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男孩已死
2024-10-10 20:56:51
作者: (美)R.A.薩爾瓦多
瑞吉斯靠在他最喜歡的大樹下,伸了個懶腰,享受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明亮的太陽好不容易透過茂密的枝葉,將他臉上一對歡快的酒窩照得閃閃發光。他的魚竿就架在身旁,不過魚鉤上早已沒有了誘餌。瑞吉斯很少能釣到魚,不過他自豪的是,自己每次釣魚從不會浪費超過一條蟲子。
自從回到獨林鎮以後,他每天都會到這裡來。這幾年他一直在布林山德過冬,接受好朋友凱西烏斯的招待。那座山丘上的城市沒辦法和卡麗港相比,不過它的發言人的宮殿畢竟是全冰風谷最奢華的房子。瑞吉斯覺得自己實在是很聰明,竟然想到了說服凱西烏斯邀請他在那裡度過嚴酷的冬天。
一陣涼風從都爾登湖上吹來,讓這個半身人不由得滿足地嘆了口氣。
儘管六月已經過半,這還是短暫夏季中第一個熱天。
瑞吉斯決定要充分享受這個美好的日子。所以他在超過一年的時間裡第一次在中午之前走出家門。他打算一直賴在這裡,解開衣服,讓陽光將溫暖灑進他的每一寸身體,直到紅日西墜。
湖面上一陣憤怒的喊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起頭,半睜開一側沉重的眼瞼。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肚子在前一個冬天裡明顯變大了——這讓他感到很滿意,所以現在他平躺在地上,只能看見自己的腳尖。
湖面上有四艘漁船,兩艘來自於塔馬蘭鎮,兩艘來自於塔爾歌斯鎮。它們都在快速移動著,從對面的船旁邊掠過,再搶風急轉。船上的水手不住地朝打著對方旗幟的漁船咒罵、吐口水。現在離布林山德之戰已經過去有四年半了,這兩座城鎮可以說真正處在了戰爭狀態。只不過對陣雙方使用的往往是言辭和拳頭,而不是真正的武器。不過也有不止一艘船遭到衝撞,或者被趕到礁石或淺灘上。
瑞吉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將頭枕回到疊起來的馬甲背心上。過去這幾年裡,十鎮並沒有太多改變。瑞吉斯和其他發言人都對於十鎮人能夠團結一致抱有很大的希望,並因此感到歡欣鼓舞,只不過塔爾歌斯鎮的坎普和塔馬蘭鎮的阿果瓦在那場戰鬥之後一直為了那個卓爾精靈而吵鬧不休。
哪怕在湖岸邊,人們之間的良好意願很快就被長久以來的競爭壓倒了。凱迪內瓦鎮和凱柯尼鎮之間的休戰協定只持續到了凱迪內瓦的一艘船第一次在迪尼夏湖的一片水域中捕到了一條珍貴而又罕見的五尺大魚。這片水域本是凱柯尼鎮轉讓給凱迪內瓦鎮的,為的是補償凱迪內瓦鎮因為東流亡地鎮的船隊擴張而失去的水域。
另外,位於最南邊的紅水湖畔的兩座低調卻又極端強調獨立性的兩個小鎮——蜜酒鎮和道根之洞鎮竟大膽地向布林山德和塔馬蘭提出補償要求。在布林山德山坡上的戰鬥中,他們承受了巨大的人員損失,但從不認為這場戰爭與他們有關,反倒認為布林山德和塔馬蘭是從這次聯合禦敵中獲益最多的鎮子,所以應該給予他們一定的報酬。當然,北邊的城鎮都嚴詞拒絕了這種要求。
於是,團結一致的優勢被十鎮人忘記了。這十個聚落變得像以前一樣各自為營。
實際上,從這場戰爭中獲益最多的是獨林鎮。十鎮的人口總量一直沒有什麼變化。許多尋求財富或為了隱藏自己以往劣跡的人不斷進入這一地區,但也有同樣多的人被殺死,或者對這個環境嚴酷的地方失去了興趣,回到更加宜居的南方去了。
