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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中國遊記 《在中國的屏風上》(節選)

2024-10-13 11:46:07 作者: (英)毛姆

  毛姆 著

  

  帷幕掀起

  你面前是一排一直延伸到城門口的小屋。小屋使用土坯建造而成,破破爛爛,好像只要一陣風吹來,小屋就會坍塌,倒在它們所在的土地上似的。一支駱駝隊馱著很多東西,謹慎地從你身邊走過。它們帶著輕蔑的神情,仿佛它們是一群投機商,正不情願地穿越一個地方,而這裡的很多本地人都不如它們有錢。一小群人穿著破爛的藍衫,聚集在城門周圍,這時,一個頭戴尖帽的年輕人騎著一匹蒙古馬疾馳而來,人群連忙散開。一群孩子追著一條瘸腿狗跑,朝狗扔土疙瘩。兩位又矮又胖的老爺身著黑色提花絲綢長衫和絲綢短褂,站在那裡聊天。他們各拿著一根短棒,每根短棒上都落著一隻小鳥,鳥兒的一條腿用繩子系在棒子上。他們這是帶自己的寵物出來溜達,還友好地比較著兩隻寵物的優點。兩隻鳥兒時不時試圖振翅高飛,但有繩子的禁錮,它們很快就得落回到短棒上。兩位中國老爺面帶微笑,溫柔地看著各自的寵物。幾個粗魯的小男孩沖外國人尖聲嚷嚷,語氣很輕蔑。城牆老舊不堪,有些地方已經碎裂,城牆上設有雉堞,很像老畫報里十字軍東征時期的巴勒斯坦城鎮的城牆。

  走進城門,就會來到一條狹窄的街道,兩旁都是店鋪:許多鋪子都有講究的柵格裝飾,有的是紅色的,還有的是金色的,雕刻也很精緻,此外,一股荒廢卻富麗堂皇的怪異感覺籠罩著整條街,你會想像在黑暗的壁龕里,擺著各種各樣供出售的東方奇珍異寶。在狹窄而崎嶇不平的人行道上,或是在最深的巷子裡,都是人來人往。苦力背著沉重的物品,急促而尖銳地叫著,讓人們把路讓開。小販用夾雜著喉音的嗓音,叫賣貨物。

  這時候,一匹皮毛光滑的騾子拉著一輛來自北京的板車,緩緩地走了過來。車棚是寶藍色的,巨大的車輪上嵌著釘子。車把式坐在板車上,雙腿懸在車軸上方。此刻正值黃昏,夕陽西下,紅色的太陽落到了一座寺廟的屋頂後面,寺廟的黃色屋頂傾斜,看起來非常氣派。那輛北京板車正面的帘子是拉下來的,車子無聲地駛過,你會很想知道盤腿坐在車內的人是誰。也許是一位夫子,他滿腹經綸,這會兒要去見一位朋友,他們將一起談經論道,討論唐宋兩朝盛世再也不會重現人間;或許車中人是一個歌女,穿著華麗精緻的絲綢刺繡上衣,一頭青絲上別著玉簪,她應邀到盛宴上唱曲助興,與年輕的公子巧辯對答。這些公子都是飽學之士,欣賞穎悟之能力絕倫的人。來自北京的驢車仿佛滿載著東方的所有神秘,消失在了漸濃的夜色中。

  女主人的客廳

  「我真覺得可以把這裡重裝一下。」她說。

  她迅速地看了看四周,她的想像力中充滿了創造性,讓她的一對眸子閃閃發亮。

  這裡原本是城中一座很小的古廟,後來被她買下,改建成了住宅。三百年前,信徒為一位高僧建造了這座寺廟。這位僧人有著一顆虔誠之心,晚年在這裡清修。在他圓寂後的很多年裡,懷念他德行的信徒都會來這座廟裡上香,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善男信女添的香油錢越來越少,最後留在這裡的兩三個和尚也不得不離開。寺廟年久失修,屋頂上的綠瓦之間長滿了雜草。椽架天花板上描繪著紅底金龍,雖然已經褪色,卻依然美輪美奐;但她不喜歡深色的天花板,於是她在天花板上貼了一塊帆布。房子裡需要陽光和通風,她便在一面牆上開了兩扇大窗。她很幸運,她的藍色窗簾剛好尺寸合適。藍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因為她的眼睛也是藍色的。巨大而結實的紅色立柱讓她感覺有些壓抑,於是她用非常漂亮的紙貼在柱子上,而那些紙看起來連一點中國特色都沒有。至於她用來糊在牆上的紙,她也是非常幸運才得到的。那些紙是她從當地一家商店裡買的,卻是英國桑德森牆紙公司製造的;牆紙上有漂亮的粉紅色條紋,貼上去後,整個地方馬上就顯得非常歡快。屋子深處有一個壁龕,裡面立著一張很大的漆案,漆案後面掛著一張佛像,畫像里的佛祖處在永恆的冥想之中。數代信徒都在這裡焚香祈禱,有人求的是這一世的榮華富貴,有人求的是擺脫塵世的煩惱;而在她看來,這裡很適合擺放一個美國火爐。她不得不在中國買地毯,但她會找一條與阿克斯明斯特地毯差不多的,讓人看不出其中的差別。中國的地毯都是手工織成,不像英國貨那麼平滑,但作為替代品,也還說得過去。一位公使將去羅馬任職,她會從公使那裡買下一套非常漂亮的家具,還從上海買了一塊好看又鮮艷的印花棉布,做成寬大的罩子鋪在家具上。還好她有很多畫,有些是結婚禮物,有的是她自己買的。她很喜歡藝術,掛上了畫,房間就會顯得溫馨舒適。她需要一扇屏風,在這裡買不到英國貨,只能買中國屏風,但正如她所說,即便是在英國,也可能會用中國屏風。她有很多照片,都鑲在銀相框裡,有一張是什勒斯維希-霍爾斯坦公主,還有一張是瑞典女王,這兩張照片上都有簽名,她把這些照片擺在三角鋼琴上,這樣一來,房子裡就會有一絲煙火氣息。布置好這些之後,她滿意地視察著自己的成果。

