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蛇舞

  遭受重創的海靈號和被俘的海盜船很幸運，海面一直保持著平靜。海風很穩定，卻又很柔和。不過，繞過泰斯爾半島的旅程對於四名心焦似火的冒險者仍然是緩慢而又乏味的。每一次這兩艘船看似可以順利航行的時候，總有其中一艘會發生這樣或那樣的問題。

  在半島南端，杜德蒙特讓這兩艘船穿過一片被稱為競速海峽的寬闊航道。這個名字來自於商船逃避海盜追逐的一次次驚險航行。不過，這裡再沒有其他海盜來打擾杜德蒙特和他的船員們了。就連皮諾切特的第三艘船也再沒有顯露它的帆篷。

  「我們的旅程已經接近終點了。」當紫色群山高高的海岸線在第三個早晨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時，杜德蒙特這樣對四位冒險者說道，「這段山丘結束的地方就是卡麗杉的邊界了。」

  崔斯特靠在船首欄杆上，看著南方大洋淺藍色的海水，再一次思忖著他們能否及時救回瑞吉斯。

  「在更深入內陸的地方，有你們族人的一片殖民地。」杜德蒙特對崔斯特說道。卓爾精靈兀地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在一片被稱為米爾的黑暗森林裡。」說到這裡，船長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這裡的人都不喜歡卓爾精靈，我建議你戴上你的面具。」

  崔斯特不假思索地將魔法面具戴在臉上，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個地表精靈。看到崔斯特的變化，他的朋友們顯然要比他自己更感到震撼。他們提醒自己，崔斯特這樣做只是出於無奈。自從背棄了自己的族人之後，這名黑暗精靈就一直承受並忍耐著世人的歧視與迫害。

  但沃夫加和凱蒂布莉兒還是很不喜歡崔斯特的新身份。布魯諾向海里啐了一口唾沫，他很厭惡這個只看一本書的封面，卻不懂得好好體會書中內容的世界。

  午後，南方的海平線上已經慢慢浮現了上百幅船帆，隨後就是沿海岸上長長的一排碼頭。碼頭後面是許多低矮的夯土小屋，更後面有無數色彩鮮艷的帳篷覆蓋著連綿起伏的原野。曼農的港口面積很大，但停泊在這裡的漁船和商船卻更多，更何況還要加上規模正在擴張的卡麗杉海軍。海靈號和被俘獲的海盜船只能在遠離海岸的地方落錨，等待合適的靠岸地點被空出來。對此，港務官很快就向杜德蒙特通報了可以靠岸的時間——也許要一個星期。

  「隨後我們需要卡麗杉海軍的協助。」杜德蒙特向港務官解釋說，「他們要對那艘海盜船進行檢查，並審問皮諾切特。」

  

  「他們會處理那條狗子嗎？」布魯諾問。

  杜德蒙特搖搖頭：「可能不會。皮諾切特和他的部下是我的俘虜，也是我的麻煩。卡麗杉渴望制止海盜活動，並對此展開了大膽的行動，但我懷疑他們也還不敢跟像皮諾切特這樣有實力的人作對。」

  「那麼該怎麼處置他？」布魯諾嘟囔著，竭力想要讓這場充滿政治顧慮的談話顯得有些骨氣。

  「他會駕船離開，再去給別的船找麻煩。」杜德蒙特回答道。

  「而且還會警告那隻叫恩崔立的老鼠，我們從他們的絞索中溜了出來。」布魯諾氣沖沖地說道。

  崔斯特理解杜德蒙特微妙的處境，他提出一個理智的問題：「你能給我們多少時間？」

  「皮諾切特需要一個星期整備好他的船，然後，」船長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已經確認，那艘船完全不適合進行航行了。我可以將一個星期拖成兩個星期。等海盜們再次找到他們的舵輪時，你們已經可以親口向那個恩崔立講述你們的海上故事了。」

  沃夫加還是不太明白。「這樣你能得到什麼？」他問杜德蒙特，「你戰勝了海盜，但他們卻能自由地駕船離開，一邊還舔著嘴唇，想像復仇的滋味。他們會在你下一次航行的時候再次向海靈號發動攻擊。如果下一次他們贏了，他們會像你一樣仁慈嗎？」