但獨林鎮的規模有了相當程度的增長。都爾登湖的硬頭鱒出產量相當大,一直是三大湖中最富饒的一個;塔馬蘭鎮和塔爾歌斯鎮一直爭鬥不斷;布理門鎮位於難以預料、經常會暴發洪水的盛岡河岸邊。於是獨林鎮就成為這四個鎮子裡最具有吸引力的一個。這個小聚居點的人們為了吸引新人加入,甚至展開了一場行動,將獨林鎮命名為「半身人英雄之家」,並四處宣揚這裡是方圓數百里之內唯一有大樹遮陰的地方。
瑞吉斯在那場戰爭後不久就放棄了發言人的職位。這是他和鎮民們共同做出的選擇。獨林鎮的地位日益顯著,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罪犯惡棍沆瀣一氣的大雜燴了。這個鎮子需要更加強勢的代表在十鎮議會中發言,而瑞吉斯自己也厭煩了繼續承擔這份責任。
當然,瑞吉斯也找到了方法將自己的名望變成財富。每一名新加入獨林鎮的定居者都要從每天捕到的第一網魚中拿出一份來回報自己能夠在漁船上掛起獨林旗幟的權利。瑞吉斯說服了新的發言人和其他鎮上的領導者,既然他的名字被用來吸引新的定居者,他就應該從漁民們的獻納中分得一份。
每次想到自己的好運,半身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露出燦爛的微笑。他的日子一直太太平平,安逸又舒服。大部分時間裡,他只是躺在自己喜愛的大樹下,拽拽伸進湖中的魚線,就這樣打發掉一天的時間。
儘管到現在為止,他唯一做過的工作只有雕刻硬頭鱒骨飾,但他的生活從來都不缺乏舒適。他的雕刻作品能夠讓他得到十倍的利潤,而且他的作品還在不斷升值。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半身人現在的小小名聲,更多則是因為他說服了前往布林山德的一些鑑賞行家,認定他獨特的雕工讓他的骨飾作品有一種特別的藝術和美學價值。
瑞吉斯拍了拍緊貼在胸前的紅寶石吊墜。看樣子,他在這些日子裡幾乎能夠「說服」任何人去做任何事。
錘子敲打在發光的金屬上。燦爛的火星從鐵砧上成片爆起,又消失在這座略顯昏暗的石室內。沉重的大錘一次又一次飛起又落下,一支肌肉虬結的粗大手臂揮舞著它,絲毫沒有吃力的樣子。
身處在狹小悶熱房間裡的這名鐵匠只穿著長褲和系在腰間的皮圍裙。在他寬闊的肩膀和胸膛上,煤煙沿著肌肉形成的溝壑堆積成一條條黑色紋路。鑄爐中射出的橙色火光照得他汗水流淌的身軀微微發亮。他的動作帶有一種穩定的節奏,輕鬆從容的氣勢讓他看起來仿佛會永遠這樣揮動大錘,仿佛他就是在凡人出現之前鑄造了這個世界的那位神明。
他感覺到剛硬的鐵塊終於在他的錘打之下稍稍屈服,一絲滿意的微笑在他的臉上擴展開來。他以前從沒有感覺到金屬中還會蘊含有這樣的力量。他自身的體力極限在一次次揮錘中得到考驗,他的心中感覺到一種充滿魅惑的戰慄,就好像在戰鬥中證明了自己才是更強的一方。
「布魯諾會高興的。」
沃夫加停下片刻,思考了一下他的想法包含著怎樣的意義,進而回憶起他和矮人們在這片礦坑中度過的第一天,不由得又露出了微笑。他那時到底是怎樣一個頑固又憤怒的年輕人啊。那個口氣粗橫的老矮人沒有徵求他的許可就對他亂施憐憫,剝奪了他光榮地死在戰場上的權利,還說這是一樁「好生意」。
這是他留在這些隧道中的第五個春天,按照矮人和他定下的契約,這也將是他將七尺身軀縮在這些矮小隧道中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他渴望回到自由遼闊的苔原去,向溫暖的太陽和神秘而充滿魅力的月亮高舉起雙臂,平躺在地上,不必將雙腿蜷起。永不停歇的風將用寒冷的牙齒為他搔癢,水晶一般的星星會讓他的心中充滿了關於那些未知地平線的種種神奇遐思。