  「這裡當然沒有倫敦的居家氛圍。」她說,「但比起英國的切爾滕納姆或坦布里奇韋爾斯,還是不錯的。」

  修女

  寧靜的白色修道院矗立在一座小山的山頂上,周圍樹木環繞;我站在大門入口等著裡面的人為我開門。我低頭看著茶色的河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又望著遠處嶙峋的群山。出來接待我的是院長嬤嬤,她面容平靜慈祥,嗓音輕柔,聽口音,我覺得她來自法國南部。她帶我去見了她負責照管的孤兒,孩子們正忙著按照修女們教的編織花邊,見到我來,他們都露出了害羞的笑容;她還帶我去了醫院,住著裡面的士兵不是患了痢疾、傷寒,就是得了瘧疾。他們每一個人都很髒。院長嬤嬤告訴我她是巴斯克人。她從修道院窗戶望到的大山會讓她想起庇里牛斯山。她在中國已經待了二十年了。她說,她有時候會因為再也看不到大海而難過;而從他們所住的這條大河邊,距離大海有千里萬里。由於我很了解她的祖國,她便說起在庇里牛斯山,群山之間的道路很平順,但中國可就沒這麼平坦的路了,她還談到了庇里牛斯山腳下的葡萄園,鄉村美麗宜人,河水靜靜地流淌著。但中國人都是很好的人。孤兒們手腳麻利,還很勤奮;孤女們在修道院裡學到了很多有用的本領,所以中國人都願意娶她們做妻子,甚至是在孤女們嫁為人婦之後,她們用手裡的針,也能賺到一些錢。還有那些當兵的,他們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壞,畢竟他們都是窮苦人,並不想去當兵,寧願早日回家種地。那些在病中得到修女照顧的士兵很感激她們。有時候,他們坐著轎子,碰到兩個修女去鎮裡採買時拿著很多東西,他們就會讓修女把東西放在轎子裡。他們其實都是好人。

  「他們難道沒有下轎,讓修女們坐嗎?」我問。

  「在他們眼裡,修女也只是女人。」她寬容地笑著說,「你不能向人們索取他們無法給予的東西。」

  這一點是多麼真實,又多麼叫人難以記住!

  黎明

  天依然是黑的,小旅館的院子裡一片漆黑。燈籠投射出點點亮光,苦力們則忙著收拾貨物,準備上路。他們大聲說話,放聲大笑,怒氣沖沖地爭論著,爭著爭著就會大吵一架。我出門沿著街走,一個男孩舉著一盞燈籠在我前面為我照亮。時不時能聽到緊閉的屋門內傳來雄雞報曉的聲音。但許多商店的鋪板已經放了下來,不知疲倦的人們開始了他們漫長的一天。這裡有個學徒在掃地,那裡有個男人在洗手洗臉。一碗油里燃著一根蠟燭芯,為他提供僅有的光亮。我路過一家酒館,裡面有六個人在吃早飯。門房是關著的,但一個守夜人讓我從後門出去,我沿著一面牆走著,邊上緩慢流淌的小河反射著明亮的星光。過了一會兒,我來到了巨大的城門前,這一次,城門開了一半。我走過城門,黎明猶如鬼魅一般,在等待著我。白日、漫漫長路和開闊的鄉村鋪展在我的面前。

  我熄滅了燈籠。在我身後,黑暗淡去,演變成霧蒙蒙的紫色,我知道天上很快就會泛起玫瑰色。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堤道,稻田裡的水已經可以反射出蒼白朦朧的日光。黑夜即將過去,但白天尚未到來。這一刻美麗得像是被施了魔法,山川和河谷,綠樹與河流,都籠罩在一層不屬於塵世的神秘氛圍中。畢竟一旦太陽升起來,有那麼一會兒,這個世界會顯得異常慘澹,光線冰冷而灰濛,猶如畫家畫室里的光,天地間沒有斑駁的陰影,大地也就沒有了色彩斑斕的圖案。我沿著一座青山頂部的邊緣而行,俯視山下的稻田。但是,稱呼那些地方為稻田,實在是有些誇張。它們大都只是月牙形的小塊土地,位於一座小山的山坡上,一級級往下,便於灌溉。山谷中生長著冷杉樹和竹子,仿佛有一個靈巧的園丁遵循著一種有秩序的美感,將它們栽種在那裡,在形式上模仿渾然天成的樣子。在這充滿魔力的一刻,你不必將這一切視作辛苦勞作的地方,而是將其當成皇帝的御花園。在這裡,皇帝不再關心國家大事。他身著黃色絲綢刺繡龍袍,手腕上佩戴著珠光寶氣的手鐲,與一位妃子來此同游。那位妃子傾國傾城,所以哪怕是幾個世紀以後的人仍然認為,即便一個王朝因為她而覆滅,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天一點點亮了起來,一團霧氣從稻田升了起來,升到了半山腰。你可能在很多畫中都見過眼前的這片風景,因為中國古代的大畫家都很喜歡這樣的景色。在那些山上,樹木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山頂上的一排冷杉樹映襯著天空,形成了一條結結實實的輪廓線,山川連綿起伏,籠罩在繚繞的霧氣中,形成了一幅優美的畫卷,這裡的風景顯得非常完美,卻又給人留下了想像的空間。竹林一直延伸到堤道邊上,薄薄的竹葉在陰影下隨著微風顫動,竹子高貴而優雅,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大明朝的貴婦懶洋洋地在路邊休息。她們剛從廟裡上香回來,她們的絲綢長裙上繡著五顏六色的花朵,秀髮上簪著名貴的玉飾。她們都有著一雙三寸金蓮,在那裡站著休息了一會兒,優雅地閒聊著,她們並不知道教養的最佳用途就是出色地閒談;過了一會兒,她們回到轎子上,揚長而去。路上出現了彎道,天吶,中國的竹子在充滿魔力的霧靄中變了樣,看起來就像是肯特郡田野上的啤酒花。你是否還記得氣味香甜的啤酒花田和豐饒翠綠的草甸?你是否還記得海邊的鐵路線和陽光明媚的長海灘,以及荒蕪灰濛的英吉利海峽?海鷗在寒冷的冬日飛翔,它們那憂鬱的叫聲叫人幾乎難以忍受。

