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輝之城

2024-10-10 21:00:42 作者: (美)R.A.薩爾瓦多

  兩名冒險者在黎明之前就回到了大路上,一路策馬向西,飛速趕往海岸和深水城。在拜訪過馬爾可和阿嘉莎之後,崔斯特和沃夫加再一次全力追趕強敵。他們都清楚,如果這場救援失敗了,他們的半身人朋友會遭遇怎樣的劫難。他們的坐騎得到了馬爾可的魔法馬蹄鐵的助力,奔跑起來迅疾如風。道路兩側的原野在他們眼中只是一片殘影。

  太陽從他們背後升起,他們沒有片刻休息。直到太陽越過頭頂,他們甚至沒有停下來吃一口東西。

  「等我們上了船,向南方航行的時候,自然會有休息的時間。」崔斯特對沃夫加說。

  立誓要救出瑞吉斯的野蠻人完全不需要催促。

  黑夜再次降臨,馬蹄聲依然持續不斷。當陽光第二次落在他們的脊背上時,帶有鹽味的微風終於攪動了空氣,「光輝之城」深水城高聳的塔樓出現在西方的地平線上。兩名騎手勒馬立在一座高聳的崖壁上。他們駐足之處便是那座不可思議的輝煌都市的東部邊緣。如果說在這一年的早些時候,沃夫加曾經因為第一次看到海港城市路斯坎而吃驚不已,那麼這座位於路斯坎南方一千五百里的都市更是讓他震撼無言。北地明珠深水城是整個被遺忘國度最大的港口,其規模足有路斯坎的十倍。就算是它高大城牆所包圍的主城區也是那樣遼闊廣大,一直延伸到海岸邊,無數塔樓和尖塔高高插入到海霧之中,兩名冒險者甚至無法一眼望盡它們的邊際。

  「這裡有多少人?」沃夫加喘息著問崔斯特。

  「你們所有部族再增加一百倍,也能夠完全住進這座城裡。」卓爾精靈說道。他注意到沃夫加臉上的焦慮和擔憂。這個城市完全超出了這名年輕人的想像。上一次沃夫加在路斯坎城中就差一點引發了一場災難。現在,深水城中的居民數更是路斯坎城的十倍,這裡一定有著十倍於路斯坎城的錯綜複雜,還有十倍的麻煩。

  沃夫加稍稍後退了一點。崔斯特別無選擇,只能對這名年輕的武士寄以信任。卓爾精靈也有自己的困境,他必須克服心中的矛盾。他小心翼翼地從腰間的口袋裡拿出那隻魔法面具。

  沃夫加理解卓爾精靈的猶豫。他只能用真誠的憐憫目光看著他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此勇敢——哪怕瑞吉斯已經命懸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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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斯特將這隻毫無特點的面具在手中轉動,不知道它的魔法限度在哪。他能感覺到這件東西絕不普通。從它內部散發出的能量不斷刺激著卓爾精靈敏感的手指。它只會剝奪他的外表,還是有可能偷走他的本心?崔斯特聽說過,一些本來被認為對佩戴者有莫大好處的魔法物品一旦被使用,就再也無法從身上剝除。

  「也許他們會接受你的本來面目。」沃夫加充滿希望地說道。

  崔斯特嘆了口氣,微微一笑。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不,」他回答道,「深水城的士兵絕不會允許一名卓爾精靈走進城門,也不會有任何船長會接納我乘船前往南方。」他沒有再耽擱,將面具戴在了臉上。

  片刻間,什麼都沒有發生。崔斯特開始覺得,如果這副面具只是一個贗品,那麼他此前的一切憂心和顧慮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沒變化,」又過了幾秒鐘,他發出一陣不安的笑聲,嘗試著讓自己的語調輕鬆下來,「它根本不會……」話剛說到一半,他注意到了沃夫加驚愕的表情。