  「我們玩的是一種奇怪的遊戲，」杜德蒙特只能以無奈的微笑表示同意，「但實際上，我饒過皮諾切特和他的人，就已經強化了我在海上的地位。為了換回自由，那名海盜船長必須發誓不會復仇。皮諾切特的人再也不會騷擾海靈號了。這可是包括了在阿薩維海峽橫行的絕大多數海盜！」

  「你打算信任那條狗子的話？」布魯諾仍然不肯放過杜德蒙特。

  「他們也有自己的尊嚴，」杜德蒙特回答，「只不過會以他們的方式體現。而且海盜們也有共同擬定和遵守的原則。壞了規矩就意味著要和南方諸國公然開戰。」

  布魯諾又向海水中啐了一口唾沫。每一座城市和每一個國家，甚至在開闊的海面上都是一樣：有組織的盜賊只要遵循一定程度的行為限制就能橫行無忌。布魯諾的想法則完全不同。在秘銀廳，他的氏族曾經特別建造了一種小房間，房間裡的架子專門用於陳列盜竊者被砍下來的手掌。

  「那就這樣，」崔斯特知道，現在正是改變話題的時機，「我們的海上旅程結束了。」杜德蒙特料到卓爾精靈會這樣說，將事先準備好的金幣袋子拋給了崔斯特。

  「你們的選擇很明智，」船長說道，「你們也許需要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到達卡麗港，不過那時候，海靈號可能還沒有進入碼頭。完成任務之後就來找我們。我們會在冬季最後的一場雪融化之前返回深水城。根據我的計算，你們已經掙到了這趟航行的船票。」

  「等到那個時候，我們早就回去了，」布魯諾回答道，「不過很感謝你的好意！」

  沃夫加向前邁出一步，抓住船長的手腕。「很高興能夠在你的身邊工作和戰鬥，」他說道，「我期待著我們再次相逢的那一天。」

  「我們全都是，」崔斯特說道，他高高舉起那隻錢袋，「這也許是我們需要報答你的。」

  杜德蒙特擺了擺手，嘟噥一聲：「不足掛齒。」他知道這些冒險者想要儘快上路，便示意兩名船員去放下小艇。

  「再見！」他向離開海靈號的朋友們喊道，「到卡麗港找我吧！」

  在這些冒險者去過的所有地方，他們都沒有見過像卡麗杉帝國的曼農城這樣奇異的景色。就連崔斯特都只是驚愕地盯著這座城市中開闊的街巷和市場，而他出生的卓爾都市本就是以綺麗詭譎著稱的。奇異的音樂高亢而又哀傷，總是讓崔斯特想起痛苦的哭號，而不是婉轉或悠揚。他們就在這種聲音中一路前行，向這座城市深處走去。

  到處都有人群聚集，其中大多數人穿著沙土顏色的長袍，也有一些人身上的衣服色彩鮮艷，不過所有人都用頭巾包著頭，或者戴著有面紗的帽子。四名冒險者完全猜不出這座城市有多少人口。他們覺得這裡似乎永遠都有一群又一群人走來走去。崔斯特和他的同伴們能夠想像，如果劍灣北方的所有城市，包括深水城在內的人聚集到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難民營，那麼應該就是曼農城現在的樣子。

  怪異的氣味飄蕩在曼農炎熱的空氣中，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陰溝的臭味瀰漫在香料市場中，混雜著擁擠的人群中從不會缺少的汗臭和口臭。到處都是胡亂搭建的小窩棚，讓這座城市看不出任何設計和規劃，只要沒有被住家擋住的空地就是街道。不過四名冒險者很快就得出結論——這些街道也是許多人的住家。

  這一切紛紛擾擾的核心就是商人。他們將這裡無數散碎的街區聯繫成一個整體，販賣武器、食品、異國菸草，甚至有讓待售的奴隸毫無羞恥地展示身體，用盡方法吸引人群的注意。在一個角落裡，可能的武器買家正在一個狹小的場地試射十字弩，他們的標靶就是活的奴隸。另外一邊，一個女人身上裸露的部位比衣服還要多，而她的衣服也不過是半透明的薄紗。她扭動婀娜的腰肢，和一條大蛇一同翩翩起舞，用長長的蛇身將自己纏繞起來，又帶著挑逗的神情將身上的蛇一圈一圈打開。

