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路至中點

  我將死去。

  每一天，隨著每一次呼吸，我都在逐漸靠近生命的終結。從出生起，我們的呼吸次數就是有限的，每一次呼吸都會有一絲光陰從我的身邊隱沒，我的生命也隨之更加靠近那不可逃避的薄暮黃昏。

  記住這件事頗困難，尤其是當我們年紀正輕、健康強壯的時候。但我早已知道，這是一件需要銘記在心的重要事情，不是為了抱怨或惆悵，而是因為只有真切地知曉總有一天我將死去，我才能夠真正開始自己的生活。死亡是我身為凡人的現實結局，我肯定不會糾結於這個事實，讓自己寸步難行。但我相信，人們難免會在潛意識中困擾於這個無可逃脫的幽靈，除非他真正明白自己終有一天會死去，並為此而心存感激。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這個地方，揮別這段人生，超脫意識與物質的層面，去面對一直在等待他的未知。只有當一個人完整並真誠地接受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才能從對死的恐懼中解脫。

  很多人都被困在一成不變的生活里，日復一日地踐行著他們重複的舉動，仿佛那是不容有絲毫差錯的宗教儀式。他們變成了只依循簡單習慣而活的生物。一部分原因是：熟悉會讓人感到安穩。這種心態的形成還依賴於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只要保持現狀，那麼每件事就永遠都會按部就班地實現。他們通過這樣的意識控制自己周圍的世界，但實際上，他們什麼都控制不了。即使他們真的能日復一日地做著完全一樣的事情，死亡也一定會找上他們。

  

  我見過一些人為了破解這個最大的謎團而對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變得麻木不仁。他們的一言一行都被用來追尋這個無解之謎的解釋。他們狂熱地探索，從古老的文字中尋求真理，或者從大自然的各種現象中解讀出種種含混不清的意義，用這些方法愚弄自己，讓自己相信他們找到了終極的真義，相信只要他們按照這種真義行事，就肯定能獲得來世的嘉獎。這一定是死亡恐懼最強烈的體現——讓我們錯誤地相信能夠塑造和修飾永恆本身，能夠憑藉我們瘋狂的欲望遮蔽它的窗戶，隨意布置它的家具。在引領我前往冰風谷的道路上，我遇到了一群伊爾瑪特——苦難之神的信徒。他們是那樣狂熱地沉浸在自己的信仰之中，甚至會相互抽打直至昏厥。他們歡迎苦痛折磨，甚至是死亡本身，愚蠢地相信這樣做就能向他們的神祇獻上最高的祭禮。

  我認為他們是錯誤的。但實際上，在凡間生命的範圍之外到底有些什麼，我也全然不知。所以，我也只不過是空懷信念和希望而已。我希望札克納梵能夠找到永恆的安寧和喜悅。我全心祈禱，當我踏過那道門檻，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我能夠再一次與他相見。

  也許我在當下這個世界中見到的最大的邪惡就是那些所謂的神職人員藉助普通人對死亡最基本的恐懼而進行的橫徵暴斂。「都獻給教堂吧！」他們喊道，「只有那樣，你們才能得到救贖！」有許多宗教不會如此直白，但他們也都會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表明，任何具有善心和敬神之心的人如果想要前往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的天堂，都應該自願地獻出相應的財帛。

  當然，在這個被稱為托瑞爾的世界中充滿了「末日曉諭者」，那些人宣稱這個世界的終結已經近在眼前。他們大聲疾呼，要求世人懺悔，甚至以奴隸的方式進行獻身。

  我看到這一切，只能嘆一口氣。死亡是最大的秘密，也是只有自己才能領悟的啟迪。只有到了那一刻降臨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看到它的真容，任何人都是如此。就算我們的話語充滿了真誠和善良，也很難說服別人接受我們自己的信仰。

  這是一條孤身而行的道路，但我已經不再畏懼。接受前方的必然只會讓我從中解脫，獲得自由。在認可了我的必然結局之後，我發現了這個秘密，讓我能夠享受自己的時光，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氣，無論還有幾個世紀，幾年，幾個月，幾天，還是幾個小時。死亡的存在是我無法控制的，將珍貴的每一分一秒用來懼怕無可避免的事情實在是愚蠢。在潛意識中以為自己永生不死，因此而不懂得珍惜哪怕是寶貴的幾個小時，也同樣是愚蠢的。

  無論多麼不顧一切，我都無法控制死亡。我所能做的，只是讓剩餘的生命變得如它們應有的那樣豐富充實。

  ——崔斯特·杜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