  沃夫加在背包里摸索一陣,掏出一隻光亮的金屬杯子,對崔斯特說:「看。」然後就將這隻臨時的鏡子遞給崔斯特。

  崔斯特用顫抖的雙手接過杯子,舉到自己臉前。他沒有在杯子裡看到黑色,雙手不由顫動得更厲害了。杯子表面的倒影很模糊,卓爾精靈的雙眼在清晨的陽光中就更不容易看清楚了,但崔斯特不可能看錯面前的這個倒影。他的五官沒有任何變化,但黑色的皮膚已經變成了地表精靈的淡金色。他的純白色長髮更是閃耀起了黃色的光澤,仿佛是俘獲了太陽的光芒,將它們牢牢地鎖在髮絲里。

  只有崔斯特的一雙眼睛還像原先一樣,如同兩個薰衣草顏色的清澈池塘。魔法力量也沒能改變它們的光彩。這至少還能讓崔斯特感到一點輕鬆。看樣子,他的內心並沒有被改變。

  但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巨大的改變,只能尷尬地看著面帶讚許的沃夫加。

  沃夫加露出一絲壞笑。面對崔斯特向他投來的探詢目光,他說道:「不管我怎麼看,你都是一個俊俏的精靈武士了。一定會有那麼一兩個路過的妙齡少女紅著臉偷偷看你。」

  對於這番評價,崔斯特只是用雙眼看向地面,竭力隱藏起自己的惴惴不安。

  「不過我不喜歡這樣,」沃夫加忽然很真誠地說道,「一點也不喜歡。」崔斯特抬起頭,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甚至顯得有些羞怯。

  「我更不喜歡你現在的表情,還有你充滿困擾的內心。」沃夫加也顯得有些不安了,「我是一名武士,會毫無畏懼地與巨人和龍作戰。但一想到與崔斯特·杜堊登對陣,我也會心生懼意。記住你是誰,高貴的遊俠。」

  一抹微笑浮現在崔斯特的臉上。「謝謝你,我的朋友,」他說道,「在我曾經面對的所有挑戰中,也許這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

  「我更希望你不戴這東西。」沃夫加說。

  「我也是。」另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他們轉過身,看見一名肌肉發達的高個子中年男子正向他們走過來。他衣著樸素,神態悠閒,留著一部修剪整齊的黑鬍鬚。他的頭髮也是黑色的,只是兩鬢出現了星星點點的銀色。

  「你們好,沃夫加和崔斯特·杜堊登,」他優雅地鞠了一躬,「我是凱爾本,馬爾可和我算是熟人。那位最耀眼奪目的哈貝爾吩咐我在這裡等待你們。」

  「你也是法師?」沃夫加問道,不過他並不打算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凱爾本聳聳肩。「一個護林人,」他回答道,「還喜歡畫畫,不過我只能說,對於繪畫一道,我並不是很擅長。」

  崔斯特審視著凱爾本,他不相信凱爾本不是法師。這個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勢,他的神態舉止讓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認出來,只有統治一方的君主才會有他這樣的從容與自信。在崔斯特看來,凱爾本絕不會亞於馬爾可。如果這個人真的喜歡畫畫,崔斯特也絲毫不懷疑,他的繪畫藝術肯定能夠和北地的任何一位大師比肩。「可以為我們帶路去深水城嗎?」崔斯特問道。

  「不只是帶路去深水城,」凱爾本回答道,「我知道你們的任務和需求。在一年中這麼晚的時候找到一艘去南方的船已經不容易了,除非你們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來吧,跟我去南城門,我們也許能在那裡找到一個有門路的人。」他回身走到自己的坐騎前,上了馬,引領兩名冒險者輕鬆地向南邊緩步跑去。

  他們繞過保護深水城東部邊界的斷崖。這裡最高的崖面足有一百尺。不過整座山崖還是逐漸變矮,最終與海面平齊。他們在這裡看到了另一段城牆。儘管南城門已經遙遙在望,凱爾本卻調頭向遠離城市的地方跑去,同時伸手指了指一座生滿青草,只在最頂端有一棵柳樹的土丘。