  沃夫加瞪圓了眼睛，大張著嘴，看著那充滿誘惑的舞蹈呆立在原地，卻被凱蒂布莉兒狠狠拍了一下後腦勺。另外兩位同伴則一陣偷笑。

  「我從沒有這麼想要回家。」高大的野蠻人嘆了一口氣。他的確是被這裡的情景嚇到了。

  「這只是另一場冒險，僅此而已，」崔斯特提醒他，「沒有任何地方能比這裡更讓你體會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的確是這樣，」凱蒂布莉兒說，「但在我看來，這些人只是組成了一個墮落的社會。」

  「他們有著和我們不同的生活規則，」崔斯特回答道，「看到北地人的生活方式，他們可能一樣會覺得無法接受。」

  其他三個人都沒有回應崔斯特的這句話。布魯諾對於怪誕的人類從不會感到驚訝，不過也從來都無法理解，他只是擺了擺自己的紅鬍子。

  這四名裝備齊全的冒險者在這樣一座貿易城市中並不顯得很特別。不過作為外國人，他們還是吸引了許多赤裸著身子、膚色黝黑的乞丐兒童向他們討要食物和錢幣。商人們也都在覷著這些冒險者——外國人通常都會給他們帶來財富。一雙格外貪婪的眼睛更是緊緊盯住了他們。

  「怎麼樣，怎麼樣？」這個黃鼠狼一樣的商人向他的駝背僕從問道。

  「魔法，主人，到處都是魔法。」那個身體殘疾的小個子地精甩著他的大舌頭，一邊激動地說著，一邊全神貫注地接受著他的魔杖傳遞給他的感覺。片刻之後，他將魔杖插回到腰帶里。

  「最強的魔法都在武器上，精靈的兩把彎刀、矮人的戰斧、女孩的弓、尤其是那個大傢伙身上的錘子！」他還想提一句他的魔杖讓他感覺到那個精靈的臉也有些異樣，不過他決定還是不要讓他容易激動的主人感到沒有必要的緊張。

  「哈哈哈哈哈。」黃鼠狼一樣的商人一邊笑，一邊擺動著手指，快步溜出去，擋住了那些陌生人。

  布魯諾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看到了這個乾瘦猥瑣的傢伙。這個人穿了一身布滿黃色和紅色條紋的長袍，帶著一頂赤粉色的纏頭巾，頭巾正中鑲嵌著一顆巨大的鑽石。

  「哈哈哈哈哈，你們好！」這個人噴著唾沫向他們喊道。他的手指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胸口，咧開的嘴角幾乎要碰到耳朵，這張嘴裡的牙齒一半是金子的，一半是象牙的，兩種牙齒交錯排列，仿佛某種怪異的花紋。「我是沙利·達利布，沙利·達利布就是我，就是我！你們買，我來賣。好交易，好交易！」一連串字眼飛快地從他的嘴裡蹦出來，甚至一時都無從分辨。冒險者們相互對視了一眼，聳聳肩，繼續向前走去。

