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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5:10
作者: (英)毛姆
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毛坯牆往前走,忽然間來到一扇大門前,其兩側各有一座哨崗亭。轎夫放下轎子,瓦丁頓急匆匆走到凱蒂跟前,她已經從轎子上下來了。軍官一邊大力敲門一邊大聲呼喊。一個邊門被打開了,他們走進這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懸挑屋頂的屋檐下,士兵們裹著毯子,成堆地躺在牆根那兒。他們停下腳步——軍官先是和一名像在站崗的兵士說了幾句話,然後又轉身對瓦丁頓說了些什麼。
「他還活著,」瓦丁頓低聲說,「走路時當心點兒。」
引路的還是那個提著燈籠的人,帶著他們穿過院子,上了幾級台階,通過一扇大門後進入另一個寬大的院子裡。院子的一側是一個長長的房間,裡頭亮著燈,透過米紙的燈光勾勒出窗格上精美圖案的輪廓。提燈籠的人帶著他們穿過院子走向這個房間,軍官敲了敲房門。房門立馬打開了,軍官看了凱蒂一眼,退到一旁。
「你進去吧。」瓦丁頓說。
這是一個又長又矮的房間,點亮的油燈冒著煙,讓昏暗的屋子裡帶著一種不祥的預兆。房裡還站著三四個勤務兵,對著房門的牆邊擺著一張小床,有一個人蜷著身子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張毯子。一名軍官一動不動地站在床腳那兒。
凱蒂快步走到床邊,俯下身子。沃爾特閉著眼睛躺在那兒,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上一片死灰,毫無生息的樣子十分駭人。
「沃爾特,沃爾特。」她喘著氣,用一種低沉、驚慌的聲調呼喚著。
他的身體微微地動了動,或者說是那影子輕輕地晃動了一下;這個動作微弱得像是一絲微風,雖然你感覺不到,但在剎那間便讓平靜的水面盪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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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特,沃爾特,和我說說話。」
那雙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仿佛是傾盡全力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但他誰也沒看,而是盯著與他的臉相隔幾寸遠的牆壁。他說話了,低沉微弱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
「真是糟透了。」他說。
凱蒂都不敢喘息。他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做任何動作,但他那雙冷漠的黑色眼睛卻一直盯著粉白的牆壁(是看到什麼神秘的東西了嗎?)。凱蒂站起來,帶著憔悴的目光面向站在床邊的那個人。
「肯定還能再做點兒什麼,你不會就站在這兒什麼都不做吧?」
她雙手緊握在一起。瓦丁頓和站在床腳的軍官說了幾句話。
「恐怕他們都已經盡力了,這兒的軍醫一直在救治他。他受過你丈夫的培訓,你丈夫教的治療方法他都已經試過了。」
「那位就是軍醫嗎?」
「不,那是余團長。他一直守在你丈夫身邊。」
凱蒂心煩意亂地瞥了他一眼。他個子很高,體形粗壯,穿著卡其布軍裝,看起來有些焦急。他正看著沃爾特,她發現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她頓時心裡一陣刺痛。這個黃皮平臉的傢伙憑什麼眼含淚水?這激怒了她。
「什麼都不能做也未免太糟糕了。」
「至少他已經不痛了。」瓦丁頓說。
她再次俯身靠向她丈夫,那雙可怕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著前方。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能看見他們,也不知道他是否還能聽見她的聲音。她把嘴唇靠在他的耳朵旁邊。
「沃爾特,我們還能做什麼嗎?」
她覺得肯定還有藥物能挽留住他正在消逝的生命。她的眼睛現在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她驚恐地發現他的臉已經塌陷下去,她都快認不出是他了。無法想像才過了短短的幾個小時,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都完全不像一個人了,像是已經死了。
她感覺他極力想說什麼,便湊耳過去。
「別瞎忙活了,我經歷了一段難熬的路途,但現在一切都好了。」
