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寒冰墳墓

  在巨型冰川的盡頭，流冰蜿蜒繞過破碎的裂谷和山岩。在這裡隱藏著一個小山谷，一個被野蠻人稱為融冰地的地方。一眼溫泉匯聚成一個小池塘，熱水和寒冰進行著永無休止的戰鬥。當冬雪過早落下的時候，被困在內陸，沒有能跟上馴鹿群前往海邊的野蠻人經常會前來融冰地尋求庇護。即使是在冬天最寒冷的月份里，這裡也有不會凍結的流水。池塘的蒸汽讓周圍地方的溫度不會下降到致命的程度，雖然也絕不會讓人感到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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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的溫暖和可飲用的水源還只是融冰地價值的一部分。在這眼神秘溫泉幽暗的水面下還藏著大量寶石和金銀，這處寶藏足以和世界上任何國王的寶藏相媲美。每一個野蠻人都聽說過白龍的傳說，但大部分人只以為那是高傲的老人逗弄孩子們的幻想故事，畢竟白龍已有多年不曾離巢了。

  但沃夫加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他的父親貝奧尼加年輕的時候曾經意外地找到了那個神秘洞穴的入口。熟知白龍傳說的貝奧尼加立刻就明白自己發現了什麼，於是用了多年時間收集關於巨龍的各種信息，尤其是那頭名叫印格羅卡斯提密齊里安的白龍。

  貝奧尼加在嘗試探求這份寶藏之前就死在了部族間的戰爭中，但他既然生活在一片死亡常常降臨的土地上，自然預見到了這種殘酷的可能，並儘早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他的兒子。所以這份秘密並沒有隨他一同死去。

  沃夫加擲出艾吉斯之牙，打死了一頭鹿，然後扛著這頭野獸向數里外的融冰地走去。他以前兩次來到過這個地方，但直到今天，他依然會對這裡奇異的美景感到驚嘆不已。池水上的空氣蒙上了一層水霧的薄紗，大塊浮冰在朦朧的霧氣中飄動，就像是緩緩行駛的幽靈船。圍繞著這片池塘的山岩呈現出艷麗繁複的色彩，從紅色到橘黃色層層遞進。這些岩石上覆蓋著一層薄冰，在陽光的照射下綻放出燦爛的華彩，和周圍陰暗的灰色冰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一個異常寂靜的地方，冰牆和山岩擋住了呼嘯的寒風，通常也不會有人來到這裡。

  在父親死後，沃夫加曾經向父親的英靈發誓，要來到這裡，實現父親的夢想。現在他虔誠地來到池塘邊，儘管情況緊迫，他還是在這裡駐足片刻，陷入沉思。苔原上每一個部族都曾有勇士來到融冰地，抱著和他同樣的希望，但迄今無人生還。

  年輕的野蠻人決定改變這個事實。他驕傲地咬緊牙關，開始剝下鹿皮。他必須突破的第一道難關就是這個池塘。池水越向下就越溫暖舒適，但這其實是一個致命的陷阱，任何從池水中出來的人都會在數分鐘之內被凍死。

  沃夫加剝下鹿皮，開始割取鹿的皮下脂肪，然後將這些脂肪在一個小火堆上融化，變成濃稠的油脂。他將油脂塗遍了全身的每一寸皮膚，深吸一口氣，穩定下自己的心神，將思維集中在眼前的任務上，單手拿起艾吉斯之牙，走進了融冰泉。

  在水霧的面紗之下，池塘顯得格外平靜。但一離開岸邊，沃夫加就能感覺到熱泉強烈的渦流。他將凸出在池塘上方的一塊岩石作為標記物，一直來到池塘的正中心，最後一次深深吸氣，回想著父親的教導，完全服從水流的指引，讓自己沉入水中。下沉片刻之後，他突然被水流一直衝向了池塘的北端。

  在水霧下的一片模糊之中，沃夫加只能相信自己可以在這一口氣耗盡之前衝出水面。

  一直到距離池塘邊的冰牆只有幾尺遠的地方，他才發現了危險。

  他護住身體，準備承受衝撞，但水流突然轉向，將他送往池塘更深處。

  周圍的光線從昏暗變成漆黑，他進入了冰下的一個隱秘洞口。這個洞他只能勉強鑽進去，但毫不停頓的水流讓他別無選擇。

  他的肺渴望著空氣。他咬住下唇，以免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失去最後一點珍貴的氣息。

