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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2:59
作者: (英)毛姆
她擦乾眼淚,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查理,你要是拋棄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希望能藉此引起他的惻隱之心。她其實應該早點告訴他。如果讓他知道她現在面臨的可怕抉擇,他的慷慨大度、正義感和男子氣概准能被激發出來,如此,他便只會考慮她的安危。哎,她現在多麼渴望他能憐愛地將她攬在懷裡。
「沃爾特要我去湄潭府。」
「噢,但那兒現在可是霍亂區,還有這五十年來最嚴重的疫情。女人可不適合待在那兒。你千萬別去。」
「你要是辜負我,那我就不得不去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沃爾特將接替那位死去的教會醫生的工作。他要我跟他一起過去。」
「什麼時候?」
「立刻,馬上。」
湯森把椅子往後推了推,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她。
「可能是我太笨了,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他打算帶你一起去那個地方,那離婚又談何說起?」
「他讓我自己選擇,我要是不去湄潭府,他便會提起訴訟。」
「噢,我明白了。」湯森的語氣發生了些許變化,「我覺得他此舉倒是值得敬重,不是嗎?」
「值得敬重?」
「嗯,他去那兒完全是一種大公無私的行為,我就沒這麼高的覺悟。當然啦,他回來之後肯定能獲得一枚聖喬治勳章。」
「那我呢,查理?」她痛苦地呼喊道。
「呃,我覺得如果他要你一起去,在這種情況下,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理由拒絕他。」
「這可是死路一條,我將必死無疑。」
「噢,該死的,你太誇張了。他要是考慮到這一點了就不太可能帶你過去。你的處境又不會比他更危險。事實上,如果你周到一點就不會有多大危險。我來這兒後就遇到過霍亂,可我不也毫髮無傷?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吃任何沒煮過的東西,比如生水果或沙拉之類的食物,還要注意水一定要燒開再喝。」他越說底氣越足,語速也變得流利起來,他不再悶悶不樂,心情甚至變得快活起來。
「這畢竟是他的工作,不是嗎?他就是對病菌感興趣。細想一下,於他而言這可是個好機會呢。」
「那我呢,查理?」她又重複一遍,但這次聲音里包含的不是痛苦,而是驚愕。
「呃,了解一個男人的最佳方法就是換位思考。在他眼裡你就是一個特別淘氣的小傢伙,他希望能帶你離開這個污濁的環境。我總覺得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和你離婚,我印象中他不是那種人。他只是給出了一個自以為極為大度的提議,你卻斷然拒絕了,這讓他惱火不已。我不想因此責怪你,但為了大家著想,我覺得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難道你不知道這會要了我的命嗎?難道你看不出他帶我去那兒就是因為他知道我很可能會死在那兒嗎?」
「噢,親愛的,別這麼說。我們現在處境艱難,沒時間再矯情了。」
「你就是鐵了心不去了解這一切。」噢,她的內心裡充滿了痛苦和恐懼!「你怎麼能就這樣逼我去送死。即便你既不愛我也不可憐我,可你總得有普通人該有的感情吧?」她差點兒尖聲大喊起來。
「我覺得你這麼說未免太苛刻了。據我了解,你丈夫做得相當寬宏大量了。要是你願意給他機會,他便肯原諒你。他就是想帶你離開這兒,因為這無疑是一個好機會,能讓你在健康的環境裡待上幾個月。我不會佯稱湄潭府是療養勝地,但我也從沒發現中國有哪座城市比得上它,你也用不著緊張,你要真這麼想可就壞了。我相信一場瘟疫下來,活生生嚇死的人不會比因染病而亡的人少。」
「但我現在就很驚慌,沃爾特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我差點都要暈過去了。」
「我相信在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確實讓人驚詫,但是,若你能平靜地看待它,就能接受它了。這種體驗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機會經歷的。」
「我本以為,我本以為……」
她痛苦地晃動著身子。他沒吭聲,面色再次陰沉下來——直到今天她才見過他這副嘴臉。凱蒂不再哭泣,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平靜下來,用低沉卻堅定的聲音問道。
「你希望我去那兒嗎?」
「這是你唯一的選擇,不是嗎?」
「真的嗎?」
「我只能這麼跟你說,就算你的丈夫提起離婚訴訟,贏了官司,我也不會和你結婚。」
於他而言,好像等了一個世紀才聽到她的回答。她緩緩起身。
「我覺得我的丈夫從未考慮過要提起訴訟。」
「那你為什麼非要把我嚇個半死?」他問道。
她冷冷地看著他。
「他知道你會辜負我。」
她沉默了。就像在你學習某門外語的過程中讀到了一篇文章,最開始你完全看不懂,直到你從某個單詞或句子中獲得了一點點頭緒,頓時一道靈光閃過你混沌不堪的思緒,她依稀明白了沃爾特的意圖——好似一道閃電劃破了漆黑的夜幕,你在須臾之間瞥見了掩藏在黑夜裡的不祥之景,眼前的一幕讓她不寒而慄。
「查理,他之所以會這樣威脅,純粹是因為他知道你會因此崩潰。他竟然能看清你的本質,這也太奇怪了。讓我自己揭露殘忍的真相也正是他的做事風格。」
查理垂頭看著身前的吸墨紙,眉頭微皺,不悅地繃著雙唇,卻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他知道你是一個虛榮、懦弱、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讓我親眼看穿你這個人,知道在面臨危險時,你一定會選擇明哲保身。他知道你其實一直在欺騙我的感情,因為他知道,除了自己你誰都不愛。他知道,為了保全自己,你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我。」
「如果對我惡言相向能讓你舒服一點兒,我想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女人往往都不講道理,她們總是將過錯歸咎於男人,但其實另一方也有話想說。」他插嘴道。
但她沒有理會他。
「他知道的我現在也都知道了。我知道你鐵石心腸、薄情寡義,我知道你自私到了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地步。我知道你是一個膽小如鼠的懦夫,我知道你是一個鬼話連篇的騙子,我知道你是個十足的卑鄙小人。但可悲的是……」突然,她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起來,「可悲的是,儘管如此我還是全身心地愛著你。」
「凱蒂。」
她苦笑一聲,他還能這般若無其事地用溫柔、渾厚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
「你這個白痴。」她說。
他飛快往後退了一步,惱怒得臉色發紅。他現在看不懂她。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你開始討厭我了,對嗎?也行,反正現在你討不討厭我,於我而言都一樣。」
她戴上手套。
「你會怎麼做?」他問道。
「噢,別擔心,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你會平安無事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凱蒂。」他說,低沉的聲音充滿了焦慮,「你得明白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打算怎麼跟你丈夫說?」
「我會跟他說我準備和他一起去湄潭府。」
「或許你同意了之後,他反而不會帶你過去。」
他不知道為什麼在他說這話時,她會用那麼怪異的眼神看著他。
「你是不是被嚇傻了?」他問道。
「沒有,」她說,「你激發了我的勇氣。進入霍亂疫區將會是一次獨特的經歷,我要是死在那兒……呵,也無所謂了。」
「我一直想要盡我所能地對你好。」
她再次看向他,眼淚又一次湧上眼眶,心裡百感交集。她幾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撲到他懷中,然後用力親吻他的衝動。但也只是白費功夫罷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用儘可能平穩的聲音說道,「我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我內心裡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沃爾特那黑暗扭曲的內心會如何打算,但我現在就被嚇得渾身發抖,或許死亡真的會是一種解脫。」
她感覺再待下去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所以快步朝門口走去,在他起身之前便離開了房間。湯森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他現在急需一杯白蘭地蘇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