  雨

  是的,太陽並非每天都會升起。有時候,冰冷的雨會落在你的身上,東北風吹得你瑟瑟發抖。你的鞋子和外套從前一天到現在仍是濕的,再過三個小時,才能吃早飯。黎明時分,天氣寒冷刺骨,光線暗淡,你在艱苦跋涉,還要走上三十英里,而終點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家又髒又不舒服的中國館子。到了裡面,你會看到光禿禿的牆壁,黏濕的堅硬土地,只能靠一盆火炭把自己烤乾。

  然後,你就會想起你在倫敦的房間是那麼舒適。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只會讓人更加感激屋內是如此溫暖。你坐在爐火邊上,一邊抽菸斗,一邊一頁頁地翻讀《泰晤士報》,不光要看頭版文章,還要看讀者來信解答專欄和鄉村別墅出售GG,儘管你永遠也買不起那樣的房子。(現有一棟喬治王時代風格別墅,位於奇爾特恩山,房屋完好無損,帶一百五十英畝花園,附設寬敞庭院和果園,有原裝木製裝飾品和壁爐架,共有六間會客室、十四間臥室,現代衛生設施齊備,並設有帶樓房的馬廄及豪華車庫,距離一流高爾夫球場僅三英里。)我當時知道,奈特先生、弗蘭克先生和魯特利先生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被他們視作普普通通的東西從來都不會變得陳腐,而且都是精美詩歌的素材。他們與最出色的大師一樣都獨具特色,他們的風格與漢學家所稱的孔子的風格差不多,都是語言精美,詞句緊湊;不僅簡潔,還很發人深省,他們的作品既具有令人稱羨的準確,又留下了想像的空間,讓想像力自由馳騁。他們精於使用「十字架」「棲木」這樣的詞,叫人嘖嘖稱奇,我覺得我以前倒是知道它們的意思,但以後的很多年來,它們對我一直是個謎。但他們用起這些詞來輕鬆自如,十分有把握。他們使用技術名詞,就像魯德亞德·吉卜林先生那樣具有獨創性,他們還會帶著葉芝先生那凱爾特人特有的魅力來創造這樣的詞。他們的個性結合得如此完整,我敢說,就連眼光最敏銳的批評家也無法區分出到底哪部分是由哪位作家所創作。文學史上有很多兩個作家合作的案例,比如博蒙特和弗萊切,厄克曼·查特里安、貝森特和萊斯,這些名字都能叫人們興奮地展開想像;但現在,既然更高等級的批評已經反駁了《聖經》是由三個人聯合編寫的觀點(而我年輕時卻被灌輸了這樣的概念),那麼據我猜測,奈特先生、弗蘭克先生和魯特利先生的例子是獨一無二的。

  我從中國給伊莉莎白帶了一件白色松鼠皮毛大衣,她穿上非常時髦。她進來和我說再見,可憐的孩子,不管是什麼天氣,她都要出去。在準備嬰兒車的時候,我陪她玩火車遊戲。然後,我自然要做一些工作,只是天氣如此糟糕,我覺得懶洋洋的,於是我拿起了賈爾斯教授關於莊子的書。過於嚴格的儒家信徒並不認同莊子,因為莊子是一個個人主義者,在他們看來,中國之所以可悲地陷入衰敗之中,都是因為當時盛行個人主義。但是,莊子的書讀來非常有趣,在下雨天看更是格外有意思。看他的書很輕鬆,還能經常看到可以引發你思考的觀點。但是,在那一刻,那些思想就如同漲潮的海浪一樣拍打著進入你的意識,引誘你排斥莊子的觀點。儘管想偷懶,你還是在餐桌前坐了下來。只有外行才會用書桌。你用筆如飛,寫作起來毫不費力。活著是如此美好。然後,兩個風趣的人來吃午飯,他們走後,你去了克里斯蒂拍賣行。你看到了一些明朝的雕像,但比不上你親自從中國帶來的那些,你看著那些待拍賣的畫,很高興自己不會買下它們。你看看表,想去加里科俱樂部玩上幾把牌,反正天氣糟糕,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浪費掉下午剩下的時間。你不能在外面逗留太晚,因為你還要去看一場首演。你必須回家換衣服,赴一場時間較早的晚宴。在伊莉莎白入睡前,正好有時間給她講一個小故事。她穿著睡衣,扎著兩條辮子,樣子可愛極了。首演是很有意思的,只有批評家才會無動於衷。見朋友對你來說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當舞台上受歡迎的演員走過去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在台上很出色,離開了聚光燈則平平無奇),她被人認出來了,既開心又尷尬,這時候,聽到觀眾的掌聲,是非常有意思的。你要去看的戲可能很差勁,但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以前沒人看過,而且,總有一幕會觸動你的心,或是逗你開懷一笑。

  一群苦力向你走過來,他們戴著大草帽,就像是受相思之苦的小丑戴的那種帽子,帽檐很寬,他們閒散地走著,背著大捆棉花,身體被壓得微微前傾。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藍衫,那衣服又薄又破,貼著他們的身體。堤道上的碎石滑溜溜的,你也吃力地在泥濘的路上走著。