  「哈哈哈哈哈，」那名商人追上去，又擋住了這些冒險者，「你們需要什麼，沙利·達利布都能搞到。貨源充足，應有盡有。抽的、玩的、看的，什麼都有。」

  「菸草、女人，還有全世界各種語言的書籍，」那個大舌頭地精為商人做了翻譯，「我的主人是一位買賣各種東西的商人！」

  「全都是最好最好的！」沙利·達利布向他們保證，「無論你們需要什麼……」

  「沙利·達利布都能搞到。」布魯諾為他把話說完，然後看看崔斯特，確認他們有同樣的想法：越早離開曼農越好。一個奇怪的商人終究也是商人。

  「馬匹。」老矮人對那名商人說。

  「我們要去卡麗港。」崔斯特說道。

  「馬匹，馬匹？哈哈哈哈哈！」沙利·達利布立刻又接上了腔，「長途旅行用不了那個，不行。太熱，太幹了。駱駝才可以！」

  「駱駝——沙漠中的馬匹。」地精解釋說，他看到冒險者們神情愕然，便朝街上一頭單峰駝指了指，「騎那個才能過沙漠。」

  「那就要駱駝，」布魯諾哼了一聲，有些猶疑地看著那頭高大的牲畜，「只要能過沙漠就行！」

  沙利·達利布熱切地揉搓著雙手。「你們需要的……」

  布魯諾攤開雙手，攔住了興奮的商人。「我們知道，我們知道。」

  沙利·達利布向他的助手悄聲說了幾句。等地精助手跑開以後，他就領著冒險者們快速穿過迷宮一樣的曼農。他走路的時候，仿佛雙腳從不會離開地面。同時他的兩隻手卻一直舉在身前，手指不住地擺動敲打。不過看上去，他應該不是什麼危險人物。冒險者們看著他的怪樣子只是覺得有趣，並不怎麼擔憂。

  沙利·達利布在城市西部邊緣的一頂大帳篷前停住腳步。如果說曼農城像是一座巨大的貧民窟，那這裡顯然是非常貧困的一個街區。在大帳篷後面，這名商人找到了客人們要的東西。「駱駝！」他驕傲地宣布。

  「四頭駱駝多少錢？」布魯諾粗聲粗氣地說道。他急著做成這筆交易，繼續趕路。沙利·達利布卻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價錢？」老矮人又問道。

  「什麼價錢？」

  「他想要我們先出價。」凱蒂布莉兒說。

  崔斯特也明白。在卓爾精靈的都市魔索布萊城，商人們也會使用同樣的伎倆。讓不熟悉行情的買家先出價——這往往會讓他們獲得多倍的利潤。

  如果買家的出價太低，商人們自然可以提出正常的市場價格。

  「四頭駱駝五百金幣。」崔斯特說道。他猜這些牲畜的價格至少是他出價的兩倍。

  沙利·達利布的手指再一次開始輕快地敲打起來。一點火花出現在他淺灰色的眼睛裡。崔斯特猜測這個商人會漫天要價，然後將會是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但沙利·達利布突然平靜下來，露出他黃白兩色的牙齒笑了一下。「成交！」

  崔斯特咬住了舌頭，早已計劃好的滔滔雄辯變成了一陣語焉不詳的咕噥。

  他好奇地看了這名商人一眼，然後就轉過身，開始從杜德蒙特給他們的袋子裡數金幣。

  「如果你能引薦我們加入一支前往卡麗港的商隊，就再給你多加一成。」布魯諾說。

  沙利·達利布擺出一副思考的架勢，用手指輕敲自己滿是黑毛的下巴。「有一支商隊剛剛出發，」他回答道，「你們要加入他們很容易。不過你們可要快點追上他們。那是這個星期最後一支去卡麗港的商隊。」

  「我們向南前進！」矮人高興地向他的同伴們喊道。

  「向南？哈哈哈哈哈！」沙利·達利布又笑了起來，「不能向南！向南只會被強盜吃掉！」

  「卡麗港就在南邊！」布魯諾滿腹狐疑地說道，「我猜去那裡的路一定也是向南的。」

  「去卡麗港的路是向南的，」沙利·達利布表示同意，「但聰明人都會先向西走，那才是最好最好的路。」

  崔斯特將一小袋金幣遞給商人，「我們該如何找到那支商隊？」

  「向西，」沙利·達利布將金幣袋丟進腰包里，甚至沒有數一數裡面到底有多少錢，「他們剛剛出發了一個小時，很容易追上。跟著路標一直往地平線追，沒有問題。」

  「我們需要給養。」凱蒂布莉兒說。

  「商隊的給養很充足，」沙利·達利布回答，「從他們那裡買是最最划算的，快走吧。追上他們，不要等到他們轉向南邊的貿易大道！」他開始幫助他們挑選坐騎：一頭大單峰駝給了沃夫加，一頭雙峰駝給了崔斯特，凱蒂布莉兒和布魯諾分別得到了一頭小一些的駱駝。

