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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4:47
作者: (英)毛姆
百葉窗關著,凱蒂躺在床上。午餐過後,僕人們都睡了。今早知道的事(現在她已經確定這是真的)讓她驚恐不已。從回家起她便試著理清思緒,但腦袋裡一片空白,始終集中不了精力。突然間她聽見了一陣腳步聲,來人穿著靴子,顯然不會是哪個男僕;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來人只可能是她的丈夫。她聽見他在客廳里呼喊她的名字,但她沒有應聲。房子裡安靜下來,一會兒後她的房門被敲響了。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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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進來嗎?」
凱蒂起身坐在床上,穿上一件晨衣。
「進來吧。」
他走了進來,她很慶幸百葉窗關閉著,窗戶的陰影遮住了她的臉。
「希望我沒有吵醒你,我敲門的聲音很輕、很輕。」
「我還沒睡著。」
他走到一扇窗戶前,推開這扇百葉窗,一束溫暖的陽光照進房間裡。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道,「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修女說你身體有些不舒服,我想我最好先回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她的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怒火。
「要是我感染上霍亂了你會怎麼做?」
「如果是霍亂,你今天早上就絕對沒法兒回家。」
她走到梳妝檯前梳理自己的短髮,只為爭取點兒時間。接著,她坐下來,點燃一根煙。
「今早上我身體是有些不適,院長嬤嬤認為我應該先回來。但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明天我會照常去修道院。」
「你到底是怎麼了?」
「她們沒告訴你嗎?」
「沒有,院長嬤嬤說要你親口告訴我。」
他此時的行為和平時大不相同,他直直地看著她的臉,他職業本能壓過了私人情感。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強迫自己迎向他的目光。
「我懷孕了。」她說。
在你說出一些能讓別人驚嘆出聲的話語時,他往往會保持沉默——她已經適應了他的這一習慣,但從來沒有哪次像這次這般讓她覺得惶惶不安。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任何舉動,表情和眼神都沒有任何變化顯示他有聽到這句話。她突然間有些想哭。如果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互相愛著彼此,那麼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會因為一種強烈的情感而緊緊地抱在一起。她開口打破這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從未考慮到過這一點。我實在太蠢了,但是……由於種種原因……」
「你懷孕多長……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他艱難地從嘴裡擠出這句話來,她感覺他倆的喉嚨都很乾澀。可恨的是她說話時嘴唇一直在打戰;除非他是石頭做的,不然總會激起他的惻隱之心吧。
「我猜應該懷上兩三月了。」
「我是他的父親嗎?」
她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他一向冷靜自製得可怕,所以即便是最微小的情緒變化都會令人震驚。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想起在香港見過的一種儀器,有人告訴她當上面的指針在輕輕晃動時,便代表千里之外發生了一場地震,說不定有一千人因此喪命。她看著他,他面色慘白;她之前也曾見他露出過這種神情,有那麼一兩次。他低頭微微望向另外一側。
「是嗎?」
她緊握雙手,她知道如果她能說出「是」這個字眼,這對他而言便意味著一切。他會相信她,他當然會相信她,因為這是他所希望的,接著他就會原諒她。她知道他的情意有多深,他有多樂意將此表達出來——即便他很靦腆害羞。她知道他不會記仇;只要她能給他一個藉口,一個能觸動他心弦的藉口,他就會原諒她,徹底原諒她。她也可以相信他絕不會再舊事重提。他或許有些殘忍、冷酷,叫人害怕,但他既不刻薄也不卑鄙。只要她能說出「是」這個字眼,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而且她急需他人的支持。突然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後,她滿腦子都是各種稀奇古怪的希望和意想不到的期待。她覺得有些虛弱,有點兒驚恐,有種與所有朋友都相距甚遠的孤獨感。儘管她不太喜歡自己的母親,但這天早上她突然渴望能和母親待在一塊兒,她需要幫助和安慰。她不愛沃爾特,她知道她永遠都沒法兒愛上他,但這一刻她真心希望他把她抱進懷裡,她會把腦袋貼在他的胸膛上;這樣緊緊相依著,她便能痛快地哭一場;她希望他能吻吻她,她想用胳膊環抱住他的脖子。