  領事

  皮特先生怒不可遏。他在領事館工作二十多年了,應付著各種各樣無理取鬧的人:官員們毫不講理,商人把英國政府當成收債機構,傳教士把任何公平競爭的行為都視為嚴重的不公,並因而憤憤不平;然而,他想不起還有哪件事能叫他如此不知所措。他性情溫和,但他無緣無故地沖他的書記員大發脾氣,差一點兒就解僱了這個歐亞混血辦事員,因為他把一封拼錯了兩個單詞的信拿來給他簽名。他是個認真盡責的人,不到四點,他無法說服自己離開辦公室,然而,只要一到時間,他就馬上站起來要他的帽子和手杖。因為僕人沒有立刻取來,他就把僕人臭罵了一頓。人們都說領事們有點怪,而那些在中國生活了三十五年卻不會用漢語問路的商人說,這是因為領事們必須學習漢語;毫無疑問,皮特先生的確很怪。他是個單身漢,因此會被安排到一些偏僻的地方工作,畢竟這些地方都不適合已婚男性去。他一個人生活,變得極為古怪,他的許多習慣會讓陌生人大吃一驚。他經常心不在焉。他對自己的房子毫不在意,家裡總是亂七八糟的,他也不在乎飲食;僕人們喜歡吃什麼,就給他吃什麼,還總要敲他的竹槓。他堅持不懈地查禁鴉片,但城裡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僕人把鴉片藏在領事館,還公然在領事館後門進行大宗的鴉片交易。他痴迷收藏,在政府提供給他的這棟房子裡,滿是他一件件收藏起來的物品,比如錫鑞製品、銅器、木雕,這些都是他較為正式的藏品,他也收集郵票、鳥蛋、旅店標籤、郵戳,他吹噓他收藏的郵戳在大英帝國無人能敵。在偏僻之地居住的這段長長日子裡,他還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儘管稱不上是漢學家,但他對中國非常了解,對於中國的歷史、文學和人都知之甚詳,在這一點上,他的大多數同事都不能望其項背;他雖然看了這麼多書,卻沒有學到寬容,反而變得虛榮。他的外形十分獨特。他身體瘦弱,走起路來讓人感覺他就好像一片枯葉在風中飄動,他那頂蒂羅爾式小帽也異常古怪,帽子上插著一根雞毛,又舊又破,隨意地歪戴在他那顆大腦袋上。他禿頂得厲害。他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眼鏡後面的眼神怯怯的,留著髒兮兮、亂糟糟的八字鬍,就連他的鬍子也掩蓋不了那張怒氣沖沖的嘴巴。這會兒,他離開領事館所在的街道,向城牆走去,因為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城市裡,要想舒舒服服地散步,只能去那裡。

  他工作起來很努力,會為每一件小事過度憂慮,但一般說來,在城牆邊散散步,他就會平靜下來。這座城市位於一片巨大的平原之上,每逢日落時分,站在城牆上,往往能看到遠處冰雪覆蓋的高山,那是西藏的雪山;但現在他走得很快,並沒有左顧右盼,他那隻肥胖的西班牙獵犬在他周圍蹦跳著,並沒有覺察到主人有些不對勁。他小聲而語速飛快地自言自語。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白天有一位女士來見他,這位女士自稱為於太太,而他作為一位領事,對準確有著不尋常的要求,堅持要稱她為蘭伯特小姐。而這一點本身就破壞了他們之間的愉快交往。她是一個英國人,丈夫是中國人。她丈夫一直在倫敦大學讀書,兩年前,她隨丈夫來到了這裡。他讓她相信自己在中國是個大人物,她以為自己會住進華麗的宮殿,成為顯貴。但結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到了中國之後,她竟然被帶到了一棟破爛的房子裡,裡面住滿了人,甚至連一張西式床都沒有,更沒有刀叉,在她看來,一切都骯髒無比,臭氣熏天。她震驚地發現,她必須和公婆住在一起,他還告訴她,婆婆讓她做什麼,她就得做什麼,此外,由於她並不會講漢語,所以她在那棟房子裡住了兩三天,才發現她並不是她丈夫唯一的妻子。在他離開家鄉去外國學習知識之前,他就已經娶了親,而當時他還只是個少年。她責罵他欺騙自己,他卻只是聳了聳肩。只要中國人樂意,就可以娶兩個女人,沒什麼可以阻止,而且,他不顧事實,說什麼中國的女人都不覺得這有問題。發現了這些事,她便去找了領事。他已經聽說她來到了中國,畢竟在中國,大家對彼此的事都心知肚明,所以,他接待她的時候,並不覺得驚訝。他對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同情。一個外國女人嫁給一個中國男人,這件事本身就讓他很憤怒,她竟然沒有詳細打聽一下就嫁給了中國人,所以他更生氣,就好像是他遭到了冒犯一樣。看她的外表,就知道她並沒有為自己幹了這樣一件蠢事而內疚。她身材矮胖結實,非常年輕,樣貌平平,還很務實。她身上的衣服是便宜貨,戴著一頂蘇格蘭圓扁帽。她的牙齒參差不齊,皮膚灰黃。她的手又大又紅,並沒有精心保養。看得出來她干慣粗活。她的英語帶著倫敦工薪階層的腔調。

  「你是怎麼認識於先生的?」領事冷冷地問。

  「啊,事情是這樣的。」她答道,「我父親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他去世的時候,我母親說:『這些房間一直空著,實在是罪過,太浪費了,我在窗戶上掛一塊出租的牌子吧。』」

  領事打斷了她。

  「他在你家裡寄宿?」

  「其實倒也算不上寄宿。」她說。

  「那就算是公寓出租好了。」領事說,露出了他那淡而自負的笑容。

  這種婚姻通常都是這樣的。然後,由於他認為她是個愚蠢粗俗的女人,他便不客氣地說,根據英國的法律,她並沒有與於先生結婚,她現在能做的,就是馬上返回英國。她哭了起來,他心軟了。他保證會把她託付給一些女傳教士,讓她們在漫長的歸國途中照顧她,而且,如果她願意的話,他會看看是否可以安排她住在某個布道所里。但在他說話的時候,蘭伯特小姐擦乾了眼淚。

  「回英國有什麼好處呢?」她終於說道,「我沒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找你的母親。」

  「她一直反對我嫁給於先生。如果我現在回去,一定會被她數落得狗血淋頭。」

  領事開始和她爭論起來,但他越是爭論,她就變得越是堅決,最後,他生氣了。

  「如果你願意和一個不是你丈夫的男人待在這裡,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沒什麼可以幫你的了。」

