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薰衣草色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布魯諾叫來了沃夫加，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嚴厲表情。老矮人總是能藏起自己深深的感動。當他看到艾吉斯之牙輕鬆地靠在年輕野蠻人的肩頭，仿佛它一直都在那裡，一直都屬於那裡一樣。

  沃夫加也戴上了一副嚴肅的面具，仿佛很生氣自己又要去侍奉另一個人了。如果他仔細體會一下自己的情緒，就會發現，自己其實是在為了與老矮人分開而感到哀傷。

  凱蒂布莉兒在通向坑洞大門的最後一個岔路口等著他們。

  

  「在這個美好的清晨，你們倒真是一對兒愛賭氣的冤家！」女孩衝著走過來的兩個男人說道，「但不必介意，陽光會讓你們的臉上露出微笑的。」

  「你似乎很為這場分別感到高興。」沃夫加回答道。他顯露出一點心緒不寧的樣子，但一看到這個女孩，他眼睛裡的光彩馬上就遮住了怒火。「你一定知道吧？我要在今天離開矮人聚落了。」

  凱蒂布莉兒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微笑著說：「你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很高興你能去接受訓練！如果你要實現自己的目標，那不久之後你就要用到你所學的課程了。」

  布魯諾向野蠻人轉過身。沃夫加還從沒有和他說過履約之後的打算。儘管老矮人一心想要幫助沃夫加做好離開的準備，但實際上，他自己還完全無法接受沃夫加離開的決定。

  沃夫加向女孩皺了皺眉，清楚地向她暗示，關於那個未實現的誓言，他們的討論只是他們兩個之間私密的事情。凱蒂布莉兒自己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她其實只想逗弄一下板著臉的沃夫加，讓他能顯露些情緒出來。她能看出這個驕傲的年輕人心中跳動的火苗。每當沃夫加望向布魯諾的時候，她都能看見這種火焰。不管沃夫加是否承認，這位老矮人都是他的導師。而每當沃夫加看著凱蒂布莉兒，這個女孩也能看到同樣的火光。

  「我是沃夫加，貝奧尼加之子。」沃夫加挺起寬闊的肩膀，滿臉都是嚴肅與高傲。「我在麋鹿部族中長大，我的族人是全冰風谷最優秀的武士！對於將要訓練我的那個人，我一無所知，但如果他想要教導我關於作戰的任何事情，那他可要非常努力才行！」

  布魯諾和沃夫加從凱蒂布莉兒的身邊走過，女孩和老矮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再見，沃夫加，貝奧尼加之子，」女孩在他們身後喊道，「下次見面的時候，我相信你一定能學會謙遜了！」

  沃夫加回頭看了一眼，皺皺眉。但凱蒂布莉兒燦爛的微笑沒有絲毫黯淡。

  一老一少兩個人在黎明之後不久走出了黑暗的礦洞，穿過岩石嶙峋的山谷，來到約好和卓爾精靈見面的地方。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溫暖夏日，藍色的天空因為晨霧而變得有些蒼白。沃夫加在高高的天穹下挺直身體，將全身的肌肉都拉伸到極限。他這一族本就應該生活在無邊無際的開闊苔原上。離開狹窄逼仄的矮人坑道讓他長出了一口氣。

  崔斯特·杜堊登正在約會地點等待他們。這名卓爾精靈靠在一塊大石頭的陰影中，一塊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他的斗篷兜帽壓得很低，進一步保護住他的面孔。無論在地表居民中間生活了多少年，崔斯特的身體都無法完全適應太陽的光芒，他一直認為這是他血統的詛咒。

  他的身子紋絲不動，但他清楚地察覺到了布魯諾和沃夫加的到來。讓他們先做出反應吧，他心中想。卓爾精靈想要判斷一下這個男孩會如何應對眼前的新局勢。

  沃夫加對這個即將成為他新導師和主人的神秘人物感到好奇，他大膽地走過來，站到了卓爾精靈面前。崔斯特從兜帽的陰影中看著年輕野蠻人走近，不由得對這名同時具備發達肌肉和協調動作的高大人類感到驚訝。卓爾精靈本打算先逗弄一下提出過分要求的布魯諾，然後道一下歉，再談正事。但他已經完全被這個野蠻人流暢又充滿彈性的跨步及其步幅吸引住——像他這樣魁梧的人類本不應該擁有如此非同尋常的輕盈和優雅。崔斯特發現自己開始對這個年輕人感興趣了，要開發他似乎沒有限度的潛力，這無疑是一項挑戰。

