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13 11:40:42 作者: (英)毛姆

  一

  在過去的十年間,我既沒見到伊莎貝爾也沒見到拉里,而與艾略特見面的次數反而比之前更多。實際上,是由於某種原因,我之後會提到,時不時地我會從他那兒得知伊莎貝爾的情況,但是關於拉里的事兒,他卻隻字不提。

  「據我所知,他仍住在巴黎。但是我不可能遇到他。我們的生活圈不同。」他補充道,不無得意,「非常遺憾,他竟會墮落到這般田地。他本來是個可育之才,出身很好。如果他願意服從我的管束,我相信我能把他培養成個大人物。無論如何,對伊莎貝爾,逃脫了他是一種幸運。」

  我的熟人圈不僅僅限於艾略特認識的那些人。在巴黎,我認識很多艾略特可能嗤之以鼻的人。在巴黎短暫而頻繁的逗留中,我也曾問他們中的某些人是否遇到過拉里,或者有無拉里的消息。只有幾個人和他偶遇相識,但是都談不上和他有過親密的交往。我能找到的人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我到他過去經常用餐的酒店,但是發現他很長時間沒去過那兒了,所以住在附近經常去喝咖啡的人都認為他一定是不在本地了。在蒙帕爾納斯山村路的那些咖啡館,也沒找到他。

  伊莎貝爾離開巴黎後,拉里原打算去希臘,但是他放棄了。多年後,他親自告訴了我他真正想做的事。但是為了把事情按時間順序排列使讀者領會,我還是現在來敘述的好。他整個夏天都在巴黎,毫不停歇地工作,一直到深秋。

  「那時我想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不再只顧看書。」他說,「我每天看八到十個小時的書,這樣已經有兩年了。所以,我想去一家煤礦工作。」

  「你要做什麼?」我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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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我的詫異,他笑了。

  「我想干幾個月的體力勞動會對我有好處。我想這會給我整理思緒、正視自己的機會。」

  我沒有開口。我想知道這是否是他做這種出乎意料的決定的唯一理由,抑或是這件事與伊莎貝爾拒絕與他結婚有關。事實是,我根本不了解他愛伊莎貝爾有多深。多數人在戀愛時會編制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追隨自己的內心是最明智的舉動。我想這是諸多災難性的婚姻存在的根源。像那些把事情交給一個明知道是騙子的人去處理一樣,由於這個人首先是騙子,然後才是朋友,他們堅信這個人雖然對別人不誠實,但是對自己卻不這樣。拉里非常堅決地拒絕了為了伊莎貝爾而犧牲自己選擇的生活,他認為他的生活掌握在他自己手中,由他自己做出選擇,但是失去伊莎貝爾的痛苦比他所想像的更加不可忍受。也許正如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他想魚和熊掌兼得。

  「嗯。繼續講。」我說道。

  「我把書和衣服放在兩個大旅行箱裡,交由美國運通保管。然後把一套替換的衣服和一些麻織品放在小手提箱裡,就出發了。我的希臘老師有個妹妹,嫁給了郎斯附近一家煤礦的經理,所以寫了一封介紹信讓我去見他。」

  「他知道嗎?」

  「不知道。」

  「它位於法國北部,距離比利時邊界不遠。我僅在那兒待了一夜,住在車站旅館。第二天,坐當地的火車到了煤礦所在的地方。你去過採礦型村莊嗎?」

  「在英格蘭去過。」

  「嗯。我想大體差不多的。有煤礦和經理的家,成排的、整齊的兩層小房子,全都一模一樣,單調到令人沮喪。有一座新近修建的醜陋的教堂和幾家小酒吧。天氣陰涼而寒冷,當我到那兒時,天還下著毛毛雨。我去了經理的辦公室,把信呈上。經理長得又矮又胖,紅臉頰,看上去是個貪婪的傢伙。他們正缺苦力,很多礦工在戰鬥中犧牲了,有很多波蘭人在那兒工作,我想有兩三百人吧。他問了我一兩個問題,他不怎麼喜歡我的美國人身份,他認為美國人靠不住。但是他姐夫在信中誇讚了我,不管怎樣,他很高興遇到我。他想給我一個在地面上的工作。但是,我告訴他我想到礦下面工作。他說如果我沒有做慣礦下面的工作,會吃不消的。我告訴他我做好了準備,他說這樣我可以做礦工的助手。那實際上是男孩子的工作,不過男孩子也不夠分配。他人很好,問我是否已經找到住所,當我告訴他我還沒有時,他在紙上寫了個地址,告訴我如果我拿著這張紙條去那兒,房子的主人會租給我一張床。那是一個寡婦,丈夫是礦工,在戰爭中犧牲了,她的兩個兒子也在這個礦上工作。