  當他們登上土丘的時候,一個小個子男人從柳樹上跳下來,用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緊張地四處亂看。從衣著看,這個傢伙絕不是窮人,而他的那種局促不安更讓崔斯特懷疑凱爾本絕不像他自我介紹的那樣簡單。

  「哈,奧帕,能看到你實在是太好了。」凱爾本悠閒地說道。崔斯特和沃夫加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看起來凱爾本沒有給這個叫奧帕的人其他選擇。

  「你好,」奧帕的語速很快,他顯然是想要儘早結束和凱爾本的生意,「航程已經訂好了。你帶錢了嗎?」

  「什麼時候?」凱爾本問。

  「一個星期以後,」奧帕回答,「海岸舞者號會在一個星期以後啟航。」

  凱爾本沒有忽略崔斯特和沃夫加彼此對視的憂慮眼神。「這太久了,」他對奧帕說,「港口的每一名水手都欠你一份人情。我的朋友們可等不及。」

  「安排需要時間!」奧帕爭辯道。但他忽然好想又想起了自己是在和誰說話,身子一縮,垂下了目光。

  「太久了。」凱爾本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奧帕用手揉搓著面頰,努力想要尋找解決的辦法。「杜德蒙特,」他充滿希望地看著凱爾本,「杜德蒙特船長的海靈號今晚就出港。他可是個好人,但我不知道他會向南走多遠,而且他的要價很高。」

  「哈,」凱爾本微笑著說,「不必擔心,我的小個子朋友,今天我為你帶來了神奇的物品作為酬金。」

  奧帕帶著懷疑的眼神看著凱爾本。「你說過,會給我帶來黃金。」

  「要比黃金更好,」凱爾本回答道,「我的朋友們從長鞍鎮來到這裡用了三天時間,但他們的坐騎卻連一滴汗都沒有出!」

  「馬?」奧帕有些猶豫地問道。

  「不是,不是這兩匹馬,」凱爾本說,「而是它們的馬蹄鐵。是魔法馬蹄鐵,能夠讓一匹馬跑得像風一樣快!」

  「我的生意都是和水手們做的!」奧帕大著膽子表示反對,「我要馬蹄鐵有什麼用?」

  「放鬆,放鬆,奧帕,」凱爾本用輕柔的聲音說著,向小個子眨了眨眼睛,「還記得你兄長的麻煩嗎?我知道你一定能想辦法用魔法馬蹄鐵賺取利潤。」

  奧帕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怒意用力呼出去。凱爾本的提議顯然已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先讓這兩個人去美人魚之臂酒館吧,」他說道,「我會看看我能做些什麼。」說完這句話,他就轉過身,向山丘下的南城門跑去。

  「你對付他的時候很輕鬆。」崔斯特說道。

  「我擁有一切優勢,」凱爾本回答道,「奧帕的兄長是這座城中一個貴族的家主。有時候,這會給奧帕帶來很大的利益,不過這也會對他造成妨礙,讓他必須小心不要在公眾面前損害他的家族的聲譽。」

  「不管怎樣,這樁生意已經做成了,」凱爾本繼續說道,「你們可以把這兩匹馬留給我。現在,先進城吧。衛兵會向你們指明碼頭街的方向。你們到了那裡之後很容易就能找到美人魚之臂酒館。」

  「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嗎?」沃夫加一邊問,一邊滑下馬鞍。

  「我還有其他事情,」凱爾本說,「你們自己去更好。在那裡,你們會很安全。奧帕不會違抗我的意思。我也知道杜德蒙特船長是一位誠實的海員。陌生人在深水城很常見,尤其是在碼頭區。」

  「但出現在畫家凱爾本身邊的陌生人可能會招來不必要的注意。」崔斯特帶著善意的幽默感說出了凱爾本沒有說出口的話。

  凱爾本微微一笑,但沒有回答。

  崔斯特跳下馬鞍問:「這兩匹馬會回到長鞍鎮嗎?」

  「當然。」

  「非常感謝你,凱爾本,」崔斯特說,「你為我們提供了巨大的幫助。」然後崔斯特又看著他的馬,思考片刻。「你一定知道,馬爾可施加在馬蹄鐵上的魔法不會持續太久。奧帕不可能從今天的交易中得到任何好處。」