  崔斯特意識到，和這個人結識的過程中最痛苦的部分——就像他結識每一個人一樣——一定是沃夫加第一眼看清他的時候。但他只有略帶鬱悶地掀起兜帽，和這名野蠻人正面相對。

  沃夫加瞪大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厭惡。「一個黑暗精靈！」他難以置信地喊道，「巫術的惡狗！」隨後他就轉向布魯諾，仿佛遭到了背叛。「你絕不能要我這樣做！我不需要，也不想從這個詭詐的種族那裡學習魔法騙術！」

  「他會教你如何戰鬥，僅此而已。」布魯諾說。老矮人早已料到了這一幕，其實一點也不擔心。就像凱蒂布莉兒一樣，他充分相信崔斯特會教會這個過分驕傲的年輕人一些必需的謙遜。

  沃夫加挑釁地哼了一聲。「一個軟弱的精靈能教我什麼戰鬥招數？我們一族天生就是真正的武士！」他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看了崔斯特一眼，「我們才不是這種只知欺詐的狗子！」

  崔斯特平靜地看著布魯諾，等待矮人許可開始今天的課程。老矮人沖無知的野蠻人露出看戲一般的笑容，點了點頭。

  眨眼之間，兩把彎刀從鞘中躍出，刺向挑釁的野蠻人。

  沃夫加出於直覺舉錘格擋。

  但崔斯特的速度更快。兩把刀的刀背連續擊打在沃夫加的面頰上，留下了兩道細長的血痕。野蠻人急忙發動反擊，崔斯特卻已經將一把致命的刀刃向下劃出弧線，刀鋒直擊沃夫加的膝窩。沃夫加勉強抬腿閃開，但崔斯特早就料到了他這個讓身體失去平衡的動作。彎刀輕鬆地回到鞘中，卓爾精靈抬腳踹在沃夫加的肚子上，讓他仰面朝天躺倒在灰塵里。魔法戰錘也從他的手中飛走了。

  「現在，你們算是認識了。」布魯諾高聲宣布。沃夫加那脆弱的自負讓布魯諾感到有趣，但他還是努力藏起了自己的笑容。「我要回去了。」他帶著詢問的眼神看了崔斯特一眼，確認卓爾精靈對眼前的狀況感到滿意。

  「給我幾個星期。」崔斯特眨眨眼，算是回應了老矮人的微笑。

  布魯諾轉回頭看著沃夫加，年輕的野蠻人已經拿起艾吉斯之牙，正單膝跪地，驚愕而又茫然地看著精靈。「認真聽他的話，孩子，」老矮人最後一次叮囑道，「否則他會把你切成能讓禿鷲直接吞下肚的小塊！」

  在將近五年時間裡，沃夫加第一次眺望十鎮以外的冰風谷。開闊的山谷在他面前一直向遠方延伸。他和卓爾精靈在一同度過的第一天沿這座山谷一直前行，繞過凱恩巨錐的東面山坡。崔斯特居住的淺洞就在這座巨峰北坡的山麓。

  洞中只有不多的一些物品，幾張皮革，幾件煮食工具，沒有任何奢華可言。不過這些對這位生活簡樸的卓爾遊俠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在這裡，他能夠享有自己的隱私和平靜，不會遭受人類的嘲笑與威脅。沃夫加的族群很少會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一個夜晚，所以這座洞穴本身在他看來就是一種奢侈。

  隨著暮色落在苔原上，舒適地躲避在洞中陰影里的崔斯特從短暫的小睡中醒過來。沃夫加很高興這個卓爾精靈能如此信任他，第一天就毫不設防地在他身邊熟睡過去。這一點再加上早晨得到的教訓，沃夫加開始質疑自己最初看到黑暗精靈時的無端怒火了。

  「我們從今晚開始課程？」崔斯特問。

  「你是主人，」沃夫加苦澀地說，「我只是奴隸。」

  「你不是奴隸，就如同我也不是。」崔斯特回答。沃夫加好奇地向他轉過身。

  「我們只是全都欠那個矮人的。」崔斯特解釋說，「他救過我許多次，所以我答應向你傳授我的作戰技巧。你要遵守向他立下的誓言，因為那個誓言，你才能活下來。所以，你必須學，而我必須教。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我也不想成為誰的主人。」

  沃夫加的目光轉向苔原。他還無法完全信任崔斯特，但他也想不出能有什麼原因讓這個卓爾精靈向他裝出一副友善的面孔來。

  「我們要一同償還欠布魯諾的情分。」崔斯特非常理解這個年輕人在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眺望故鄉原野的心情。「好好享受這一晚吧，野蠻人。隨便出去走走，回憶一下風吹在臉上的感覺。正式訓練從明晚開始。」他說完就走出洞外，給沃夫加留下了他想要的私密空間。