凱蒂等了一會兒,但是他又沉默了。他毫不動彈的樣子給她帶來了撕心般的痛苦。令人害怕的是他就這麼靜靜地躺著不動——他似乎已經準備好就這樣躺進墳墓里。有個人走了過來,不知是軍醫還是醫生的助手,他打了個手勢讓她站在一旁。那人俯身靠向這個瀕死的男人,用一條骯髒的抹布打濕他的嘴唇。凱蒂起身再次絕望地看向瓦丁頓。
「完全沒任何希望了嗎?」她低聲說。
他搖搖頭。
「他還能活多久?」
「很難說,或許是一個小時。」
她環顧了一下這個空蕩蕩的房間,目光在那位身材結實的余團長身上停留了片刻。
「能讓我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嗎?」她問道,「只要一分鐘。」
「如果你希望的話,當然可以。」
瓦丁頓踱步走向余團長,跟他說了些什麼。這位團長微微頷首,然後低聲地下了一道命令。
「我們在台階上等你,」他們成群往外走,這時瓦丁頓說,「你到時候只要喊一聲就好。」
凱蒂現在還是覺得很難以置信,就像是有麻醉藥在自己血管里流淌。她意識到沃爾特就快死了,她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消除那股毒害他靈魂的怨恨,讓他更安樂地死去。如果他在死前能和她言歸於好,那他走的時候也可以安心了。她現在完全不是在為自己考慮,而是為了他。
「沃爾特,我懇求你能原諒我。」她俯身靠向他,因為害怕他現在經受不住任何的壓力,便小心翼翼地不要讓自己壓到他,「我為自己犯下的過錯深感抱歉,我現在也懺悔不已。」
他什麼都沒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凱蒂的話。她只好繼續說下去。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的靈魂就像一隻飛舞的蛾子,一雙翅膀因怨恨而無比沉重。
「親愛的。」
一片陰影掠過他蒼白、凹陷的臉,那甚至都不算一個動作,但是帶來了一陣可怕的抽搐。她以前從未用這個詞呼喚過他。他瀕死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困惑又難以捕捉的念頭,也許他曾聽她用過這個詞,這是她的口頭禪,她曾這般呼喚過小狗、小孩兒、小汽車。接著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攥緊雙手,盡全力控制住自己,因為她看到兩行眼淚緩緩划過他那乾枯的臉頰。
「哦,我的寶貝,親愛的,如果你曾愛過我——我知道你愛過我,是我太可惡了——我懇請你能原諒我。我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來證明我的悔改之心,你就可憐可憐我,原諒我吧。」
她停下來看著他,屏息凝神,急切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她看到他在試著開口說話,她的心猛地一跳。在她看來,要是自己能在最後一刻將他從沉甸甸的怨恨中解放出來,在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對自己曾給他帶來痛苦的一種補償。他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看她,兩眼空洞地盯著粉白的牆壁。為了能聽到他要說的話,她俯下身子,但他的聲音相當清晰。
「死的是那條狗。」
她一動不動地定在那兒,就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她沒能理解這句話,只能六神無主地看著他。這句話毫無意義,看樣子是在說胡話,他沒聽懂她說的那番話。
一個活人不可能會這麼死氣沉沉的。她盯著他看了又看,他的眼睛還睜著,但她也說不準他是否還有呼吸。她開始害怕起來。
「沃爾特,」她低聲呼喊著,「沃爾特。」
最後,她猛地直起身子,她突然感到很恐懼,轉身走向門口。
「你們可以過來嗎?他好像不……」
他們走進來。那名中國軍醫走到床邊,按亮手裡的手電筒,照了照沃爾特的眼睛。然後他合上這雙眼睛,用中國話說了句什麼。瓦丁頓伸手摟住凱蒂。
「恐怕他已經死了。」
凱蒂深深地嘆了口氣,眼睛裡流下幾滴眼淚。不是因為她承受不住,而是覺得有些茫然。這幾個中國人無助地圍在床邊,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瓦丁頓沉默不言。過了一會兒,這幾個中國人開始低聲交談起來。
「我最好先送你回平房那兒,」瓦丁頓說,「接下來他會被送到那裡去。」
凱蒂疲倦地用手撫了撫額頭,然後走到床邊,俯身輕輕地吻了一下沃爾特的嘴唇。她現在不哭了。
「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
軍官們在她經過的時候向她敬禮致意,她神情肅穆地回鞠一躬。他們按原路穿過院子,出門坐到轎子上。她瞧見瓦丁頓點燃了一支香菸,一縷煙霧消散在空氣里,就宛如一個人已然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