  她的回答叫他怒不可遏。

  「那你就不必擔心了。」她說,每當他想起她,她當時臉上的神情都會浮現在他的面前。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從那之後,他又見過她一兩次。看起來她和婆婆、她丈夫的另一個妻子相處得很不好,她還問領事根據中國的法律她都有哪些權利。他又提出讓她回國,但她依然堅定地回絕了,每次他們見面,到最後總是領事勃然大怒。他幾乎想要同情那個無賴於先生了,畢竟於先生不得不周旋於幾個水火不容的女人之間,以維持和平。按照於先生的英國妻子所說,他對她還算不錯。他努力對兩個妻子一視同仁。蘭伯特小姐一直沒有讓自己的處境變好。領事很清楚,她平時都穿中國的衣服,但在來見他的時候,她就會穿上歐式裙裝。她變得非常邋遢。她吃中國的食物,身體變得一天比一天差,看上去病怏怏的。但他真正感到震驚,還是在那天她來他的辦公室的時候。她沒戴帽子,頭髮亂七八糟。她處在一種極度的歇斯底里狀態。

  「他們給我下毒。」她尖叫道,並把一碗臭烘烘的食物擺在他面前,「這裡面有毒。」她說,「我病了十天了,我能逃出來,就是個奇蹟。」

  她詳細地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他相信了:中國的女人常用類似的手段除掉這厭惡的入侵者。

  「他們知道你到這裡來了嗎?」

  「他們當然知道,我告訴他們我要去告發他們。」

  此刻,終於到了採取果斷行動的時候了。領事拿出公事化的態度瞧著她。

  「你絕對不能再回去了。我再也不要聽你說那些廢話了。你必須離開這個根本都不是你丈夫的男人。」

  但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應付這個瘋狂又固執的女人。他把從前經常對她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可她不肯聽,然後,和往常一樣,他生氣了。就是在這個時候,面對他最後一個絕望的問題,她的答覆讓他徹底失去了冷靜。

  「你為什麼非要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他大喊道。

  她猶豫了片刻,她的眼中流露出了奇怪的眼神。

  「我太愛他額頭的頭髮了。」她答。

  領事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離譜的話。這真的就是最後一根稻草。此時,他大步往前走,試圖甩掉心中的憤怒。他並不是個常常滿嘴髒話的人,但他現在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他狠狠地說:

  「女人真是他媽的不可理喻。」

  民主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吃完了晚餐,僕人在給我鋪床,我則坐在火炭盆邊烤火。大部分苦力都在我旁邊的房間裡躺下準備睡覺了,而且,透過隔著兩個房間的薄牆板,我聽到兩三個苦力在說話。另外一隊旅客在一個小時前到達,這家小旅店已經客滿了。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我走到我的房門邊,向外張望,只見三頂轎子進入了院子。轎子就停在我的面前,從第一頂轎子裡走出一個矮胖男人,此人儀表堂堂,氣度不凡。他身著一件內襯松鼠毛的黑色提花絲綢長衫,頭戴一頂四四方方的皮帽。他看到我站在主客房的門口,似乎吃了一驚,然後轉身面對店主,用威嚴的語氣和他說話。他似乎是個當官的,看到旅店的上房有人住了,他很不高興。店主告訴他,現在只剩下一個房間了。那個房間很小,牆邊有幾張簡陋的稻草小床,通常都是給苦力住的。他勃然大怒,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這個官員、他的兩個隨從和幾個抬轎子的人都大聲嚷嚷,說店主看不起官員,而店主和夥計就為自己辯解,勸說懇求他們不要生氣。官員狂怒咆哮,還威脅店主。僅僅過了幾分鐘,原本安靜的院子裡就充滿了憤怒的叫喊聲,然後,吵鬧聲突然停止了,就和開始時一樣突兀,官員走進了那間空房。一個邋裡邋遢的夥計為他送去了熱水,過了一會兒,店主親自送去了大碗熱氣騰騰的米飯。一切都歸於了平靜。

  一個小時後,我走進院子,準備在上床前伸伸腿運動五分鐘,但叫我驚訝的是,我遇到了那個矮胖官員,剛才他還那麼自大,那麼不可一世,現在卻坐在小旅店前廳的一張桌旁,那些穿著破爛的苦力和他坐在一起。他們在友好地聊著天,官員則一聲不吭地抽著水菸袋。他剛才那麼做是為了給自己掙點面子,他達到了目的,便滿足了。他很想聊天,於是接受了苦力的陪伴,並沒有想到彼此身份懸殊。他十分熱情友好,看不到絲毫紆尊降貴的態度。和他聊天的那個苦力和他是平等的。在我看來,這就是真正的民主。東方的平等與歐洲和美國的平等是不一樣的。對東方人而言,地位和財富的確會讓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優越,但這只是偶然的,並不會對社會交往構成障礙。

  我躺在床上問我自己,在專制的東方,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要高於自由民主的西方,並且得出一個必然的結論:必須去骯髒之處尋找答案。在西方,我們都是通過嗅覺來劃分階級。工人階級是我們的主人,傾向於使用鐵腕來統治我們,但不可否認的是,工人身上很臭,沒人對此感到奇怪,畢竟天剛一亮他們就要去上班,這樣才能在工廠響鈴之前到達,如此一來也就沒有時間洗澡了,而且,沉重的勞動也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此外,負責洗衣服的都是說話尖酸刻薄的妻子們,他們不去幫忙洗衣服,就更不可能勤換內衣了。我並沒有責怪工人身上散發出臭味,但他們真的很臭。對於那些嗅覺敏感的人而言,這樣的情況會影響他們和工人的交往。早上是否洗澡,能比出生、財富或受教育程度更有效地區分階級。來自勞動階層的小說家往往將這視為階級偏見的標誌,我們這個時代一位著名作家在他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裡,往往會把早上不洗澡的人當成無賴。而中國人一直生活在臭氣熏天的環境中,他們自己都注意不到這樣的情況。他們的鼻孔對讓歐洲人嗤之以鼻的臭氣反應遲鈍,因此,他們會和農夫、苦力、工匠平等交往。我大膽地想,對於民主而言,骯髒比議會體制更有必要。「衛生設施」的發明摧毀了人類的平等觀,相比資本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這一點更加激化了階級仇恨。

