了。」

  「施行巫術的可是你,」崔斯特的語氣仿佛是在為自己辯護,「那是凱蒂布莉兒在顯示自己的兇狠。」

  凱蒂布莉兒聳聳肩。「這樣做是有必要的。」她說道,「而那名商人離開之後,我就把這件事放下了。但是你,」她向前俯過身,將一隻安慰的小手放在崔斯特的膝蓋上,「你卻想要戰鬥。」

  崔斯特想躲開女孩的觸碰,卻明白女孩說得沒有錯。在女孩溫暖的手心中,卓爾精靈強迫自己放鬆下來。他轉過頭不去看凱蒂布莉兒,因為他發現自己還無法趕走臉上凶暴的戾氣。

  「到底是怎麼了?」凱蒂布莉兒悄聲問道。

  崔斯特轉回頭看著凱蒂布莉兒,回想起他們兩個在冰風谷一同度過的那些時光。在女孩真誠的關懷中,崔斯特仿佛回到了他們初次相逢的時候。那時的凱蒂布莉兒真的還只是一個小女孩,她的笑容給了這個流離失所、心中只有絕望的卓爾精靈新的希望,讓他有勇氣繼續在地表居民中生活下去。

  凱蒂布莉兒對崔斯特的了解要超過任何在世的人。這位女孩知道什麼事情對於他是重要的,讓他能夠在這條艱苦冰冷的道路上一直走下來。只有凱蒂布莉兒明白崔斯特黑色的皮膚下面潛藏著怎樣的恐懼,知道他在用超凡絕倫的武藝掩飾著怎樣的不安。

  「恩崔立。」崔斯特悄聲回答。

  「你要殺死他?」

  「我必須如此。」

  凱蒂布莉兒坐下來,考慮著卓爾精靈的話。「如果你是為了解救瑞吉斯而殺死恩崔立,」她終於說道,「是為了阻止他再傷害其他人,那麼我由衷地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她再一次向前俯過身,讓自己的臉貼近崔斯特:「但如果你殺死他是為了證明自己,或者抹殺他的存在,那麼我的心會為你哭泣。」

  聽到凱蒂布莉兒這樣對自己說話,崔斯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她抽了一巴掌。他坐直身子,歪過頭,面容因為憤怒而扭曲,仿佛在否認這個女孩的說法,但他沒有打斷凱蒂布莉兒,因為他非常在意這個女孩對他的看法。

  「這個世界肯定是不公平的,我的朋友。很多人看不見你的內心,對你充滿了誤解,讓你感到委屈。但你會因此而心懷怒意,想要殺死那名刺客嗎?殺死恩崔立會抹去你所受到的委屈嗎?」

  崔斯特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再一次變得頑固而冰冷。

  「看看鏡子,崔斯特·杜堊登,」凱蒂布莉兒說,「不要戴上面具。殺死恩崔立也無法改變他的膚色,更不可能改變你的膚色。」

  崔斯特再一次感覺到自己被抽了一個耳光。這一次,事實更是在他的腦海中振聾發聵。

  崔斯特倒在自己的椅子裡,看著凱蒂布莉兒,仿佛自己從沒有見過這位女孩。

  布魯諾的小女兒到哪裡去了?現在他面前坐著一位美麗而聰慧的女子,幾句話就剝去他靈魂的偽裝。他們分享過許多秘密,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她怎麼會如此透徹地了解他?為什麼她願意如此努力地幫助他看到自己?

  「可能你還沒有意識到,你擁有對你多麼真心的朋友,」凱蒂布莉兒說,「我們關心你,不是因為你的武藝無人能及。有許多人都會願意做你的朋友,只要你願意讓他們接近,只要你學會如何去看待他們。」

  崔斯特聽著凱蒂布莉兒的話,回想起海靈號,杜德蒙特船長和他的船員們,他們支持他,甚至當他們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以後亦是如此。

  「你只需要學會如何去愛。」凱蒂布莉兒繼續說道,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微不可聞,「你放棄了許多美好的東西,崔斯特·杜堊登。」

  崔斯特認真地審視著這個女孩,凝視她那雙深褐色眼睛裡的光彩,努力理解她的意思,她想要向他表達的心聲。

  屋門突然開了,沃夫加衝進屋中。野蠻人的臉上洋溢著微笑,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裡閃耀著渴望冒險的光彩。「太好了,你回來了。」他對崔斯特說著,來到凱蒂布莉兒身後,愜意地伸出手臂摟住女孩,「天就要黑了,東方天際升起的月亮非常明亮。狩獵的時候到了!」

  凱蒂布莉兒將手放在沃夫加的手上,給了他一個充滿愛意的微笑。崔斯特很高興這兩個年輕人能夠遇到彼此。他們將在充滿祝福與喜悅的生命中一同成長,養育出足以讓全北地羨慕的孩子。

  凱蒂布莉兒回頭看向崔斯特。「好好想一想,我的朋友。」她的聲音恢復了輕柔與平靜。「難道你還要讓自己困在這個世界看待你的態度,或者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態度中嗎?」

  崔斯特的肌肉放鬆下來。如果凱蒂布莉兒的觀察是正確的,他就有許多事情需要認真考慮。

  「狩獵的時候到了!」凱蒂布莉兒喊道。她很高興這個卓爾精靈聽進了自己的話。她在沃夫加身邊站起身,向門口走去。但在半路上,她又轉過頭來,最後一次看著崔斯特。如果是在冰風谷,在沃夫加進入他們的生活之前,女孩的這個眼神就足以讓崔斯特向她提出許多問題。

  那兩個人離開房間以後,崔斯特嘆了口氣,下意識地伸手去拿魔法面具。

  下意識地?他不由得心中一動。

  他突然放下了那副面具,若有所思地靠回到椅子裡,將雙手交疊在腦後。停頓片刻,他帶著希望向周圍瞥了一眼。不過這間房子裡沒有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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