  「我提起小行李箱就去了煤礦。我找到了房子。一個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的女人為我打開了門。她頭髮花白,眼睛又大又黑,面容姣好。她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若不是沒有了兩顆門牙,面容憔悴,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她告訴我沒有房間了,但是有一個房間裡放了兩張床,一張她租給了一個波蘭人,我可以租下另一張床。她的兩個兒子住在樓上的一個房間,另一個房間她自己住。她帶我去看了位於一樓的房間,我猜想,這大概是起居室。我本來想獨享一個房間,不過想想我最好還是不要太挑剔吧。外面的毛毛細雨現在已經變成綿綿小雨,而我的衣服已經打濕了,我不想再跑別的地方淋得渾身濕透。所以我說房間特別適合我,就安定了下來。他們把廚房當作起居室,裡面有幾把搖搖晃晃的扶手椅。院子裡有個堆煤棚,用作浴室。兩個男孩和波蘭人已經吃過午餐,但是她說我可以和她一塊兒吃午飯。之後我坐在廚房裡吸菸,而她一邊繼續做她的工作,一邊和我談起她的身世和家庭情況。輪班時其他人也來了,首先是那個波蘭人,然後是兩個男孩。波蘭人穿過廚房,當房東告訴他我要和他分享一個房間時,他只是向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從鐵架上取了一大壺水到煤棚里洗澡去了。這兩個男孩個子很高,雖然他們臉上有煤塵,但是看上去很漂亮,而且好像對我很友好的樣子。他們把我視為怪人,因為我是美國人。一個男孩子十九歲,幾個月後要去服兵役,另一個十八歲。

  「波蘭人回來了,兩個男孩去洗漱。波蘭人有一個非常難發音的波蘭語名字,但是他們稱他為考斯第。他很高,比我高兩三英寸,塊頭也大。他長著一張蒼白而豐腴臉,寬寬的短鼻子,大嘴巴,藍色眼睛。因為他一直沒能把煤灰從眉毛和眼睫毛上面洗掉,所以看起來好像化了妝,黑色的眼睫毛襯托得他的藍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他是一個醜陋的、粗野的傢伙。兩個男孩換好衣服出來了。波蘭人坐在廚房裡,吸著菸斗,讀報紙。我口袋裡有本書,因此我也取出來開始讀起來。我注意到他不時地瞥我一眼,不久他把報紙放下了。

  「『你在讀什麼?』他問道。

  「我把書遞給他,讓他親自看。這是一本《克利天斯公主》,我在巴黎火車站買的,因為這本書足夠小,我可以放在口袋裡。他看著這本書,又好奇地看看我,然後把書還給我。我注意到他嘴邊露出諷刺的微笑。

  「『你喜歡這本書嗎?』

  「『我認為它很有趣,引人入勝。』

  「『我在華沙上學的時候讀過這本書,看得我煩透了。』他操著一口漂亮的法語,沒有絲毫波蘭口音,『現在我只讀報紙和偵探小說,其他的我都不讀。』

  「勒克萊爾夫人,這是我們房東太太的名字,一面盯著熬的湯,那是我們的晚飯,一面坐在桌子旁織襪子。她告訴考斯第我是煤礦的經理介紹來的,並且把我認為適合告訴她的話重述了一遍。他聽著,吐著煙圈,一雙雪亮的藍眼睛看著我。這雙眼睛堅毅而機敏。他問了幾個關於我的問題。我告訴他,我從沒有在煤礦工作過,他嘴角又露出諷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沒有人願意來煤礦工作,除非他別無選擇。但是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兒?』

