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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5:07 作者: (英)毛姆

  但她被一陣響亮的敲門聲吵醒了。最開始,這聲音和夢境交織在一起,讓她誤以為這是夢裡的聲音。敲門聲一直沒停,她這才意識到有人在院子門口敲門。周圍一片漆黑,她手錶的指針閃著磷光,能看見現在是凌晨兩點半了。肯定是沃爾特回來了——他回來得也太晚了——僕人怎麼還沒醒。敲門聲還在繼續,越發響亮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裡格外恐怖。敲門聲停止了,她聽見沉重的門閂被人拉開了。沃爾特從來沒有回來得這麼晚,可憐的傢伙,他肯定累壞了!希望他能直接上床睡覺,別像往常一樣又跑到實驗室里工作。

  外面傳來了幾個人的說話聲,接著有人走進了院子裡。這就奇怪了,為了不打擾她,沃爾特晚歸時都會儘量保持安靜。有兩三個人快步跑過木台階,進入了隔壁的房間裡。凱蒂有些害怕,她心底里一直擔心這裡會發生排外的暴亂。是出什麼事了嗎?她的心跳開始加速。但還沒等她確認是不是真的發生了暴亂,就有人穿過屋子敲響了她的房門。

  「費恩太太。」

  她聽出是瓦丁頓的聲音。

  「嗯,怎麼了?」

  「你能馬上起床嗎?我有事要跟你說。」

  她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扭開門鎖後再打開門。只見門口的瓦丁頓穿著一件繭綢外衣,一條中式長褲。男僕提著一盞馬燈,再後面一點兒是三個穿著卡其布軍服的中國兵士。瓦丁頓一臉驚恐的模樣讓她大為吃驚:他頭髮亂蓬蓬的,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出什麼事了?」她喘著氣說。

  

  「你一定要保持冷靜,現在一刻也耽擱不得,趕緊穿好衣服跟我走。」

  「可究竟怎麼了?是城裡出什麼事了嗎?」

  一看見這幾個士兵,她馬上便想到了暴亂,他們是來保護她的。

  「你丈夫病倒了,我們想讓你立馬趕過去。」

  「沃爾特?」她驚呼道。

  「你先別慌,我現在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余團長派了這位軍官來找我,讓我趕緊帶你去衙門那兒。」

  凱蒂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心裡一陣發涼,她轉過身子。

  「給我兩分鐘。」

  「我當時在睡覺,」他說道,「隨便披上一件外衣,穿上鞋子就過來了。」

  她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她借著星光,隨手拿到什麼就穿什麼。她的手指忽然間變得十分笨拙,費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衣服的扣子。她把晚上常披的廣東披肩圍到肩上。

  「我沒戴帽子。沒這個必要,對吧?」

  「不用。」

  男僕提著燈走在最前面,幾個人匆匆下了台階,走出院門。

  「小心別摔了,」瓦丁頓說,「你最好抓著我的胳膊。」

  士兵們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後。

  「余團長派了轎子過來,正在河對岸等著我們。」

  他們快步朝山下走去。凱蒂的嘴唇哆嗦得厲害,話到嘴邊卻問不出來。她特別害怕聽到那個答案。他們來到岸邊,一條小船在等著他們,船頭處有一絲光亮。

  「是霍亂嗎?」這時她才問出口。

  「恐怕是的。」

  她驚叫出聲,但隨即又停住了。

  「我覺得你該儘快趕過去。」他伸出手扶著她上了船。航程很短,河水幾乎是靜止的。他們在船頭站成一團,划船的是一個女人,她後背上還綁著一個孩子,手裡撐著一個槳。

  「他是下午病倒的,也就是昨天下午。」瓦丁頓說。

  「為什麼不立馬派人來找我?」

  儘管沒什麼緣由,但他們都壓低了聲音。凱蒂在黑暗中唯一能感覺到的便是,她的同伴也很焦慮。

  「余團長也是這麼想的,但他不讓,余團長一直跟他在一塊兒。」

  「即便如此他也該派人來叫我。這也太無情了!」

  「你丈夫知道你從沒見過染上霍亂的人,那場景實在又可怕又噁心,他不想讓你看見。」

  「他到底是我丈夫。」她哽咽道。

  瓦丁頓沒有回答。

  「為什麼這時候又允許我過去?」

  瓦丁頓把手放在她胳膊上。

  「我親愛的,你可要非常堅強才行,你得做最壞的打算。」

  她痛苦地哀號了一聲,隨即又微微地側了側身子,因為她發現那三名士兵正看著她。她只是飛快地瞥了一眼,卻奇怪地看見了他們的眼白。

  「他是不是快死了?」

  「我所有的消息都來自這名軍官,他是余團長派來接我的。據我判斷,他的身體已經垮了。」

  「就沒一點兒希望了嗎?」

  「我很遺憾,要是我們沒能儘快趕到那兒,恐怕都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了。」

  她渾身顫抖著,淚水開始划過她的臉頰。

  「你看,他一直都勞累過度,哪有什麼抵抗力。」

  她生氣地掙開他的手,她很惱火他用這麼低沉、痛苦的聲音說話。

  他們到了河對岸,兩個站在岸邊的中國勞工扶她登上岸。轎子就在這兒候著,她上轎時,瓦丁頓對她說:「試著儘可能保持鎮定,克制住自己。」

  「讓轎夫們走快點兒。」

  「已經吩咐了他們儘可能走快點兒。」

  那名軍官早已坐在了轎子上,從旁邊經過時朝凱蒂的轎夫們喊了一聲。他們便麻利地抬起轎子,把轎杆往肩上一扛,邁著飛快的步子出發了,瓦丁頓緊跟在後面。他們跑上山,每頂轎子前都有一個負責提燈籠的人。快到水閘處時,只見一名看閘人正舉著火把站在那兒,軍官朝他喊了一聲,那人便猛地推開一側的大門讓他們過去。他們經過時,他突然說了某種感嘆詞,轎夫們也回應了一句。死寂的夜裡,陌生的語言和刺耳的聲音都顯得格外神秘、恐怖。他們踉踉蹌蹌地走進一個巷子,地上鋪著濕滑的鵝卵石,抬著軍官的某名轎夫摔了一跤。凱蒂聽見了軍官生氣的叫罵聲,那名轎夫尖聲反駁了一句,然後轎子又再次匆匆往前走。街道都狹窄、曲折,這座死亡之城淹沒在深深的夜色里。他們沿著一條窄巷飛速前行,轉過一個拐角,接著又跑過一段台階,轎夫們開始喘粗氣。他們都不言不語,腳下邁著又大又快的步子,一名轎夫拿出一塊破爛的手帕,一邊走一般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汗水都快流進他眼睛裡了。他們左拐右拐,像是快步穿行在一座迷宮裡。店鋪都關著門,有時能看見有個人像是躺在它們的陰影處,但你不知道那人是否會在黎明醒來,還是就此一睡不醒。空曠的街道狹窄又陰森,寂靜得嚇人,忽然間響起一陣響亮的狗吠聲,讓凱蒂緊繃的神經更是被嚇了一跳。她不知他們這是去哪兒,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他們不能再走快點兒嗎?再快點兒吧,再快點兒吧。時間不斷流逝,多耽誤一秒都可能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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