  「記住，好朋友，」商人對騎上了駱駝的四個人說道，「只要是你們需要的……」

  「沙利·達利布都有！」四名冒險者齊聲回答。那名商人最後向他們閃動了一下黃白光芒的微笑，轉身鑽進了帳篷。

  當他們開始試著駕馭這種腿腳僵硬的牲畜向第一個路標走去的時候，凱蒂布莉兒說道：「我覺得他應該會提出一個更高的價錢。他完全可以把這些駱駝賣個更好的價錢。」

  「這些駱駝當然是他偷的！」布魯諾大笑著說出他認為是最明顯不過的答案。

  但崔斯特不是那麼肯定。「像他這樣的商人會把偷來的東西也賣一個好價錢。」他回答道，「根據我對於做買賣的了解，他至少會好好數一數那一袋金幣。」

  布魯諾哼了一聲，努力保持自己的坐騎直線前進：「你也許還把錢給多了呢！」

  「那麼你覺得有什麼問題？」凱蒂布莉兒問崔斯特。她更相信卓爾精靈的推論。

  「那個地精去哪裡了？」沃夫加用這個問題回答了凱蒂布莉兒的問題，「他應該是派那個地精去送信了。」

  「埋伏。」凱蒂布莉兒說。

  崔斯特和沃夫加點點頭。「看樣子應該是。」野蠻人回應道。

  布魯諾考慮了一下這種可能，然後又哼了一聲：「那個傢伙根本沒有足夠的腦子把狀況搞清楚。」

  「這也許只會讓他更危險。」崔斯特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曼農城。

  「回去嗎？」老矮人問道。他並沒有真正對卓爾精靈嚴肅的神情視而不見。

  「如果事實證明我們的懷疑是錯的，而我們又錯過了那支商隊……」沃夫加面色陰沉地提醒大家。

  「瑞吉斯能等嗎？」凱蒂布莉兒問。

  布魯諾和崔斯特對視了一眼。

  「前進，」崔斯特最終說道，「我們就去領教一下吧。」

  「沒有任何地方能比這裡更讓你體會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沃夫加重複了一遍崔斯特在今天早晨對他說的話。

  經過第一個路標之後，他們的懷疑絲毫沒有減少。釘在這根路標柱上的一塊大板子用二十種語言寫著他們腳下這條路的名字，所有語言的內容都一樣：「最好最好的路。」這些冒險者再一次開始考慮下一步行動，並再一次感覺到時間的缺乏讓他們別無選擇。他們決定繼續前進一個小時。

  如果他們還沒有發現任何商隊留下的足跡，他們就會返回曼農城，和沙利·達利布好好「探討」一下這件事。

  第二個和第三個路標上也寫著同樣的字。當他們經過第五個路標的時候，汗水已經浸透了他們的衣服，刺痛了他們的眼睛。曼農城消失在了一座座不斷飄起熾熱沙塵的沙丘後面。他們的坐騎仿佛也在讓行進更加艱難。看起來，駱駝都是脾氣糟糕的牲畜，在被缺乏經驗的騎手駕馭的時候，它們的脾氣似乎更加糟糕了。

  沃夫加的駱駝尤其是怒氣衝天，而且它很不喜歡自己的騎手。駱駝更喜歡自己選擇行進路線，這名野蠻人卻總是用強有力的雙腿和手臂迫使他的坐騎朝他選定的方向走。有兩次，這頭駱駝轉過頭，朝沃夫加的臉上噴出一團口水。

  沃夫加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這一切，但他也不止一次幻想過用艾吉斯之牙砸扁這頭駱駝的駝峰。

  「停！」崔斯特命令道。這時他們剛好走進數座沙丘之間的一片低洼谷地。卓爾精靈伸出手臂朝天空一指，另外三名有些驚訝的冒險者抬頭望去，看見幾隻禿鷲正慵懶地在天上轉著圈子。

  「那裡有屍體。」布魯諾說。

  「或者很快就會有了。」崔斯特冷峻地回答道。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環繞他們的空曠沙丘上突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一圈黑影。在四散飛揚的熱砂中，四名冒險者看到了許多人騎在馬背上。他們手中的彎刀在明亮的陽光下爍爍放光。