  「這是替天行道,」凱爾本「嘿嘿」地笑了兩聲,「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個傢伙做過不少不公平的交易。也許這次經歷能夠教會他別太張揚,別一錯再錯。」

  「但願吧。」崔斯特說道。他又鞠了一躬,便和沃夫加向山丘下走去。

  「保持警惕,同時也要保持鎮定。」凱爾本在他們身後喊道,「碼頭上總會有壞人,但那裡也一直都有衛兵的監管。許多剛來到這裡的人都會在城市地牢里度過他們的第一個晚上!」看著那兩名走下山坡的冒險者,他就像馬爾可一樣,回憶起了許久以前自己一路前行,去遠方冒險的日子。

  「他讓那個叫奧帕的人瑟瑟發抖,」走出一段路之後,沃夫加對崔斯特說道,「他只是一個畫家?」

  「更有可能是一位法師,一位強大的法師。」崔斯特回答道,「我們還要再一次感謝馬爾可,是他的影響力掃除了我們一路上的障礙。記住我的話,一個簡單的畫家絕不可能讓奧帕那樣的人如此俯首帖耳。」

  沃夫加回頭看了土丘一眼。凱爾本和那兩匹馬已經不見了。

  儘管對那些黑暗法術的了解非常有限,沃夫加還是知道,只有魔法能夠讓凱爾本和那三匹馬這麼快就離開山頂。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再一次對不斷出現的怪誕人物感到驚嘆。

  按照南城門口衛兵的指示,崔斯特和沃夫加很快就走在了碼頭街上。這是一條很長的街巷,橫穿了城市南邊的深水港。魚腥味和海鹽的味道充滿了兩個人的鼻腔。海鷗在他們的頭頂不住地鳴叫。從被遺忘國度各處來到此地的水手和商人們聚集在這裡,有些在忙著工作,不過大部分人都只是閒散地待在岸邊,享受著他們在向南方航行之前最後的休息。

  碼頭街為這些休息的人們準備了很多設施——在每一個街角都有一家酒館,但這裡和路斯坎的碼頭區不同:很久以前,路斯坎城的領主們就將那裡的碼頭交給了暴徒和流氓,深水城的碼頭街卻不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深水城是一座恪守法律的城市,著名的城市衛隊——監守者們時刻都在注意這裡的風吹草動。

  這裡到處都是強悍的冒險者。擁有戰場經驗的武士們隨身攜帶武器,對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崔斯特和沃夫加還是發現他們被不止一雙眼睛盯上了。在他們走過的地方,幾乎每個人都會回過頭多看他們一眼。崔斯特一直留心自己的面具,很擔心面具會無意中滑落,露出他的本來面目,嚇壞身邊的人們。

  但迅速進行過檢查之後,他便打消了這份疑慮。現在就連他的兩隻手都顯示出地表精靈的金黃色彩。

  崔斯特轉過頭,想要向沃夫加確認一下,這副面具是否依然完美地掩飾了他的容貌,卻差一點笑出了聲,同時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在過去這幾年中,他一直和這名年輕的野蠻人生活在一起,早已習慣了沃夫加非同尋常的身材。這個年輕人足有七尺高,身上的肌肉一年比一年壯碩堅實。現在沃夫加大步走在碼頭街上,輕鬆的步伐中顯示出充分的自信。艾吉斯之牙在他的肩膀上輕盈地來回搖動。就算是在被遺忘國度最強大的武士之中,這名年輕人也是出類拔萃的。