  沃夫加無法否認，自己很感激這名卓爾精靈所表達的尊重。

  白天的時候，崔斯特就在山洞中的陰影里休息，沃夫加則出外適應新環境，同時狩獵他們的晚餐。

  到了晚上，他們就開始戰鬥。

  崔斯特無休止地壓迫著這個年輕的野蠻人。每當沃夫加的防禦中露出一點空隙，就會挨上一刀背。他們的對戰經常會變得越來越兇險。沃夫加是一名驕傲的武士，卓爾精靈的優勢只會讓他變得越來越憤怒和狂暴，但這只會讓年輕的野蠻人越來越處於下風。在他的暴怒中，一切冷靜與自控都不復存在。崔斯特每一次都會充分利用這樣的機會連續不斷地狠揍這個年輕人，最後再讓他躺倒在地上。

  但崔斯特從沒有嘲諷和羞辱過這個野蠻人。卓爾精靈有條不紊地完成著他的任務。他知道，自己的任務首先是要強化這名野蠻人的靈活性和反應能力，教會他懂得注重防禦。

  沃夫加的勇猛強悍讓崔斯特感到吃驚，而這名年輕武士不可思議的潛力更是讓他驚嘆不已。一開始，他還擔心頑固的驕傲和恨意會讓沃夫加無法在他的訓練中成長，但這個野蠻人很快就贏得了對自己心性的挑戰。他認識到自己能夠從崔斯特這樣的武器大師那裡得到怎樣的好處，便開始認真地聽取崔斯特的每一點教導。他的驕傲沒有限制他的發展，因為他並不盲目相信自己已經是一名強大的武士，不再需要強者的教導；驕傲反而讓他竭力抓住能夠找到的每一點優勢，幫助他實現他的野心。在第一個星期將近結束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控制自己不穩定的情緒了，也能夠抵擋住崔斯特的許多刁鑽的攻擊。

  在第一個星期里，崔斯特很少說話，只是偶爾會稱讚一下這個野蠻人迅捷的反擊或準確的格擋，告訴沃夫加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他又有了怎樣的進步。沃夫加發現自己在每一次使出特別複雜的招式時都很渴望能得到這名卓爾精靈的評價，而在自己愚蠢地露出破綻時，又會很害怕碰到那無可躲避的刀背。

  年輕野蠻人對崔斯特的尊敬與日俱增。這個離群索居，安心於艱苦生活的卓爾精靈身上有某些東西觸動了沃夫加的榮譽感。他還猜不出崔斯特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生活，但根據他已經見到的一切，他確信這名卓爾一定在堅守著某種原則。

  在第二個星期過去一半的時候，沃夫加已經能完全駕馭艾吉斯之牙，以迅疾的速度擰轉它的握柄和錘頭，擋住旋風般的兩把彎刀，甚至能夠謹慎地發動一些攻擊了。

  崔斯特能夠看出這種細微的變化——年輕的野蠻人不再被他牽著鼻子走，亦步亦趨地忙於應付彎刀靈巧的戳刺劈砍，而是開始識別出自己的防禦缺陷，預測卓爾精靈的下一次攻擊。

  在確信沃夫加的防禦技能有了長足進步之後，崔斯特開始了攻擊訓練。卓爾精靈知道，他的防禦手段對抗沃夫加絕不是最有效的。這名野蠻人能夠充分使用他無與倫比的力量，並不需要欺詐性的佯攻和假動作。沃夫加的族人往往是一些極具攻擊性的戰士，對他們而言，揮砍突刺往往要比格擋更簡單。只要發出位置恰當的一擊，這名強大的野蠻人就能夠打倒一個巨人。

  他需要學會的就是耐心。

  無月之夜，沃夫加正在為整晚的訓練做準備。這時他注意到遠方的平原上出現了一點篝火。他集中精神注視那一點光亮，仿佛被那一團火苗催眠了一樣。另外幾點火光突然出現在視野中時，他有些懷疑那是否就是自己部落的篝火。

  崔斯特靜靜地走到他身邊。全神貫注的野蠻人絲毫沒有察覺。實際上，在火光明亮到沃夫加能夠看見之前很久，卓爾精靈敏銳的雙眼就已經注意到了遠方騷動的營地。「你的族人活下來了。」他安慰這個年輕人。

  沃夫加盯著突然出現的導師。「你知道他們？」

  崔斯特在他身邊站定，向苔原望去。「他們在布林山德一戰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隨後的冬天殘酷地折磨著眾多女人和孩子，但沒有男人為他們狩獵。他們向西逃亡，去尋找馴鹿，不同的部族聯合在一起，以強化自身的力量。他們仍然繼承了原先那些部族的名字，但實際上，現在只有兩個部族存留下來：麋鹿部族和棕熊部族。」