她潸然淚下,她已經撒了那麼多次謊,而且要撒的這個謊又是這麼容易。說一句百利而無一害的謊話又會有什麼問題?謊言,謊言,什麼是謊言?要說句「是」可再容易不過了。她看見沃爾特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然後朝她伸出雙臂。可她說不出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經歷了這幾周的痛苦時光——查理的殘忍刻薄,霍亂和垂死的人們,那些修女,古怪搞笑又嗜酒的小個子男人瓦丁頓,這一切似乎都改變了她,她不認識自己了;儘管她深受感動,她的靈魂里似乎有一個旁觀者正在恐懼而驚訝地看著她。她必須說真話,撒謊似乎是沒有價值的。她的思緒胡亂地遊蕩著:她突然想起了死在圍牆下的那個乞丐。她為什麼會想到他呢?她睜著雙眼,沒有嗚咽,淚水輕易地流過她的臉頰。她最終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問自己是否是孩子的父親。
「我不知道。」她說。
他陰森森地輕笑了幾聲,讓凱蒂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這就有些尷尬了,是吧?」
這個回答倒很符合他的個性,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但還是讓她的心往下一沉。她很好奇他是否意識到,選擇實話實說對她而言是多麼艱難的決定(就在這時她也明白了這麼做其實並不艱難,這是一件無法避免的事情),意味著他是否會因此而信任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回答不斷閃現在自己的腦海里。說出去的話現在不可能再收回來了。她從包里拿出一條手帕,擦乾眼淚。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床邊的桌上放著一個虹吸壺,他為她倒了一杯水,然後端過來餵她喝下。她注意到他那雙漂亮的手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原本纖細修長的手指現在瘦成了皮包骨;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著——他可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他的雙手已經出賣了他。
「我雖然哭了,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你不用在意,我就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等她喝完水後,他將杯子放回原處,然後坐到椅子上,點燃一根煙,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曾有過一兩次聽他發出過類似這般的嘆息聲,但每次都讓她有些驚慌失措。他此時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所以她現在可以好好地看看他。令她驚訝的是,她自己竟然沒注意到這幾周來他已經變得十分消瘦:太陽穴凹陷下去,臉上瘦骨嶙峋;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就像是穿著別人的大號衣服;臉龐被曬黑了,但依舊看得出他臉色蒼白,甚至有些微微泛綠。他看上去已經疲憊不堪了。他的工作很艱辛,又沒怎麼睡覺,吃得也很少。她有著自己的悲傷和煩惱,但也忍不住憐憫起他來。想到自己什麼都幫不上他,便覺得這未免太殘忍了。
他像是頭疼般扶住自己的額頭,她不由得有種感覺:他的腦海里或許也在瘋狂地迴響著那句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奇怪的是,這個喜怒無常、冷酷、害羞的男人對小孩子竟然會有這麼淳樸的情感;大多數男人甚至都不怎麼在乎自己的孩子。那些修女們不止一次提起過這一點,她們覺得既感動又有些好笑。如果他對那些滑稽的中國小孩都這般情深意重,那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呢?凱蒂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再哭起來。
他看了看自己的表。
「恐怕我得回城裡去了,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你還好吧?」
「噢,沒關係,你不用擔心我。」
「我想你今晚不用等我了,我可能要很晚才能回來,我會去余團長那兒吃點東西。」
「好吧。」
他站起身。
「如果我是你,今天我什麼事情都不去做。你應該放鬆一下,我要走了,還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沒有,謝謝。我一切都好。」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徘徊不定,然後他突然拿起帽子,都沒有看她一眼便直接離開了房間。聽見他的腳步聲穿過院子,她體會到一種可怕的孤獨感。現在沒必要再自我克制了,她任由自己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