  「我第一次不再是人們關注的對象了。」崔斯特說。

  「那你不如把面具摘下來,卓爾精靈,」沃夫加回應道,他的臉早已變得通紅,「不要讓他們再這樣看我了!」

  「如果不是為了瑞吉斯,我也不會戴上這個。」崔斯特向沃夫加擠了擠眼。

  美人魚之臂酒館和深水城這一片街區中的許多酒館沒有什麼不同。喊嚷聲和歡呼聲從那裡面一直飄到了街上,還伴隨著廉價的麥酒和葡萄酒的氣味。酒館門口聚集了一群人,他們不停地相互擁擠推搡著,向被他們稱作朋友的人大聲咒罵。

  崔斯特面帶憂色地看了看沃夫加。在此之前,沃夫加曾把彎短劍酒館撕成了碎片,和那裡的大部分酒客打成一團。對於城市酒館這种放浪形骸的地方來說,恪守榮譽和勇氣的沃夫加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奧帕從美人魚之臂里走出來,輕巧地繞過了那堆胡鬧的人。

  「杜德蒙特就在裡面。」他讓極其微弱的話語聲從嘴角里溜出來。走過崔斯特和沃夫加身邊的時候,他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個子很高,穿藍色短外衣,留著黃鬍子。」

  沃夫加想要回話,卻被崔斯特拽著一直向前走去。卓爾精靈明白奧帕不打算讓別人看到他們之間有特別的關係。

  酒館門前的人群在崔斯特和沃夫加面前自動分開了,所有人都在注視著沃夫加。「邦戈才能對付他。」一個人悄聲說道。此時兩名冒險者已經進入了酒館大堂。

  「真想看看他們兩個干一仗。」另一個人咯咯地笑著說。

  卓爾精靈的耳朵捕捉到了那些人的交談。他又看了一眼自己高大的朋友,這才注意到沃夫加的體形讓他避免了多少麻煩。

  美人魚之臂的大堂看不到什麼出奇的地方。空氣中瀰漫著異域菸草的濃重氣味和陳麥酒的臭氣。幾個喝醉的水手趴在桌子上,或者是靠牆坐著。還有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到處潑灑他們杯子裡的酒。如果這些酒撒在了更清醒一些的酒客身上,後者就會把那些醉酒的傢伙推倒在地上。沃夫加有些好奇,這裡的酒客中有多少已經錯過了他們的船?他們會不會一直在這裡晃蕩,直到他們兜里的錢用光,然後就被丟到街上去面對即將到來的冬季?到時候,他們已經一文不名,也不可能找到一個能夠居住的地方。

  「我已經兩次見到城市肚腸里的樣子了,」沃夫加悄聲對崔斯特說,「兩次都只是讓我更喜歡大路上的快樂!」

  「比如地精和龍?」崔斯特輕鬆地反問著,同時帶領沃夫加坐到了靠近吧檯的一張空桌子旁。

  「要比這裡好多了。」沃夫加說。

  不等他們坐穩,一名女招待已經來到他們面前。「想找些什麼樂子?」她漫不經心地問著。對於這些來來往往的酒客,她早已經失去了興趣。

  「水。」沃夫加粗聲粗氣地回答道。

  「還有葡萄酒。」崔斯特立刻又補了一句,同時將一枚金幣放在這個女人的手心裡。女人緊緊皺起的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

  沃夫加很擔心崔斯特責備他對那名女招待的方式有不妥之處,便搶先朝靠在吧檯上的一名高個子男人一指,說道:「那一定就是杜德蒙特了。」

  崔斯特立刻站起身,他打算謹慎處理他們的事務,儘快離開這家酒館。「留在這裡。」他對沃夫加說。

  杜德蒙特船長和美人魚之臂中的那些普通酒客都不相同。他的身材又高又直,外表修飾得整潔得體,足以參加領主和貴婦們的宴會。就像所有深水港的船長,尤其是即將出海的船長一樣,杜德蒙特今天會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岸上,盯住他有價值的船員們,儘量阻止他們不要被關進深水城人滿為患的監獄裡。

  崔斯特來到這位船長身邊,揮揮手,遣開帶著詢問神情的酒吧老闆。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崔斯特輕聲對杜德蒙特說。