  當有人第一次拉下了抽水馬桶的塞子,那實際上就是敲響了民主的喪鐘,這麼想來,實在是太悲哀了。

  女傳教員

  她五十來歲了,一生都抱著堅定的信念,從來不曾產生過一絲懷疑,因此,她的臉上沒有一條皺紋。猶豫不決從未在她那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絲痕跡。她五官平平,輪廓鮮明,甚至有點像個男人,但她那剛毅的下巴印證了她的眼睛留給人的印象。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流露出自信鎮定的光芒。那對眸子從一副又大又圓的眼鏡後面注視著你。你會感覺她是一個具有領導能力的女人。行善是她最能勝任的一件事,你會很肯定,她做任何事都會抱著一顆善心。可以說,她並沒有擺脫人類的虛榮心(但可以將這一點視為她講求優雅的儀態),她穿了一件紫羅蘭色的絲綢長裙,上面有很多繡花,頭戴一頂無邊女帽,上面插著很多三色堇,如果換成一個不那麼體面的人戴這頂帽子,肯定會顯得十分輕佻。但我那個在惠特斯特布爾當了七十二年牧師的亨利叔叔雖然認為牧師太太應該穿著得體,但也從來都不反對我的蘇菲嬸嬸穿紫羅蘭色,而且,對於這位女傳教員的著裝,他也挑不出什麼不妥之處。她言語流暢,說話就像是自來水從水龍頭裡流出來。她說起話來,猶如政客在競選活動的最後那樣侃侃而談。你會覺得她很清楚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大多數人都做不到這一點),而且表達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一直都覺得,」她愉快地說,「比起從問題的一面出發,如果能了解一個問題的兩面,就能做出不一樣的評判。但事實仍是二加二等於四,你可以爭論一個晚上,結果還是不會變成五。我說的對嗎?」

  我趕緊向她保證她說得對,不過對於這些從新奇的方式解釋相對論和平行線永不相交的理論,我在心裡還是不太確定。

  「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她繼續說,引用了貝內德托·克羅齊關於語法與表達無關的理論,「人必須既能享樂也能吃苦,但就像我經常和孩子們說的那樣,不可能所有東西都是你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美的,我經常想,如果你期待看到人們最好的一面,那他們就會把最好的一面給你。」

  我承認我有些動搖,但我決定盡我的本分。這只是出於禮貌而已。

  「大部分人都活得夠久,能發現每一朵烏雲都鑲著金邊。」我認真地說,「只要堅持不懈,你就可以做到大部分你力所能及的事,畢竟,渴望你所擁有的,強過去擁有你渴望的。」

  我信心十足地說了這番話,與此同時,我覺得她的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困惑,但我權當自己看花眼了,因為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當然,我明白你的觀點。」她說,「我們無法做超出我們能力範圍的事。」

  但我說得正起勁兒,沒有理會她的打斷,繼續說了下去。

  「一英鎊是二十先令,一先令是十二便士,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其中蘊含的深刻真理。我很肯定,哪怕只能看清一寸,也強過模模糊糊地看一尺。如果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整體大過部分。」

  她衷心地和我握了握手,堅定而富有個性,然後,她和我告別,她說:

  「和你聊天真有意思。在這樣一個遠離文明的地方,和一個同樣有頭腦的人交流思想,真是好極了。」

  「尤其是別人的思想。」我嘟囔著說。

  「我一直都認為人應該從前人提出的偉大思想中獲得教訓。」她反駁道,「這表示那些偉人沒有白活。」

  與她對話,確實叫人印象深刻。

  小鎮風景

  我並不是一個勤奮的觀光客,無論是專業的導遊還是朋友催促我去參觀名勝古蹟,我都會固執地讓他們去干他們自己的事。在我之前,有無數雙眼睛帶著敬畏見過勃朗峰,在我之前,有無數顆心帶著深深的激動,為了看到《西斯廷聖母像》而顫動。這樣的風景就如同同情心泛濫的女人,你會覺得有太多人在她們的憐憫中找到了慰藉,因此,當她們老練而圓滑地要你在她們那謹慎的耳邊,說出你的全部不幸,你只會覺得尷尬。假設你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夫人,我只向不會如此用好言好語安慰我的人吐露我的悲傷。當我來到國外的一座小鎮,我更喜歡隨意漫步,即便我體會不到參觀某座哥德式教堂的興奮,我也可能偶遇一座羅馬式小禮拜堂,或是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門廊,我可以獨自開心地欣賞,還不必為別人操心。

  然而,這裡自然是一處奇觀,如果錯過了,就太荒唐了。我也是無意中碰到的。當時,我正在城牆外一條塵土飛揚的路上閒逛,我看到路邊立著幾座牌坊。牌坊很小,沒有裝飾,並未橫跨這條路,而是位於路邊,彼此相鄰,還有的前後並列,仿佛建立牌坊並不是為了向死者表示感激,或是向貞潔者表示尊敬,而是如同正式的讚美,好像國王在自己的壽辰給地方城鎮裡的傑出公民授予騎士封號。在這一排牌坊後面,地勢陡然升高,中國人喜歡把死者埋葬在這裡山坡的一側,所以山坡上到處都是墳墓。一條踩踏出來的小路延伸向一座小塔,我沿著小路而行。那座小塔短而粗,高約十英尺,使用粗鑿石塊建造而成;小塔是圓錐形的,塔頂形如一頂小丑帽。小塔位於一座小丘之上,映襯著藍天,周圍遍布墳塋,看上去古樸雅致。小塔腳下有許多胡亂丟在地上的粗製籃子。我繞塔一圈,在一邊看到了一個長方形的洞口,長八十英寸,寬十八英寸,洞口上方懸著一根粗繩。從洞口飄出一股叫人作嘔的怪味。我突然意識到這棟小而奇怪的建築是幹什麼用的了。這是一座棄嬰塔。那些籃子就是用來裝嬰孩的,其中兩三個還很新,可能被丟在這裡不過幾個鐘頭。那條繩子呢?不管帶孩子來的是誰,父母,祖父母,接生婆或是樂於助人的朋友,都是有人性的,不忍心把剛出生的嬰孩扔到洞底(塔底是一個深坑),便通過那條繩子把嬰兒緩緩放下去。那股怪味就是嬰孩屍體腐爛發出的氣味。就在我站在那裡的時候,一個活潑的小男孩向我走過來,他告訴我,那天早晨,人們送來了四個嬰孩。