  「埋伏。」沃夫加平靜地說。

  布魯諾並不覺得有多驚訝，他向周圍瞥了一眼，迅速掌握了戰場的狀況。「五對一。」他悄聲對崔斯特說。

  「一直都是如此。」崔斯特回答道。他緩緩從肩頭摘下長弓，搭上羽箭。

  那些騎馬的人只是立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作。他們也在觀察這些自投羅網的獵物。

  「你覺得他們是不是想聊聊天？」布魯諾想要在這個令人緊張的時刻找些幽默，但看到另外三個人都沒有笑容，老矮人只好自問自答地說：「看樣子不會。」

  騎馬人的首領喊出一聲號令，強盜們開始策馬衝鋒。

  「這個該死的地方。」凱蒂布莉兒嘟囔一聲，從肩頭摘下陶瑪里，跳下坐騎。「既然所有人都只想開打，那就來吧！」她向那些強盜高聲喝喊，「不過我們要讓這場戰鬥更公平一點！」她拽起神弓，將一支又一隻銀箭射向敵群。馬背上的強盜接連栽落馬下。

  布魯諾對女兒的戰技感到驚嘆，同時他的臉上爆發出狂野的神情。「丫頭說得對！」他也從駱駝上跳下來，「不能讓這幫傢伙為所欲為！」老矮人剛在地面上站穩，就從背包里掏出了兩隻油壺。

  沃夫加學著導師的樣子，打算將駱駝身側作為屏障。但這名野蠻人發現他的坐騎反而成了他的第一個敵人。這頭脾氣糟糕的畜生突然轉向他，用自己的一副扁牙齒咬住了他的小臂。

  崔斯特的弓和陶瑪里一同唱起了死亡之歌。但隨著那些強盜迅速逼近，卓爾精靈決定改變戰術——充分利用一下自己種族的恐怖名望。他拽下面具，掀起斗篷的兜帽，一躍而起，雙腳分別踩在駱駝的兩個駝峰上。那些朝卓爾精靈衝過來的強盜看到他令人膽寒的外表，紛紛勒住了韁繩。

  但另外三個方向上的強盜還在全速衝殺，其數量仍然遠遠超過了四名冒險者。

  沃夫加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駱駝，然後揮起巨大的拳頭，打在這個可惡傢伙的雙眼之間。眼冒金星的駱駝立刻鬆開了牙齒，將頭轉向了一旁。

  但這一次輪到沃夫加不肯善罷甘休了。他注意到三名騎馬強盜向他直衝過來，便決定讓這些惡棍也嘗嘗這頭暴脾氣畜生的滋味。他走到駱駝身下，將駱駝舉了起來。他全身肌肉如同急流中的浪濤般飛速流轉，驟然爆發出的強大力量將駱駝一下子拋到了那些強盜的頭頂上。隨後他自己也不得不急速向旁邊一跳，躲開了一同翻滾過來的馬匹、騎手、駱駝還有沙子。

  隨後野蠻人雙手舉起艾吉斯之牙，跳入這群強盜之中。這些歹徒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麼打碎了。

  兩名強盜在駱駝中間找到一條空隙，向布魯諾衝過來。但首先向他們發動進攻的是崔斯特。卓爾精靈利用自己的魔法力量，在衝鋒的強盜前面召喚出黑暗結界。那些強盜竭力想要勒住馬韁，卻還是一頭扎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這為布魯諾爭取到了他所需要的時間。老矮人用火絨匣打出火星，落在他塞進油壺的破布里，又將他臨時做成的燃燒彈投進球形的黑暗結界中。