  「我很難將奧帕算作是我的朋友。」船長不動聲色地回答,「但我能看出來,他對於你那個年輕朋友的個頭和力量沒有誇大。」

  杜德蒙特不是唯一注意到沃夫加的人。就像深水城這片街區裡的每一家酒館,以及被遺忘國度的絕大部分酒吧一樣,美人魚之臂有一個混混兒頭子。就在吧檯深處稍遠的地方,一名身材粗壯的大漢從沃夫加剛剛走進門的那一分鐘開始就在盯著他了。他就是門口那群混混兒所說的邦格。邦格不喜歡這個年輕野蠻人的樣子,一點也不喜歡。當然,他更不喜歡沃夫加那雙肌肉健壯的臂膀,那種優雅矯捷的步伐和背負那柄巨大戰錘的輕鬆樣子,這全都表明這個年輕人擁有超越他年齡的戰鬥經驗。

  邦格的支持者們簇擁在他的周圍,對於即將到來的戰鬥充滿了期待。他們扭曲的笑容和浸透了酒精的喘息刺激著他們的頭領要採取行動。通常都充滿信心的邦格這一次卻不得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焦急心態。在統治這家酒館的七年時間裡,他承受過很多打擊。他的骨架已經發生了彎曲,有幾十根骨頭都曾經斷裂過,許多肌肉也還帶著撕裂的舊傷。看著沃夫加令人敬畏的身形,邦格實際上很有些懷疑,就算是在自己更年輕,更健康的時候,也不一定能贏得這一仗。

  但美人魚之臂的常客們全都在看著他。這是他們的地盤,他是他們的頭領。他們會為他提供免費的食物和酒水——邦格不能讓他們失望。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推吧檯站起了身,最後吼叫了一聲,讓他的支持者們安心。然後,他冷著臉推開了所有擋住路的人,邁步向沃夫加走去。

  沃夫加在那一群人有動作之前就已經看出事有不妙。他早就熟悉了這番場景,完全預料到自己將再一次經歷路斯坎的彎短劍酒館裡發生的事情。他會被盯上,只是因為他塊頭很大。

  「你想幹什麼?」邦格雙手叉腰,俯視著坐在椅子裡的年輕人,嘶聲吼道。其他混混兒全都圍繞在這張桌子旁邊,將沃夫加和周圍的人隔開。

  沃夫加的直覺告訴他,現在應該站起來,讓這個自命不凡的笨蛋立刻倒在地上。對於邦格身邊的那八個朋友,他也沒有絲毫畏懼。他相信那些人都只是跟在頭領後面的懦夫。如果一拳把邦格打倒——沃夫加知道自己能做到這一點——其他人一定會心存猶疑,不敢再輕易向他挑戰。而只要有片刻的耽擱,他們就會在沃夫加這樣的人面前付出慘痛的代價。

  但在過去幾個月里,沃夫加已經學會了克制自己的憤怒,懂得了範圍更加寬廣的榮譽原則。他聳聳肩,沒有表現出任何威脅的意思,只是平靜地回答道:「找個地方坐下來喝一杯。你又是誰?」

  「我的名字是邦戈。」那名壯漢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會噴出一片口水。他驕傲地挺起胸膛,仿佛他的名字對沃夫加有著特別的意義。

  沃夫加再一次將邦戈的唾沫從臉上抹去,抑制著戰鬥的衝動。他提醒自己,他和崔斯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誰說你能夠來我的酒吧了?」邦戈咆哮道。他希望自己已經在氣勢上壓倒了沃夫加。然後他掃視了一圈自己的朋友們,那些人全都向沃夫加聚攏過來,更顯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崔斯特肯定能夠理解,打倒這個傢伙也是出於無奈。沃夫加這樣想著,在身側攥緊了拳頭。「只要一拳。」他低聲嘟囔了一句,掃視了一圈包圍自己的這些惡人。這幫傢伙都應該人事不省地躺在酒館的角落裡。