  「我告訴了他。

  「『我曾經有段時間每年都去巴黎,我經常去拉德芳斯大道,你去過拉儒飯店嗎?那是我最喜歡的飯店。』

  「這有點讓我吃驚,你知道,那飯店吃飯並不便宜。

  「一點也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了我的驚奇,因為他又一次對我露出那種諷刺的微笑。但是很明顯他認為沒有必要再做進一步的解釋。我們漫無目的地談著,後來兩個男孩進來了,我們一同吃了晚餐。當我們用完晚餐,考斯第問我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小酒館喝啤酒。小酒館是一個非常大的房間,房間的盡頭是一個酒吧間,有很多大理石面的桌子,桌子周圍是木製椅子。有一架自動鋼琴,有人把一個硬幣投入槽中,鋼琴正放著舞曲。除掉我們坐的那張桌子外,只有三張桌前坐有人。考斯第問我會不會打貝洛特紙牌遊戲。我和我的那些學生朋友學過,所以我說會打。他提議說我們玩紙牌,誰輸了誰付啤酒錢。我同意了,他叫人把紙牌拿來。我輸了,我輸了一杯啤酒錢,接著又輸了一杯。後來他提議我們玩錢,他牌好,我運氣差,我們以小額的零錢為賭注,我輸了幾個法郎。這一贏加上啤酒使他興致高漲,開始健談起來。沒過多久,我就從他的談吐和舉止中猜出他是受過教育的人。當他再次談起巴黎時,他問我是否認識某某人,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貝爾在艾略特家裡時,我遇到的那些美國女人。他看起來比我對這些人熟悉得多。我心中納悶他怎麼能落到如此的境遇。時間並不晚,但是我們第二天拂曉就得起床。

  「『我們回去之前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說道。

  「他小呷了一口,用機警的小眼睛窺視我。我看著他的樣子,聯想到一頭脾氣暴躁的肥豬。

  「『你為什麼來這個破敗的煤礦工作呢?』他問我。

  「『為了體驗。』

  「『我的孩子喲,你瘋了嗎[1]?』他說。

  「『那麼你又為什麼來礦里工作呢?』

  「他聳了聳他那碩大的、笨拙的肩膀。

  「『我很小的時候,就進了貴族陸海軍官學校。我父親是沙皇統治下的一個軍官,上次戰爭中我是裝甲部隊騎兵。我忍受不了畢蘇斯基。我們籌劃殺死他,但是有人泄露了秘密。我們的同夥凡是被他抓到的都被射死了,我設法及時逃越了邊境。那時我面前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麼加入法國籍軍團,要麼到煤礦做工。我選擇了這兩個中罪惡稍輕的那個。』

  「我已經告訴過考斯特在礦里我要做什麼工作。當時他什麼也沒有說。但是現在,他把胳膊肘放在大理石檯面上,和我說道:

  「『盡力把我的手往後推。』

  「我知道這是一個很老套的力量測試。我伸出手掌緊靠著他的手掌。他笑了,『幾周後你的手就不會如此柔軟了。』我用盡我所有的力氣,但我卻不能與他抗衡,他力氣太大了。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來,壓到桌子上。

  「『你挺強的,』他沒嘲笑我,『許多人堅持不了這麼長時間。你聽我說,我的助手不行,他是一個弱小的小法國人,力氣還不如虱子大。你明天和我一起來,我讓領班安排你做我的助手。』

  「『我很願意。』我說,『你認為他會同意嗎?』

  「『應該會考慮。你有五十法郎嗎?』

  「他伸出手,我從錢夾中拿出一張鈔票給他。然後我們就回家睡覺了。勞累了一整天,我睡得很香。」

  「難道你沒發現這工作不好幹嗎?」我問拉里。

  「開始幹得筋疲力盡。」他咧嘴笑了一下,「考斯特和領班一起工作,我當考斯特的助手。那時考斯特在一個只有旅館浴室那樣大小的空間工作,人到那兒得穿過一條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腳並用,爬著穿過。那裡面特別熱,工作時我們只穿著短褲。考斯特肥胖的上半身讓人看了極其生厭,就像是巨大的蛞蝓。在那麼狹窄的空間,一排排風動剪刀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的工作是把割下來的煤塊收集起來,裝滿筐,穿過通道,把筐子拖到隧道口。在隧道口處,筐子被裝入卡車,等地下煤車隔段時間開來時,把它裝上煤再開到電梯那邊。這是我唯一了解的煤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常規做法。開始我並不專業,工作得非常艱難。中午,我們停工休息,吃午餐,吸菸。工作了一天,我並不難過。天哪,而且洗個澡簡直是太開心了。我想我從沒把腳洗乾淨過,它們像墨水一般黑。當然,我的手都起泡了,痛得要死。但是後來傷口癒合了,我也慢慢習慣了這項工作。」

  「你在那幹了多久?」

  「我只做了幾個星期。把煤運載到電梯那邊的煤車是由一個拖拉機拉著,司機技術不行。發動機總是壞掉,一旦發動機發動不了,他就手足無措。但我技術還不錯,所以我把機器檢查一遍。半小時後,發動機開始工作了。領班告訴了經理,經理派人找我去,問我是否會開車,結果他就讓我當司機。當然,這個工作很單調,但是很輕鬆。因為發動機再也沒出故障,他們對我非常滿意。