雖然在礦洞中生活有諸多不便,但沃夫加還是要承認,他會想念這些悶熱的岩洞和永遠都迴蕩著金屬擊打聲的矮人廳堂。他以前一直堅信自己族人的傳統,認為被俘是一種恥辱。在他被俘的第一年,他不停地唱誦坦帕斯之歌,仿佛這是一種力量的咒文,可以用來對抗自己與孱弱的南方文明人為伍而導致的軟弱。
而布魯諾就像他敲打的金屬一樣堅韌剛強。這個矮人公開宣稱對戰爭不感興趣,但他手中的戰斧在數不清的戰鬥中留下了無法磨去的印痕。它每一次被揮出都會有著致命的精準,而敵人對布魯諾的攻擊哪怕足以打翻食人魔,也往往毫無用處。
在早些時候,這個矮人對沃夫而言是一道謎題。年輕的野蠻人不得不對布魯諾表達一定程度的尊敬。因為布魯諾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打敗了他。實際上,即使是在沃夫加仍然認為他們是界限分明的仇敵時,就在這個矮人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真誠而深摯的關愛。這讓他感到困惑。他和族人是來劫掠十鎮的,布魯諾對他卻更像是一位嚴厲卻關懷備至的父親,而不是一名麻木不仁的奴隸主。不過,沃夫加不會忘記自己在這片礦坑中的地位,因為布魯諾也總是用強橫的語氣責罵他,讓他做各種卑微的、有時甚至是不體面的工作。
在這許多個月中,沃夫加的怒火平息了。他開始以堅忍嚴肅的態度接受自己的苦修,聽從布魯諾的命令,沒有質疑,也沒有抱怨。漸漸地,他感覺到自己所處的環境在一點點改善。
布魯諾教會他在鑄爐旁工作,將金屬打造成鋒利的武器和結實靈便的工具。最終,在沃夫加難以忘記的一天,老矮人將自己的鑄爐和鐵砧交給他,讓他自己一個人工作,再沒有人在旁邊監視。只有布魯諾經常會探頭進來,嘟囔著說他的節奏錯了,或者是再給他幾句指點。這間小小的工作室給予沃夫加的不僅是自由,更恢復了沃夫加的自尊。自從沃夫加第一次依從自己的意志舉起鐵匠錘,一個只依從命令行事的奴僕就被一位充滿熱情、一絲不苟的真正的鐵匠代替了。這個野蠻人發現自己會為了最細小的坑窪而感到氣惱,有時候只為了修正一點輕微的瑕疵,他會將整件作品返工。對於自己心態的改變,沃夫加感到很高興。他認為這種態度在未來會大放異彩。只是他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變化。
布魯諾說這是他的「品質」。
矮人給他的工作還讓他得到了另外一種好處。挖鑿石塊和錘打金屬鍛鍊了這個野蠻人的肌肉,讓這個少年單薄的身體變得日益魁梧,向他注入了無可匹敵的力量。他還擁有了豐沛的精力。跟隨這些不知疲倦的矮人一同工作,他的心肺功能也強悍到了新的水準。
沃夫加清晰地回想起布林山德一戰之後,他第一次恢復意識時的想法,不由得羞愧地咬住嘴唇。他曾經發誓,只要完成布魯諾和他的約定,他就會讓布魯諾血債血償。現在,儘管心中感到驚訝,他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布魯諾·戰錘的監護和指導下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想像一下自己向那位老矮人舉起武器的樣子,他就會感到噁心。
他將突然襲來的情緒變成行動,將鐵錘砸在鐵砧上,將堅硬得不可思議的金屬錘打得越來越扁,直到它變成刀刃的樣子。這塊鋼鐵將會成為一把好劍。
布魯諾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