  就在這時，他進入了一個更加寬大的隧道。水流和隧道頂之間終於有了一點空隙，讓他能夠將頭伸出來。他如饑似渴地呼吸著空氣，同時依然無助地被水流裹挾向前。

  闖過一關。

  水流再次轉向，前方傳來清晰的瀑布聲。

  沃夫加竭力想要減緩自己的速度，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隧道底部和兩側全都是平整的冰層，並被許多個世紀的流水打磨得異常光滑。野蠻人拼命揮動雙手，為了減速，艾吉斯之牙也從他的手中被用力擲出去，隨後他只能徒勞地想用手抓住冰塊。突然，他進入了一個寬闊深邃的洞穴，瀑布還在前方。

  在瀑布崖壁外幾尺遠的地方有幾根巨大的冰錐，從洞頂一直向下垂掛到沃夫加看不見的黑影之中。沃夫加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他來到崖壁邊緣，向前一撲，抱住了一根冰錐。因為冰錐越來越細，他下墜的速度很快，但冰錐在靠近地面的時候又開始變粗了，就好像另一根冰錐從地上生長出來，與第一根冰錐接合在一起。

  暫時算是安全了。他以敬畏的目光環顧這座奇怪的巨洞。不遠處的瀑布讓他浮想聯翩。蒸汽從岩石罅隙中冒出來，為這裡又增添了一重虛幻的色彩。這座瀑布大約有三十尺高，從上方落下來的泉水大部分進入了瀑布腳下的一個裂隙。小水滴從裂隙中迸濺出來，迅速開始凍結，但在落到結冰地面上的時候還沒有完全凍硬，所以很快就和地面凍在一起，讓瀑布腳下周圍的地面上全都是怪異的破碎冰堆。

  艾吉斯之牙飛過瀑布，從一道小罅隙中跳出來，砸中了一個冰堆，讓冰塊四散崩飛。儘管雙臂已經因為和冰柱的摩擦而麻痹，沃夫加還是快步向已經凍在地上的戰錘跑過去，將它從冰塊的束縛中拔出來。

  戰錘砸碎了玻璃一樣的冰面，沃夫加在破裂的冰層中發現了一道陰影。他更加仔細地檢查這道影子，然後才離開這個駭人的景象，向後退去。他的一位先行者顯然是從高高的瀑布上掉落下來，死在了接住他的冰面上，又被完整地保存下來。沃夫加不由得深思，還有其他多少人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他沒有時間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了。現在另一道難關也已度過，這座巨洞的洞頂應該只有一兩尺厚，再向上就是外部的世界了。陽光穿透純粹由冰層形成的洞頂照射下來。在玻璃一樣的地面和洞壁上，就算是一點最微弱的光線也被反射了上千次。整座洞窟充滿了清澈璀璨的光芒。

  沃夫加覺得很冷，不過塗在身上的油脂保護了他，讓他不會被真的凍傷。他在這場冒險最初的考驗中活了下來。

  但一頭巨龍就潛藏在前方。

  幾條蜿蜒曲折的隧道從這座洞窟中延伸出去，它們都是在久遠的過去，當溫泉水量遠比現在更加龐大的時候被沖刷出來的。但這些隧道中只有一條寬大到能夠讓巨龍通過。

  沃夫加考慮了一下是否應該先探查一下別的隧道，也許這樣能讓他更加隱蔽地進入巨龍巢穴。但這裡紛亂耀眼的光線和無數從洞頂上垂掛下來、如同巨獸利齒一般的冰錐讓他感到頭暈目眩。他知道，如果自己迷了路，浪費太多時間，夜晚就會到來，偷走寶貴的光線，氣溫也會降低到他無法忍耐的程度。

  於是他在地面上敲打艾吉斯之牙，除掉黏在上面的冰塊，徑直向那條他相信會通往印格羅卡斯提密齊里安巢穴的隧道走去。

  這座冰窟中最大的一個洞室里，巨龍正在它的財寶旁邊酣然大睡。許多年以來，它都不曾受到過任何打擾。印格羅卡斯提密齊里安，它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冰亡。和許多在寒冰中築巢的白龍同族一樣，它犯了一個錯誤；曾經為這個巢穴開闢出高大出入口的流水多年以來逐漸衰減。洞口隨之縮小，結果將這頭巨龍困在了一座水晶墳墓里。

  冰亡曾經很享受那些狩獵鹿和人類的歲月。在這頭巨獸活躍的短暫時光中，它所造成的災難和恐怖為它贏得了令人敬畏的威名。但巨龍們，尤其是生活在冰冷環境中的白龍很少活動，就算是一口肉都不吃也能生存千百年。似乎只是對於財寶的貪婪之愛就能夠無限地維持它們的生命。與體形龐大的紅龍藍龍那成山的金銀相比，冰亡的財寶堆也許很小，畢竟那白龍生活的地區不夠繁華，但冰亡已經是整個苔原上最大的一頭龍了。