  沃夫加想起了瑞吉斯,希望用那位朋友的身影壓抑下心中愈發熾盛的怒火。但他無法忽略這個事實——他的兩隻手正攥緊了桌子邊緣,指節都已經因為缺血而發白了。

  「安排好了嗎?」崔斯特問道。

  「都安排好了,」杜德蒙特回答,「我在海靈號上為你們留出了艙室。而且我很歡迎船上能多一些人手,尤其是懂得用刀的,有經驗的冒險者。但我有些懷疑,也許你們沒法乘坐我的船了。」他抓住崔斯特的肩膀,讓崔斯特轉過頭,去看沃夫加所遭遇的麻煩。

  「酒館混混兒的頭子,」杜德蒙特解釋說,「不過我會把賭注下在你的朋友身上。」

  「你賭得很對,」崔斯特回答,「但我們沒有時間了……」

  杜德蒙特又讓崔斯特轉過頭,向陰影中的一個角落裡望過去。那裡坐著四個人,正泰然自若又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愈發激烈的喧譁。「監守者,」杜德蒙特說,「只要一開打,你的朋友就要在地牢里蹲上一夜了。我可不會繼續留在港口裡。」

  崔斯特掃視了一遍酒館,想要找到解決的辦法。所有眼睛都盯住了沃夫加和那些混混兒,所有人都在渴望著欣賞一場精彩的打鬥。卓爾精靈意識到,如果他現在到那張桌子的旁邊去,也許反而會刺激到他們,立刻引起暴力事件的發生。

  邦格將肚子向前一腆,頂到距離沃夫加的臉只有幾寸遠的地方,顯示出他寬皮帶上的上百條刻痕。「每一道都是我打敗的一個人,」他吹噓道,「我晚上在監獄裡沒事幹的時候就會數一數。」他指著皮帶扣旁邊的一道大刻痕說:「我殺了這傢伙,擠碎了他的腦袋。這讓我在監獄裡蹲了五個晚上。」

  沃夫加鬆開了自己的雙手。邦戈的戰績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但這名壯漢的話讓他明白了自己的行動可能導致的後果。他還要趕一班船。

  「也許我是要來看看邦戈。」他將雙臂抱在胸前,靠進椅子裡。

  「你已經看到他了!」一個混混兒吼道。

  邦戈惡狠狠地看著沃夫加:「看什麼,打一架嗎?」

  「不,我想不是,」沃夫加說道,「打架?不,我只是一個出來看世界的男孩。」

  邦戈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困惑。他向周圍的朋友們掃視了一圈。那些人也只能聳聳肩。

  「坐下。」沃夫加說道。邦戈沒有動。

  沃夫加身後的流氓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向他吼道:「你要幹什麼?」

  沃夫加總算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沒有抓住那個戳他的人,將他骯髒的手指擰碎。他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向前俯過身,看著那名高大的混混兒頭子。

  「不是為了打架,只是想來看看,」他平靜地說,「也許有一天,我會認為我能夠向邦戈這樣的人挑戰,那一天我會回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你到那個時候仍然會是這家酒館的勇士。但恐怕那應該在許多年之後了。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學習。」

  「那麼,為什麼你現在會來?」邦戈質問道。他的自信已經直接從他的心裡滿溢了出來。他俯身向沃夫加,充滿威脅地逼近這個野蠻人。

  「我是來學習的,」沃夫加回答道,「通過觀察深水城最強悍的鬥士來學習。看看邦戈的行事風格是什麼樣子。」

  邦戈站直身子,向周圍急不可耐的朋友們掃視了一圈。他們現在就差趴在桌面上了。邦戈咧開牙齒殘缺的嘴,笑了一下,這是他毆打挑戰者之前的習慣。混混兒們全都緊張起來。但就在這時,他們的勇士讓他們吃了一驚——他用力拍了拍沃夫加的肩膀,就像對待朋友一樣。