  「我相信，你是麋鹿部族的一員。」崔斯特看見沃夫加向他點了一下頭，「你的族人很堅強，現在統治了這片平原。還要再過許多年，苔原上的人們才能恢復他們在那場戰爭以前的力量，但年輕的武士們已經漸漸成年了。」

  寬慰的心情涌過沃夫加的全身。他一直在擔心布林山德一戰會對他的族人造成毀滅性的打擊，讓他們再也無法恢復過來。在寒冷的冬天，苔原的環境變得更加殘酷。沃夫加經常會擔心，突然失去了那麼多戰士（一些部族甚至失去了他們的全部成年男性），剩下的族人只能在煎熬中死去。

  「你對我的族人知道得不少。」沃夫加說。

  「我曾經觀察他們很久，」崔斯特不知道這個野蠻人的腦子裡到底有著怎樣的想法，「我學習他們的生存的方式和技巧。正是憑藉這些智慧，他們才能在一片如此不宜人居的土地上發展壯大。」

  沃夫加輕笑了兩聲，搖搖頭，更加清晰地注意到這名卓爾精靈在談起冰風谷的原住民時，語氣中那種真誠的敬意。他和這名卓爾精靈相識還不到兩個星期，但他已經深深了解了崔斯特·杜堊登的個性，所以他知道，自己將要說出口的推斷是千真萬確的。

  「我打賭，你甚至曾經在夜晚悄悄獵殺了馴鹿，讓飢腸轆轆的人們在清晨能夠發現，以為是自己交了好運。」

  崔斯特沒有回答，也沒有收回眺望遠方的目光，但沃夫加對自己的猜測很有信心。

  沉默片刻之後，年輕的野蠻人又問道：「你知道希夫斯塔嗎？他是我們部族的王，一個有許多傷疤和偉大功勳的人。」

  崔斯特清楚地記得那個獨眼野蠻人。只要提起這個名字，卓爾精靈的肩頭還會感到一陣隱痛，那裡曾被那個巨漢的戰斧劈傷過。

  「他還活著。」崔斯特回答時儘量掩飾住自己的輕蔑，「希夫斯塔現在成了整個北方苔原之王。已經沒有其他人能夠強大到在戰鬥中與他匹敵，或者敢於用言語反抗他、阻止他了。」

  「他是一位強大的酋長。」沃夫加沒有注意到卓爾精靈聲音中的惡感。

  「他是一個狂野的戰士。」崔斯特糾正了沃夫加的說法。他的一雙眼睛突然盯住沃夫加，年輕的野蠻人被那雙眼睛裡噴薄而出的怒火嚇到了。那是一雙淺紫色的眼睛，就像薰衣草一樣的顏色。沃夫加看著如同兩池薰衣草色清泉的這雙眼睛，看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品質，一種強大的心靈力量，就算是最高貴的王者也一定會羨慕這名卓爾精靈無比純粹的內心。「你是在那個矮人身邊長大的，」崔斯特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難道你沒有看到他身上無可置疑的王者氣質嗎？難道你在這件事上還是如此無知？」

  沃夫加目瞪口呆，根本找不到能夠回答的辭句。

  崔斯特決定徹底搞清楚這個野蠻人的原則，儘早判斷這個年輕人是否有足夠的智慧和教導的價值，「王者需要有堅強的心靈和信仰，能夠成為民眾的楷模，並且真心關懷臣民的疾苦。」他鄭重其事地說，「而不是一個殘忍的莽夫，只因為擁有最強大的力量便能統馭其他人。我認為你應該已經明白這其中的區別了。」

  崔斯特注意到沃夫加臉上的困窘。他知道，矮人洞穴中的歲月已經徹底動搖了這名野蠻人從小時候就堅信不疑的許多事情。布魯諾信任沃夫加，認為這個年輕人擁有高尚的情操和原則。崔斯特只希望老矮人的看法是正確的，因為他也像多年前的布魯諾一樣發現了這個年輕人的聰慧，並且開始不由自主地關心起他的未來。卓爾精靈突然轉過身，向遠處走去，只留下年輕的野蠻人自己去尋找問題的答案。

  「今晚的課程呢？」沃夫加在他身後喊道，聲音既困惑，又驚訝。

  「這就是你今晚的課程。」崔斯特沒有轉身，也沒有放慢腳步，「也許這是我要教給你的最重要的一課。」卓爾精靈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但那雙薰衣草色的眼睛依然清晰地印在沃夫加的思緒中。

  野蠻人轉回頭，看著遠處的篝火。

  認真地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