  在崔斯特的法術里，就算是爆發的火焰也完全無法看見。不過黑暗結界不會遮擋悽慘的尖叫聲，布魯諾知道自己投中了敵人。

  「謝了，精靈！」老矮人喊道，「很高興戰場上能夠有你在身邊！」

  「到我身後去！」崔斯特只是這樣喊了一聲。就在布魯諾說話的時候，第三名騎馬強盜已經從黑暗結界裡衝出來，殺向了老矮人。布魯諾下意識地縮起身子，將黃金盾牌舉到身前。

  戰馬踏在布魯諾的盾牌上，滑倒在細沙里，將背上的騎手摔了出去。

  強悍的老矮人立刻跳起身，抖掉耳朵里的沙子。等到他戰鬥的激情退去時，一定會因為馬蹄透過盾牌的撞擊而感到疼痛，不過現在布魯諾感覺到的只有暴烈的怒火。他將秘銀斧高舉過頭頂，向那個強盜衝過去。那個強盜現在也站起了身。

  就在布魯諾衝到敵人面前，將戰斧向敵人的腦袋劈落時，一道銀光從他的肩頭掠過，取走了強盜的性命。老矮人一時停不住腳，一頭撞上了倒下的屍體，又撲倒在地。

  「下次和我說一聲，孩子！」布魯諾向凱蒂布莉兒吼道，他說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會從嘴裡噴些沙子出來。

  凱蒂布莉兒此時也遇到了麻煩。她剛剛射出一箭，就聽到背後傳來馬蹄的震響，連忙伏低身子。一柄曲劍從她的頭側划過，割破了她的耳朵。那名強盜轉眼間就騎馬沖了過去。

  凱蒂布莉兒本打算朝那個敵人再射出一箭，但沒等她直起身子，另一名強盜又從正面向她發起了衝鋒。這名強盜握著一桿長矛，另一隻手舉著沉重的盾牌。

  凱蒂布莉兒和陶瑪里的速度要比他更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另一支箭已經搭在魔法弓弦上，激射而出。銀箭在強盜的大盾上發生了劇烈的爆炸，衝破盾牌，將那個無力自保的強盜射落馬下，結束了他的生命。

  失去了主人的馬沒有再向前狂奔，只是小步跑了過來。凱蒂布莉兒抓住馬韁，抬腿跨上馬背，開始追趕剛剛割傷了她的強盜。

  崔斯特仍然站在駱駝背上。在這個遠高過敵人的位置上，他敏捷地連續縱躍，躲開敵人發動的一次次攻擊，同時他的一雙魔法彎刀編織出一段令人目眩神迷的死亡之舞。強盜們一次又一次地以為能夠輕易擊中這個目標明顯的精靈，卻發現他們的刀劍長矛只能攻擊到空氣。當他們打算縱馬跑開的時候，卻又發現閃光或者另一把魔法彎刀乾淨利索地切開了他們的喉嚨。

  這時，兩名強盜從崔斯特的背後向他發起了攻擊。敏捷的卓爾精靈縱身躍起，隨後又穩穩落回到駱駝背上。就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裡，兩名強盜全都不得不轉而全力防守。

  沃夫加幹掉滾落在他面前的那三個強盜，從死屍旁邊跳開，卻發現他那頭頑固的駱駝又衝到了他面前。他再一次打了這頭髮狂的畜生，用的是艾吉斯之牙。駱駝倒在了那些強盜旁邊。

  戰鬥明顯已經接近尾聲。野蠻人首先注意到的是崔斯特。卓爾精靈令人目眩神迷的雙刀讓他讚嘆不已。他面前只有兩個敵人，其中一個的曲劍被彎刀震開，另一個人失去了平衡。崔斯特只需要幾秒鐘就能夠解決掉他們。

  沃夫加的目光越過卓爾精靈，盯住了另一名悄無聲息策馬殺至的強盜。那名強盜已經抬起長矛，對準了崔斯特的後背。

  「崔斯特！」野蠻人高喊一聲，同時向他的朋友拋出了艾吉斯之牙。

  聽到喊聲，崔斯特以為沃夫加有了麻煩，但是當他抬起頭，卻看到魔法戰錘旋轉著向他的膝蓋飛來。他立刻明白了狀況，隨即毫不猶豫地跳起身，一個筋斗翻過了面前敵人的頭頂。

  衝鋒過來的強盜根本沒有時間為目標的逃脫感到惋惜，強大的戰錘旋轉著飛過駱駝的駝峰，正砸在他的臉上。

  崔斯特的跳躍讓他面前的兩名用劍強盜也吃了一驚，這一秒鐘的遲疑讓他們更加陷入了劣勢，還在半空中的卓爾精靈發動了兇猛的攻擊，兩把彎刀同時向下方突刺。

  閃光深深地插進一個人的胸膛里。另一名強盜勉強躲開了彎刀，卻被逼到面前的崔斯特用刀柄狠狠砸在腋窩上。兩名強盜全都跌翻下馬。崔斯特則穩穩站到了地上。彎刀揮起，再落下，結束了戰鬥。

