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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5:56
作者: (英)毛姆
凱蒂按響了哈林頓花園那棟房子的門鈴。她得知她父親在書房,便走到書房門前,輕輕把門推開:他坐在火邊,正在看最新的晚報。他見她走進來,便放下報紙,緊張地站起來。
「啊,凱蒂,我還以為你會乘坐晚一點兒的火車回來。」
「我認為你或許不願意去接我,所以我沒發電報通知你抵達時間。」
他讓她親吻他的臉頰,他的動作與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才看報紙。」他說,「兩天了,我連一眼報紙都沒看。」
她看得出來,他認為,如果自己忙於日常事務,就有必要解釋一下。
「當然。」她說,「你肯定累壞了。恐怕母親的死對你來說是很大的打擊。」
比起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他蒼老了很多,也瘦了。他現在只是個瘦弱、滿臉皺紋、年老乾癟的老人,但仍然一絲不苟。
「醫生說沒有絲毫治癒的希望。她病了一年多,卻一直不肯看醫生。醫生告訴我,她肯定一直都有痛感,還說她能撐這麼久,實屬奇蹟。」
「她抱怨過嗎?」
「她只說不舒服,從沒說過她身體很疼。」他停頓片刻,看著凱蒂,「一路舟馬勞頓,你很累了吧?」
「還可以。」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
「她在這裡嗎?」
「是的。他們把她從醫院送了回來。」
「好吧,我現在就去。」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她父親的語氣有一絲異樣,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臉微微扭到一邊,他不願意與她對視。凱蒂近來學到了一個奇異的能力,那就是可以讀懂別人的心思。畢竟,日復一日,她投入了全部的識別力,用來通過她丈夫的不經意的話語或是不加掩飾的姿態,來猜測她丈夫那些隱秘的想法。她立刻猜到了她父親想要向她隱瞞什麼。他感到如釋重負,感到了解脫,他害怕自己這樣。在過去的三十年裡,他一直是個善良而忠誠的丈夫,從沒對妻子說過一句指責的話,現在他應該為她感到悲傷。他總是做著別人期望他做的事,哪怕是一眨眼,或是最細小的暗示,從而泄露出他並沒有因為妻子剛剛過世而傷心,也一定會叫他驚詫不已。
「不用了,我還是自己去吧。」凱蒂說。
她上樓,來到那個寬大、陰冷、奢華的臥室,多年以來,她母親就睡在這裡。她還清楚地記得紅木家具十分巨大,牆上有仿馬庫斯·斯通風格的雕刻品。梳妝檯上的物品擺放得刻板整齊,賈斯丁太太一生都堅持這樣的風格。鮮花顯得格格不入——賈斯丁太太肯定會覺得在臥室里擺花很傻氣和做作,又不利健康。鮮花的香氣無法掩飾那股辛辣的霉臭味,就像剛洗過的亞麻床單發出的氣味,而凱蒂還記得母親的房間裡一向都有這種味道。
賈斯丁太太躺在床上,雙手溫順地交疊放在胸前,她在生前肯定不耐煩做出這樣的姿勢。她的五官輪廓分明,在病痛的折磨下,她臉頰凹陷,太陽穴也塌陷了,她看起來依然很美,甚至很威風。死亡使她的臉失去了往日的卑劣,只留下了一種性格的印記。她看來就像羅馬女皇。凱蒂覺得很奇怪,在她所看到過的死去的人中,唯有母親在死後似乎依然保持著生前的相貌,仿佛這具肉體還是靈魂的居所時的模樣。她無法感受到悲痛,因為母親和她之間發生了太多痛苦的事,她心中對她沒有深刻的感情。回過頭來看看年輕時的她,她知道她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她的母親。但是,當她看到那個冷酷無情、專橫跋扈、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沉默不語,她所有瑣碎的目標如今都被死亡挫敗,她體會到了一種模糊的悲哀。她的一生都在搞陰謀耍詭計,終其一生追求的都是蠅營狗苟。凱蒂想知道,母親是否會驚慌失措地在其他星球上回望她在地球上的一生。
桃瑞絲走了進來。
「我想到你會坐這趟火車來。我感覺我必須來看看。很可怕吧?可憐的母親。」
她忽然淚如泉湧,撲進了凱蒂的懷裡。凱蒂親吻了她。她很清楚母親一向偏向她,而忽略桃瑞絲,因為桃瑞絲的平凡,自己對她很苛刻。她不知道桃瑞絲是否真的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悲痛憂傷,但桃瑞絲向來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真希望她能哭出來,不然桃瑞絲肯定會認為她鐵石心腸。可凱蒂自覺經歷了太多的事,所以,她不覺得悲傷,就假裝不出來。
「要不要去看看父親?」在桃瑞絲的激動心情平復下來後,她問道。
桃瑞絲擦擦眼睛。凱蒂注意到,她妹妹因為懷孕五官變得十分粗笨,再加上穿了一身黑衣服,顯得臃腫蓬亂。
「不,我還是不去了。不然,我還會哭。可憐的老父親,他肯定很傷心。」
凱蒂送妹妹出去,然後去找父親。他站在壁爐前,報紙整齊地摺疊好。他希望她看到他不再看報紙了。
「該吃晚飯了,我就不換衣服了。」他說,「我看沒這個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