  有些哲學家自鳴得意地看待邪惡,按照他們的話說,這世上沒有惡,也就不會有善。如果什麼都不缺,也就沒有做慈善的機會,沒有痛苦就沒有同情,沒有危險就沒有勇氣,沒有不幸就沒有順從。他們會在中國殺死嬰孩的做法中為他們的觀點找到貼切的例子。若是沒有棄嬰塔,這個地方就不會有孤兒院,旅客就會錯過一個有趣奇特的景觀可看,幾個窮苦女人將沒有機會展現出感人的美德。孤兒院破破爛爛,十分衰敗,位於小鎮裡一個貧窮擁擠的地方,由五個西班牙修女打理,她們在最需要她們的地方留了下來。他們沒錢在一個有益健康的區域裡建造寬敞便利的孤兒院。修女教孤女們製作花邊和精緻的刺繡,用賺來的錢維持孤兒院,此外,他們還會依靠信徒的捐贈。

  院長嬤嬤和另一個修女帶我去修道院裡轉了轉。穿過那些刷白的房間、工作室、遊戲室、宿舍和餐廳,感覺是那麼奇怪,這些地方低矮、冰冷、光禿禿的,你會感覺自己像是來到了西班牙,從一扇窗邊走過,你會以為能看到吉拉達鐘樓。修女們溫柔地照顧著孩子們,這樣的情景叫人動容。這裡有兩百個孤兒,都被父母拋棄了。只有幾個孩子在一個房間裡玩,這些孩子大約四歲,年齡和個頭兒都差不多,他們長著黑頭髮、黑眼睛和黃皮膚,看起來模樣很相似,都像是生活在鞋鋪的一個中國老婦生的孩子。他們擠在修女周圍玩耍。院長嬤嬤有著我聽過的最溫柔的嗓音,當她和那些小孩子玩笑的時候,她的聲音更輕柔了。他們依偎在她的身邊。這樣的情景就如同一幅洋溢著慈善氛圍的畫作。有些孩子是畸形,有的生了病,有的長得又小又丑,還有的雙目失明;我看了之後,不由得渾身顫抖。我驚訝地看到她那雙慈祥的眼中寫滿了愛意,她的甜蜜微笑中充滿了感情。

  後來,我被帶進了會客室,她們招待我吃了香甜的小塊西班牙蛋糕,還給了我一杯曼薩尼亞酒喝。我告訴她們我以前住在塞維亞,她們便叫來了第三個修女,和我這個去過她家鄉的人聊上幾分鐘。她們驕傲地帶我去看了小禮拜堂,那裡十分衰敗,擺放著聖母瑪利亞的艷俗雕像、紙花以及俗麗而粗製濫造的裝飾品,那些忠誠而善良的心啊,卻充滿了非常糟糕的品位。我不在乎,對我來說,這極為粗俗的環境竟叫人十分感動。在我要離開的時候,院長嬤嬤問我要不要見一見那天送來的嬰孩。為了說服人們把孩子送來,她們為每個嬰兒支付了二十美分。二十美分!

  「你知道的,他們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到這裡,除非我們付錢,否則他們是不會找這個麻煩的。」她解釋道。

  她帶我來到出口附近的一個小休息室,四個剛出生的嬰兒躺在一張桌上,身上蓋著床單。修女們給他們洗了澡,為他們穿上了很長的衣服。修女們把床單掀開。嬰孩並排仰面躺著。四個小東西扭動著,小臉紅撲撲的,因為剛剛洗過澡,又餓了,所以都很生氣。他們的眼睛很大。這些嬰孩是那么小,那麼無助,看著他們,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同時又會感覺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個硬塊。

  漢學家

  他個子很高,身材肥胖,因為疏於鍛鍊,身上有不少贅肉,他的臉很大,臉頰粉紅,鬍鬚颳得很乾淨,一頭花白的頭髮。他說起話來速度很快,像是有點緊張,他的聲音與他的體型並不成比例。他住在城門外一座寺廟中的客房裡,廟裡有三個和尚和一個小侍僧打理廟中事物,主持佛教儀式。房間裡只擺放著寥寥幾件中式家具,卻放著很多書籍,住起來並不舒服。天氣很冷,我們所坐的書房裡生著一個煤油爐,根本算不上暖和。

  他比所有在中國的人都更了解漢語。他在中國工作了十年,一直在編纂一部字典,而這部字典將取代一位著名學者編纂的版本,他認識那個學者二十五年了,但對此人並無好感。他編纂字典,既有益於漢學研究,又可以報私仇。他的行動做派與西班牙紳士無異,你會覺得他以後一定會成為牛津大學的漢語教授,功成名就。他比大多數漢學家都更學識淵博,其他漢學家也會漢語,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們所知的也僅限於漢語。他談起中國的思想和文學,言之有物,沒有幾個研究漢語的人能像他這樣。他沉浸於自己的特殊追求中,根本不關心賽馬和打獵,如此一來,歐洲人都覺得他是個怪人。他們對他懷著懷疑和敬畏,人類只有對和自己品味不一樣的人,才會抱這種態度。他們暗示他是個瘋子,有些人還指責他吸食鴉片。那些大半生都在研究中華文明的白人,往往都會受到這樣的指責。但在那個連最普通的設施都沒有的房間裡,你只要待上一會兒就能明白,這個人過著徹徹底底的精神生活。但他也過著一種專業的生活。藝術和美似乎並不能打動他,我一邊聽著他如此感同身受地談論中國的詩人,一邊情不自禁地問我自己,最好的事物是否已經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了。這個男人只是通過書頁來接觸現實。只有在看到李白在詩中歌頌的美麗蓮花,他才會被蓮花那充滿悲劇的美所打動。端莊嫻靜的中國女孩發出的笑聲讓他心動,但這笑聲其實來自於一首精美的四行詩。