  看到高大的野蠻人沒有了武器，另一名強盜向他背後沖了過來。沃夫加看到了那個敵人，俯身準備發動攻擊。隨著敵人的戰馬衝到面前，野蠻人假裝向右側閃避，躲開敵人用劍的手臂——這一點很符合那名強盜的預料。但突然間，沃夫加轉換了方向，一下子站到戰馬的正前方。

  沃夫加正面承受了戰馬的衝擊，用手臂頂住馬脖子，雙腿壓住馬前腿。馬匹強勁的衝擊力將他撞得向後翻滾，但戰馬自己也是身子一歪。就在這時，強大的野蠻人用盡全力拽起戰馬，藉助戰馬衝鋒的勢頭將馬和馬背上的強盜全都舉過了自己的頭頂。

  被驚呆的強盜根本無法做出反應。直到戰馬從上方將他壓在地上，他才尖叫了一聲。當這匹馬終於翻滾開的時候，強盜已經頭朝下插進了齊腰深的沙子裡，雙腿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歪在一旁。

  布魯諾的靴子和鬍子里全都是沙子。他期盼著有人來找他戰鬥。在許多高大的坐騎中間，真正能發現這個矮個子的戰士並不是很多。

  而現在，他們大多已經死了！

  布魯諾衝出沒有了騎手的駱駝群，用戰斧敲擊盾牌，好吸引敵人的注意。他看見一名強盜正轉頭要逃離這場災難。

  「嗨！」布魯諾向那名逃兵喊道，「你這個獸人的雜種！」

  那名強盜覺得自己對付這樣一個矮子總應該能占據上風，而且他也被布魯諾的辱罵惹火了。他沖向布魯諾，揮劍向老矮人砍去。

  布魯諾舉起黃金盾牌，擋住敵人的攻擊，然後邁步從戰馬前方繞到另一邊。這名騎手轉身迎戰繞到自己側旁的矮人，但布魯諾充分利用了自己身高的優勢，他幾乎不用彎腰就鑽進了馬肚子下面，又到了強盜的右側，將戰斧揮過頭頂，趁著敵人還沒反應過來，砍中了他的胯骨。強盜在劇痛中彎下腰，卻被布魯諾伸出掛著盾牌的手臂，用滿是節瘤的粗硬手指抓住了他的頭巾和頭髮，把他從馬鞍上扯了下來。隨後，老矮人滿意地哼了一聲，一斧砍在強盜的脖子上。

  「太簡單了！」老矮人嘟囔著，將強盜的屍體丟在地上，然後開始尋找新的敵人。但戰鬥已經結束了，谷地中已經沒有了強盜。艾吉斯之牙回到了沃夫加的手中。崔斯特正輕鬆地站在一旁。

  「我的女兒呢？」布魯諾喊道。

  崔斯特用眼神讓老矮人平靜下來，然後伸手一指。

  在旁邊一座沙丘的頂端，凱蒂布莉兒正騎在一匹戰馬上，手握陶瑪里，眺望遠方的沙漠。

  幾名強盜落荒而逃，一個強盜死在了谷地外面的沙丘下。凱蒂布莉兒又瞄準了一個人，隨後才意識到身後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夠了，」她悄聲說著，將神弓向旁邊挪了寸許，讓銀箭擦過那名逃亡強盜的肩膀。

  她覺得今天的殺戮已經夠多了。

  凱蒂布莉兒看著血肉狼藉的戰場，還有仍然在天空中耐心盤旋的禿鷹，將陶瑪里掛回肩頭，兇狠的神情漸漸平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