  一陣響亮的嘆息聲傳遍了整個酒館大堂。邦戈卻已經拉開一把椅子,和這個惹人矚目的陌生人一同喝起酒來。

  「快滾吧!」混混兒頭子向他的黨羽喊道。那些傢伙的臉上全都是失望和困惑,但他們不敢違抗頭領的命令。沃夫加身後的那個人又用力戳了他一下,然後就跟隨其他人退回到吧檯深處。

  「明智的做法。」杜德蒙特對崔斯特說。

  「他們兩個都是。」卓爾精靈放心地趴回到吧檯上。

  「你在城裡還有其他事情嗎?」船長問他。

  崔斯特搖搖頭。「沒有了,我們去船上吧。我擔心深水城還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一百萬顆星星充滿了無雲的夜空,從那一片天鵝絨般的黑色華蓋上一路鋪展下來,與深水城遠方的燈光交融在一起,讓北方的地平線也在微微發亮。

  沃夫加在甲板上找到崔斯特,安靜地坐下來,感受著海浪靜靜的推動。

  「我很想回去。」沃夫加順著朋友的目光望向現在已經遠離他們的城市。

  「和一個喝醉的惡棍還有他那些噁心的朋友們算筆帳。」崔斯特替他把話說完。

  沃夫加笑了。但看到崔斯特看向他的目光,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為了什麼?」崔斯特問,「那樣你就能取代他,成為美人魚之臂的流氓頭子了?」

  「我可不羨慕那種生活。」沃夫加又輕笑了幾聲,只是這一次,他的笑聲沒有那麼愜意。

  「那麼就把那種生活留給邦戈吧。」崔斯特說完便向那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轉過頭。

  沃夫加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數十秒,也許是幾分鐘就這樣悄然流過。他們唯一聽到的聲音只有海浪拍打海靈號的船首。崔斯特一時心血來潮,從鞘中抽出閃光。這把做工精湛至極的彎刀在他的手中有了生命,流轉在刀刃上的光華成就了閃光的名字和它的迷人魅力。

  「這件武器很適合你。」沃夫加說。

  「是一個好搭檔。」崔斯特承認。他仔細端詳這柄彎曲刀刃上的精細雕花,回憶起自己曾經擁有的另一把魔法彎刀。那把刀是他和沃夫加在殺掉一頭龍的時候從巨龍寶藏中找到的。那把刀也曾是他的好同伴,它用寒冰魔法鑄就,是所有火焰生物的天敵,能夠讓使用它的人不會遭受敵人火焰的傷害。它曾經給過崔斯特巨大的助力,甚至從一個惡魔的大火焰中救過崔斯特一命。

  崔斯特將目光轉回到沃夫加身上。「我在想我們殺死的第一頭龍。」他向目光中帶著探詢意味的野蠻人說道,「你和我那時在冰洞裡和冰亡作戰,那可是個厲害的敵人。」

  「他差點兒就幹掉我們了,」沃夫加說,「多虧那根懸在龍背上的大冰柱。」

  「是運氣嗎?」崔斯特回答道,「也許吧,但我要說,幸運只是真正的武士在採取正確的行動以後所得到的優勢。」

  沃夫加從容地接受了朋友的恭維。當時是他砸落尖銳的巨型冰錐,殺死了那頭龍。

  「真可惜,我失去了從冰亡巢穴中得到的那把彎刀,它和閃光會是很好的一對兒。」崔斯特說。

  「的確。」沃夫加回憶起自己和卓爾精靈一同經歷的冒險,不由得露出微笑,「不過很可惜,那把刀和布魯諾一起掉進格倫峽谷了。」

  崔斯特停頓一下,眨了眨眼,仿佛有冷水潑到了他的臉上。一幅影像突然流過他的意識,同時讓他感到希望和恐懼——布魯諾·戰錘站在燃燒的巨龍背上,緩緩落進峽谷深淵。

  燃燒的龍!

  沃夫加平生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卓爾精靈朋友說話時聲音中流露出一絲顫抖。崔斯特有些沙啞地問道:「布魯諾帶著我的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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