  如果這頭龍真的想要得回自由，它也許能打破冰封的洞頂。不過冰亡覺得這樣做有些太過冒險，所以它只安心於香甜的熟睡，在夢中點數自己的錢幣和寶石——這是讓巨龍非常愉悅的事情。

  但熟睡中的這條巨蟲沒有想到，它已經變得多麼疏忽大意。冰亡在它無休止的瞌睡中已經有數十年沒有動彈過一下了。冰層如氈子般蓋住了它頎長的身軀，並且還在漸漸增厚，只剩下它巨大的鼻子前面還有一個孔穴——巨龍有節律的吐息讓冰霜無法在這裡積累。

  這時，沃夫加已經小心地來到了雷鳴般鼾聲的源頭——這頭冰霜巨獸的面前。

  冰亡的身軀被水晶般的冰毯覆蓋，顯得更加壯觀偉岸。沃夫加看著這頭巨龍，心中充滿敬畏。成堆的寶石和黃金散布在整座洞窟中，上面同樣覆蓋了一層寒冰。但沃夫加的目光根本離不開那頭白龍。他從沒有見到過如此氣勢磅礴、如此強大的生物。

  他相信現在這頭白龍已經被凍住了，不可能再攻擊他，便將戰錘放到身旁。「你好，印格羅卡斯提密齊里安。」他高聲喊道。出於敬意，他使用了白龍的全名。

  淺藍色的碩大龍睛突然睜開了。即使隔著一層冰殼，沃夫加還是能看到那裡面燃燒的火焰。巨龍的目光仿佛刺穿了沃夫加，讓他停滯了片刻。

  最初的震撼之後，沃夫加又恢復了自信。「不必害怕，強大的巨龍，」他大膽地說，「我是一名有榮譽的戰士，不會在這種不公平的情況下殺死你，」他露出嘲諷的微笑。「只要拿走你的財寶，我的欲望就能得到滿足了！」

  但這個野蠻人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如果是一名更有經驗的戰士，即使是信守榮譽的騎士也不會在惡龍面前死守自己的俠義教條，而是將這份好運看作一種祝福，趁龍熟睡的時候殺死它。很少有冒險者能夠在公平的戰鬥中擊敗任何顏色的邪惡巨龍，並能夠活下來吹噓自己的功績——就算是結成團隊的冒險者也不行。

  就連冰亡自己在剛剛醒來看到這個野蠻人的時候也以為自己陷入了無力自保的境地，並為此而感到震撼。它粗大的肌肉因為長時間缺乏運動而萎縮，讓它無法突破身上這一層沉重的冰封牢獄。但是當沃夫加提到財寶的時候，一股新的能量立刻激活了昏昏沉沉的白龍。

  冰亡在憤怒中找到了力量。隨著一股沃夫加完全想像不到的爆發力，巨龍繃緊全身鋼索一樣的肌肉，將大塊嚴冰崩得四散紛飛。整座洞窟都在劇烈地顫抖。站在光滑冰面上的沃夫加也被震得躺倒在地。他立刻滾向一旁，在最後一刻躲過了一根被震落下來的長矛般的冰錐。

  沃夫加迅速站立起來，轉回身，卻發現一顆生有長角的白色龍首就頂在自己面前，平視著自己的雙眼。白龍巨大的雙翼向兩側舒展開，抖掉了身上最後一點冰塊。那雙藍眼睛死死盯住了沃夫加。

  野蠻人急切地向周圍望去，想找到一個逃生的通道。他考慮擲出艾吉斯之牙，卻又知道戰錘的一擊不可能殺死這頭巨獸，而隨後他就要承受巨龍致命的吐息了。

  冰亡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敵人。如果它噴出吐息，肯定能將這個可憐的傢伙凍成冰塊，但已經到了嘴邊的鮮活血肉就沒有了。身為恐怖的巨龍，它相信沒有任何人能單獨戰勝它——也許它的這份信念是千真萬確的。但這個高大的野蠻人，尤其是他手中的這柄魔法戰錘（冰亡能夠感覺到艾吉斯之牙的力量）讓它感到有些心神不寧。冰亡正是依靠自己的這份謹慎才平安無事地生存了這麼多個世紀，因此它不打算和這個人類進行近距離格鬥。

