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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5:50
作者: (英)毛姆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凱蒂很早就起來了,她給多蘿西留下一張字條,說她外出辦事,便乘坐電車下山了。她穿過擁擠的街道,街上到處是汽車、黃包車和轎子,歐洲人和中國人混雜在一起。她來到半島東方輪船公司的辦公室。有艘船在兩天後啟航,是第一艘出港的船,而她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上那艘船。辦事員告訴她,所有船艙都預定出去了,她便要求見首席代理。她報上名字,她以前見過的那位代理人便出來把她請到辦公室。他知道她的情況,當她把要求告訴他,他便派人拿來了乘客名單。他露出困惑的神色。
「請你無論如何都要幫幫忙。」她催促他。
「費恩太太,我認為殖民地的人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幫你的忙。」他答。
他叫來一個辦事員,問了幾個問題,然後,他點點頭。
「我會調換一兩個船艙。我知道你希望回家,我想我們應該盡全力為你安排。我可以為你安排一個小船艙。我想這樣會讓你更滿意。」
她感謝了他,隨即興高采烈地告辭。逃離:這是她唯一的想法。快點逃走!她給她父親發了一封電報,告知她馬上回去。她已經打電報將沃爾特的死訊通知了他。然後,她返回湯森家裡,告訴多蘿茜她的決定。
「你要是走了,我們會很難過的。」這個善良的女人說,「不過我們當然理解你想和你的父母住在一起。」
自從回到香港,凱蒂每天都在猶豫要不要回家。她害怕再次走進家門,想起曾經住在那裡的人。但現在她別無選擇。湯森已經安排好將家具出售,也找到了一些人急於租房子,但是她和沃爾特的衣服都在那裡,他們當初去湄潭府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帶,而且還有書、照片和各種各樣的雜物。凱蒂對一切都漠不關心,急於擺脫過去,她意識到,如果她把這些東西和其他東西一起送到拍賣行去,那將會激起殖民地的憤怒,畢竟他們是這麼敏感。他們肯定會把那些東西收拾好,送到她那裡去。所以,在吃完午餐後,她準備回家去。多蘿茜希望幫忙,便提出陪她一起去,但凱蒂要求單獨前往。她同意讓多蘿西的兩個男僕幫忙打包。
房子一直由管家照管,他為凱蒂打開門。她走進的分明是她自己的房子,卻好像是個陌生人,感覺怪怪的。房子裡乾淨整潔。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位,準備好供她使用。但是,儘管天氣溫暖,陽光明媚,一個個寂靜的房間裡還是感覺那麼清冷荒涼。家具死氣沉沉,還在原本的位置上,花瓶在原位,裡面卻沒有花。那本她不知道何時朝下放置的書依然朝下放置著,好像這房子才空置了一會兒,然而這短暫的時間已經成為永恆,你無法想像這棟房子會再次迴蕩著歡聲笑語的回聲。鋼琴上打開放著一本狐步舞樂譜,似乎正等人來彈奏,但你會感覺即便你按下琴鍵,也不會有樂聲發出來。沃爾特的房間和他住在裡面時一樣整潔。五斗柜上放著兩張凱蒂的大照片,一張穿著學位授予日那天的服裝,另一張穿著結婚禮服。男僕把箱子從儲藏室里拿出來,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們裝箱。他們收拾得整整齊齊,動作麻利。凱蒂心想,在這兩天裡,她應該可以把事情處理好。她不能讓自己思考,她沒有時間想太多。突然,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轉身看見查爾斯·湯森,突然感覺心驚膽戰。
「你來幹什麼?」她說。
「能不能來起居室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我很忙。」
「只要五分鐘。」
她沒再說話,但吩咐男僕繼續收拾,隨即和查爾斯一前一後走進了隔壁房間。她沒有坐下,藉此表示她希望他有話快說。她很清楚她面色蒼白,心跳飛快,但她冷漠地面對他,雙眼充滿敵意。
「你有何貴幹?」
「我剛聽多蘿西說你後天就要走了。她說你來這裡收拾行李,還要我打電話來看看是否需要幫忙。」
「感激不盡,但我一個人能處理。」
「果然不出所料。我來這裡不是為了這件事。我想問你的是,你突然想走,是不是為了昨晚的事。」
「你和多蘿西都對我很好。我不希望你們認為我是在利用你們的善良。」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我不希望是我把你逼走的。」
她站在桌邊,垂著頭。她的目光落在《畫報》上。已經幾個月了。在那個可怕的晚上,沃爾特一直看著那份報紙,而現在,沃爾特已經……她抬起頭。
「我感覺自己毫無體面可言。你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我自己。」
「但我並沒有瞧不起你。我昨天說的都是真心話。你這樣逃避,有什麼好處?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成為好朋友。我不希望你認為我對你不好。」
「你為什麼就不能離我遠點?」
「真見鬼,我又不是木頭,也不是石頭。你現在這種態度,實在毫無道理,太病態了。經過了昨天,我還以為你會對我好一點。說到底,我們都是人。」
「我感覺自己根本不是人。我就是畜生,是豬,是兔子,是狗。啊,我不是怪你,我和你一樣壞。我屈服於你,是因為我想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才不是那個可恨、惡劣、有貪慾的女人,我和那個女人毫無關係。躺在床上迫切想要你的人不是我,畢竟我的丈夫屍骨未寒,你的妻子一直善待我,對我非常好。那個我禽獸不如,陰暗,恐怖,如同惡魔,那不是我,我恨它,看不起它。自從那件事之後,每當我想起,就會覺得反胃噁心。」
他雙眉微蹙,不自在地輕輕一笑。
「我這個人夠心胸開闊了,但有時候,你說的話的確叫人震驚。」
「那我實在抱歉。你最好現在就走吧。你現在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我真傻,還和你這麼認真地說話。」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看到他的藍眼中閃過一抹陰影,可見他生她的氣了。他終於可以用慣有的圓滑和謙恭,將她送走,他大概會鬆一口氣。一想到他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和她握手,祝她旅途愉快,她感謝他的招待,她就覺得特別好笑。但她看到他的表情變了。
「多蘿西告訴我你懷孕了。」他說。
她感覺自己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但她不允許自己泄露半點情緒。
「是的。」
「我會不會是孩子的父親?」
「不,不,是沃爾特的孩子。」
她情不自禁地加重了語氣,但即便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她也知道,她的語氣沒有多大的說服力。
「你確定嗎?」他這會兒調皮地笑了起來,「你和沃爾特結婚都兩三年了,你的肚子一直沒動靜。算算日子,好像正好。我覺得我是孩子爸爸的可能性比沃爾特要大。」
「要我給你生孩子,我寧願死。」
「啊,得了吧,別淨說廢話了。如果是那樣,我都要開心死了,還會非常驕傲。是個女孩子就好了,我和多蘿西只有兒子。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我的三個兒子都跟我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他恢復了他的好脾氣,她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如果這孩子是他的,儘管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她也永遠都無法完全擺脫他。他對她的影響力將無限延伸,他仍然會影響她生活里的每一天,雖然模糊,但確定無疑。
「你這個渾蛋,不僅自高自大,還愚蠢至極,我遇見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