  山城

  他們說,每次太陽照在這裡,狗兒都會狂吠。這是一座灰濛暗淡的城市,籠罩在霧氣當中,豎立在山石之上,兩條大河在這裡交匯,河水沖刷著山石的四面,一邊的水流十分湍急渾濁。山石就如同一艘古代大帆船的船頭,仿佛具有怪異而超自然的生命,在費力地震顫著,看著像是要墜入滾滾的河水中。崎嶇的大山環繞著城市。

  在城牆外,破爛的房屋鱗次櫛比,在河水下降的時候,很多人都靠著滿足船工的需要為生。山石腳下停著千百條中國式帆船,船隻緊緊地挨在一起,人們在那裡的生活就像是滾滾的河水一樣動盪。一道陡峭彎曲的台階通往一扇巨大的門,門邊有一座寺廟,每天都有無數苦力挑著滴水的水桶在台階上上上下下。水從水桶里濺出來,台階和通往大門的街道都是濕的,好像剛下過大雨一樣。那裡很少有平地,台階卻有很多,就和義大利里維埃拉的山城一樣。因為空間很小,所以街道也緊挨在一起,狹窄而黑暗,彎彎曲曲,就像走在迷宮裡一樣。街上人滿為患,就好像倫敦劇院散場後人都湧上人行道一樣擁擠不堪。你必須從人群之間擠過去,只要有轎子經過或是苦力沒完沒了地背著貨物走過,你就得讓到一邊,走街串巷的小販兜售著任何人們想買的東西,在你經過的時候,他們會撞到你。商店面街而建,沒有窗戶或門,店裡也擠滿了人。商店裡像是在開手工藝品展覽會,你或許會以為自己身在中世紀英國的街道上,那時候,每座城鎮都會生產滿足自身需要的東西。各行各業都挨在一起,你走過一條都是肉鋪的街道,兩側掛著血淋淋的肉和內臟,蒼蠅圍著肉嗡嗡飛著,骯髒的狗在肉下面飢腸轆轆地徘徊;你走過一條街,街上的每一棟房子裡都有一台手搖紡織機,人們忙著編織布匹或絲綢。還有很多小館子,濃郁的氣味從館子裡飄出來,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裡面吃飯。拐角處通常都有茶寮,依然是整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圍坐在茶桌邊喝茶抽菸。剃頭匠就在人們的目光下給人剃頭,可以看到男人們在剃頭時,雙臂抱懷,十分有耐心,還有的人在挖耳朵,甚至有人在翻白眼,這實在讓人看了作嘔。

  這座城市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小販敲著木鑼,宣示他們的存在,盲人歌者或女按摩師打著板子,一個男人在小酒館裡用尖厲的假聲唱著曲兒,一棟房子傳來了響亮的鑼聲,那裡不是在舉行婚禮,就是在舉辦喪禮。苦力和抬轎子的人操著沙啞的聲音大喊;乞丐威脅地哭訴著,這就像是一幅關於人性的諷刺漫畫,他們四肢消瘦,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衣不蔽體,還患有疾病;喇叭手吹出嘶啞憂鬱的調子,不停地練習著他永遠也練不好的曲子,此外,如同低音伴奏一樣,談話聲、大笑聲、爭吵聲、玩笑聲、叫喊聲、爭論聲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一首野蠻的旋律。這樣的喧鬧永無休止。一開始,你會覺得這很不可思議,隨即便會感覺困惑和惱怒,最終則會被逼瘋。你渴望片刻的寧靜。在你看來,平靜將為你帶來巨大的愉悅。

  除了這令人厭煩的人群和叫你的耳朵疲倦的喧鬧,還有一股惡臭,時間和經驗使你能夠辨別出成百上千種不同的臭氣。你的鼻子變得越來越敏銳。臭氣刺激著你那疲憊不堪的神經,就像是不相配的樂器在演奏一首可怕的交響樂。

  你身邊有千千萬萬的人,但你不知道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你能與自己的同胞共情,你對他們也很了解,這能幫助你了解他們的生活;你可以進入他們的生活,甚至想像他們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來說,你其實是占有了他們的生活。通過你的想像,你可以讓他們的生活成為你的一部分。但這些人對你來說就是陌生人,正如你對他們而言也很陌生。你不了解他們的秘密。他們與你很相似,但這對你沒有任何幫助,只會突顯他們的不同。有人吸引了你的注意,那是一個膚色蒼白的年輕人,戴著大大的角質眼鏡,腋下夾著一本書,他這副勤奮好學的樣子很招人喜歡;還有一個老人,戴著頭巾,留著稀疏的花白鬍子,眼神很疲憊,他看起來像是中國山水畫中或是康熙瓷器上的聖賢,但你看的也可能是一堵磚牆。你沒有評判的標準,你不了解他們,因此,你的想像力遭到了限制。

  但是,當你來到山頂,你會再一次遇到環繞城市而建的雉堞城牆,走出巨大的城門,就會來到墳墓。鄉村里到處都是墳地,方圓數英里地界內的山上山下,分布著密密麻麻的綠色墳塋,墳墓前立著灰色的墓碑,人們每年來掃墓一次,向死者講述生者的生活。墳墓一座連著一座,就像是城市裡的活人一樣擁擠,墳墓似乎是在擠壓活人,仿佛要強迫他們進入渾濁洶湧的河裡。密集的墳墓猶如一個個隊列,充滿了威脅。它們看起來冷酷無情,似乎正在伺機包圍城市,仿佛到了最後,它們將如同命運一樣,驅趕沸騰的人群,不可阻擋地侵占房屋和街道,讓綠色的墳塋蔓延到水閘處。最後,一切都將歸於沉寂,沉寂將籠罩四野,再也不受打擾。

  那些綠色的墳塋是那麼離奇可怕。它們像是在等待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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