  寒氣在它的肺中聚集。

  沃夫加聽到了吸氣聲，反射性地向旁邊跑去。他不可能完全躲避開即將噴涌而來的寒冰吐息，無可言喻的寒氣充塞了以巨龍為起點的一片巨大的圓錐狀區域。但沃夫加的敏捷和鹿的脂肪總算保住了他的一條命。他躲到一大塊冰後面，但還是感覺到兩條腿被寒氣灼傷，肺葉也冷得一陣陣發痛。他需要時間來恢復，此時他卻看到那顆白色的龍首正緩緩抬升，要越過被他當作屏障的冰塊。

  第二次吐息噴出的時候，野蠻人絕不可能活下來。

  突然間，一團黑暗包裹住了龍首，一支黑杆利箭呼嘯著從野蠻人身邊飛過，射入那團透不過絲毫光亮的黑暗中，隨後又是一支。

  「動手！小子！快！」崔斯特·杜堊登在洞窟中心處喊道。訓練有素的野蠻人立刻服從了導師的命令。儘管全身還有很多地方疼痛難忍，但他已經繞過冰塊，靠近了正在掙扎的巨龍。

  冰亡前後擺動自己巨大的頭顱，想要甩脫黑暗精靈的法術。恨意充滿了這頭巨獸的內心，但這時又有另一支箭射中了它，給它帶來一陣痛楚。現在這頭龍只想要殺人。即使失去了視力，它依然具有超人的知覺。它很快就確定了黑暗精靈的方位，再次吐息。

  但崔斯特對於巨龍有著深刻的了解。他早已精確地度量了自己和冰亡之間的距離。寒冰吐息沒有能傷到他。

  野蠻人已經衝到了心煩意亂的巨龍身邊，調動全部力量揮起艾吉斯之牙，向白色的龍鱗砸去。巨龍疼得咧嘴。龍鱗擋住了這一擊，但冰亡從沒有從一個人類那裡感受過這樣的力量。它完全不打算用自己的身體去測試這個人類的第二次打擊，於是轉過頭，準備向這個暴露自身的野蠻人噴出第三股龍息。

  又是一支箭射了過來。

  沃夫加看到一大滴龍血落在他身邊的地面上。包裹龍首的黑球晃動了一下。巨龍發出憤怒的咆哮。艾吉斯之牙第二次、第三次落下。一塊龍鱗碎裂剝落。看到暴露的龍肉，沃夫加的心中又燃起了勝利的希望。

  但冰亡身經百戰，遠遠不是這幾招就能幹掉的。它知道自己無力抵抗這柄強大的戰錘，便急忙開始了反擊。它的長尾巴繞過自己的鱗甲脊背，在這個野蠻人又要揮起戰錘的時候抽中了他。沃夫加沒有能得到到艾吉斯之牙擊中巨龍的快感，卻發現自己被打飛出去，撞上了二十尺外一堆凍結的金幣。

  整個洞窟都在他的周圍轉動。他的眼睛裡充滿淚水，讓閃爍不定的點點光亮更加模糊。他的意識在迅速滑走。但他看見了崔斯特抽出雙刀，正大膽地向冰亡衝過去；他又看見巨龍再一次準備吐息；他還無比清楚地看到了懸掛在巨龍頭頂上方的那根碩大無朋的冰錐。

  崔斯特快步向前。對抗如此強大的敵人，他也沒有任何有效的策略。他只希望自己能在被巨龍殺死之前找到龍身上的一些弱點。他認定沃夫加已經無法繼續戰鬥了，也許那個蠻人男孩已經死在巨龍的長尾恐怖的橫掃之下。當他瞥到遠處突兀的一點動靜，不由得吃了一驚。

  冰亡也感覺到了野蠻人的動作，於是它再次甩動尾巴，準備消除來自身側的威脅。

  但沃夫加已經出手了。他用儘自己的最後一點力量從冰堆上跳起身，將艾吉斯之牙高高擲入空中。

  龍尾再次擊中沃夫加，而沃夫加不知道自己的決死一擲是否成功了。他只覺得自己看到一束光出現在洞頂上，便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崔斯特成為唯一見證這場勝利的人。這名卓爾精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境裡，一根巨大的冰錐悄無聲息地降落。

  冰亡的頭被黑暗結界所包裹，對於從天而降的危險依然一無所知，只知道那柄錘子沒有砸到自己。它展開翅膀，抬起前爪，想要飛騰起來，卻被落下的冰矛砸回了地面。

  因為黑暗結界的阻隔，崔斯特看不到這頭白龍臨死時的表情。

  但他聽到了「喀拉」一聲響。他知道，那是龍的頸椎被冰錐強大的衝力向下壓迫，斷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