  「考斯特對於我離開他這件事,很是心痛。我跟他合作得很好,他也習慣了我。我慢慢了解了他這個人,天天和他在一起。晚餐後和他一起去小酒吧,和他同住一間屋。他是一個很有趣的夥伴,能吸引你的那種人。他並不和其他波蘭人混在一起,因此我們不去波蘭人去的咖啡館。他總不能忘記他曾經是個貴族,曾經是一個裝甲部隊騎兵,所以他視那些波蘭人如糞土。波蘭人當然憎恨他,但是他們也無能為力。他壯如牛,打起架來不管有刀子還是沒有刀子,六個波蘭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對手。可是我也結識了一些波蘭人,他們告訴我他曾經是裝甲部隊的一個騎兵,是智囊團成員之一的事是真的。但是由於政治原因他離開波蘭則是個謊言。他是因為在紙牌遊戲中作弊被人捉住,從華沙軍官俱樂部中被驅趕出來,然後被解僱了。他們警告我不要和他一起打牌,說他避開他們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太了解他的底細了,誰也不願和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不斷地輸給他,不過輸得不多。你知道,每晚只有幾個法郎,但是當他贏了,他總是堅持付酒水錢。所以這對我也實在算不了什麼。我想我只是運氣不好,不如他玩牌玩得好。但是當那些人告訴我以後,我就時刻警惕起來。我百分之百確定他在作弊。但是,你知道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是怎麼做到的。天哪,他太聰明了。我就知道他不可能總抽到好牌。我像山貓一樣盯著他看,他像狐狸一樣狡猾。我猜他已經知道有人告訴了我他的真相。一天晚上,我們玩了一會兒牌之後,他冷酷、譏諷地微笑著,他也只會這樣笑了,他說:

  「『要不要我變幾個戲法給你看?』

  「他取出一沓牌,讓我說一張牌,他洗牌後,讓我隨機取一張。我取了,正是我說的那張牌。他又變了兩個戲法,然後問我打不打牌。我說打,他就給我發幾張牌。我一看,手裡的牌竟是四張紅桃A和一張老K。

  「『你拿到這張牌,願意押很多的錢,是不是?』他問道。

  「『我會把我所有的錢都押上,我這一摞。』我回答。

  「『傻瓜。』他把他自己手裡的牌攤給我看,是同花順。他是怎麼搞到的,我不知道。看到我的驚異,他哈哈大笑,『假如我不是一個規矩人,我早就讓你輸得傾家蕩產,把老婆孩子都輸掉了。』

  「『你也沒吃虧啊。』我咧嘴笑了。

  「『一點兒小錢。不足以在拉呂吃頓飯的。』

  「我們繼續每天晚上打牌,而且打得很高興。我得出結論,他作弊與其說是為了錢,倒不如說是為了尋樂,對自己有一種莫名的滿足,也從中獲得很多樂趣。因為他知道我識破他在作弊,卻搞不懂他究竟怎樣作弊。感到有趣至極。

  「但是這僅僅是他的一個方面,他還有讓我感到他有趣的另一方面。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雖然他自吹他除了報紙和偵探小說,其他的他一概不讀,但是他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他很健談,說起話來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吹毛求疵,但是聽他說話卻令人愉悅。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床上面掛著一個十字架,按慣例,星期天都去做彌撒。星期六晚上,他經常出去喝酒。我們去的那家酒館星期六總是很擁擠,堆滿了人,室內瀰漫著煙味。有安靜地帶著家人來的中年礦工,有大吵大鬧的成群結隊的青年人,還有一些滿臉大汗、圍著桌子大聲叫喊著玩勃洛特紙牌的人,他們的妻子們則坐得稍後一點,觀看著。這一切和吵鬧聲對考斯特產生一種很奇怪的影響。他變得嚴肅起來,開始談——一個最不可能談到的話題——神秘主義。當時,我對神秘主義一無所知,但是在巴黎讀過一篇梅特克林·斯布魯克的文章,但是考斯特談到普羅提諾和古希臘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丹尼斯,皮鞋匠雅各伯麥和梅斯特·艾克哈特。聽這樣一個被自己的世界驅逐出來的大塊頭,帶著譏諷、怨恨和絕望的口吻談起真際和與上帝同在的極樂境界,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我既困惑又激動。我就像一個躺在昏暗的房間裡,徹夜未眠的人,突然看見一束光透過窗簾射進來,只要拉開窗簾,一片晨光照射下的家園就會展現在面前。但是,如果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想要他談談這個話題,他會生我的氣,眼裡滿是惡意。

  「他厲聲說道:『在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時,我怎麼可能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但是我知道他在說謊。他見多識廣,非常清楚他在說什麼。當然他當時是喝醉了,但是他的眼神,他那醜陋臉上的全神貫注的表情不僅僅歸因於喝酒,這裡面還有更深層次的內涵。他首次用那種方式和我談話時談到的有些東西讓我永遠不會忘記,因為它使我愕然。他說世界並不是上帝創造的,因為無中不能生有;但是世界是永恆自然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嗯,這還罷了,但是他又補充道,邪惡也是神聖的一種直接表徵,惡和善一樣。坐在那間骯髒的、吵鬧的咖啡廳,伴隨著自動鋼琴的舞曲,聽到如此的談話真是奇怪之至。」

  二

  為了讓讀者休息一會兒,我從這裡另起一章,但是我這麼做只是為讀者的方便著想,因為拉里的談話並沒有間斷。我不妨利用這個機會說說拉里說話淡定從容,經常審慎地選擇用詞,雖然我無法把這些談話內容記錄得正確無誤,但是我努力去重述他的談話內容,而且也竭力去複製他的談話方式。他的聲音具有一種音樂美,清脆悅耳;當他與你交談時,他不做任何手勢,抽著菸斗並且時不時地停下來重新點燃,平靜地看著你,黑色的雙眼中帶有一種愉悅,一種不同尋常的表情。

  在那個平坦而又而淒涼的鄉村,春天來了,但來得很晚,濕冷依舊。但是有時候也會有美好溫暖的一天,讓人不想離開地面,乘坐搖搖晃晃的電梯下降至幾百英尺下面的地球深處,裡面擠滿了穿著髒兮兮的工裝褲的礦工們。確實是春天沒錯,但是在那種陰森污濁的環境下,春天來得很羞澀,仿佛不確定人們是否歡迎它。它像是一種生長在貧民窟窗台上花盆裡的花,水仙花抑或是百合花,你會納悶它為何在那裡。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們躺在床上,我們經常在星期天的早晨晚些起床,我當時正在看書,考斯特突然走過來對我說:

  「『我要離開這兒。你想和我一起走嗎?』

  「我知道許多波蘭人夏天都回波蘭收穫莊稼,不過時令尚早,另外,考斯特是不能回波蘭的。

  「『你要去哪兒?』我問道。

  「『流浪。穿過比利時,到德國,再沿著萊茵河走。我們可以在農場裡找個工作度過整個夏天。』

  「我毫不遲疑就做好了決定。

  「『聽起來不錯。』我說。

  「第二天我們告訴了領班我們不幹了。我找到一個願意用背包換我的手提箱的人。我把一些我不想要的或者是我背不了的衣服給了杜克婁克夫人的小兒子,他的身材與我差不多。考斯特留下了一個袋子,把他想要的東西打了個包。第二天,老太太給我們煮了咖啡喝,我們就即刻出發了。

  「我們並不著急趕路,因為我們知道直到飼草可以收割的時候,才會在一家農場找到活兒,我們在法國信步,穿過法國、比利時,途經那慕爾和列日,經由亞琛到達德國。我們每天最多走十至十二英里。我們喜歡哪個鄉村的美景,就在那兒停下來。總有一些小旅館之類的地方可以找到床過夜,而且還有酒店可以讓我們吃飯喝酒。整個過程中都有好天氣陪伴著我們。經歷過數月的礦井生活之後,能外出待在戶外是一件非常令人愜意的事。我之前好像從未意識到一片綠色的草地是多麼美,當一棵樹還未長出葉子,淡綠色的薄霧籠罩著樹枝是多麼可愛。考斯特開始教我德語並且我相信他講德語和他講法語一樣好。在我們一路跋涉中,他會告訴我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事物的德語名稱,一頭牛,一匹馬,一個人,等等,然後重複一些簡單的德語句子。我們就這樣打發時光,等到我們抵達德國的時候,我至少能夠用德語進行簡單的日常對話了。

  「科隆有一點偏離了我們的路線,但是考斯特堅持要去那裡,他說,為了那一萬一千名殉道修女,但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他就酗酒鬧事。我們住的地方有點像工人宿舍,我有三天沒看見他,他板著面孔出現在住的地方。他和別人打架了,一隻眼睛被打青了,嘴唇上也有一個刀口。他可不是漂亮的主兒,我告訴你。他睡了二十四個小時之後,我們開始沿著萊茵河的山谷,向達姆施塔特進發,他說那裡的鄉村很好,我們有最好的機會找到工作。

  「這是我最享受的事情了。我們漫步穿過村鎮,美好的天氣時刻在身邊。每當遇見美麗的景色,我們就會停下腳步來欣賞。只要有留宿的地方,我們就住下來,偶爾也睡在乾草堆上。我們在路邊的小旅店裡吃飯,當到達釀造葡萄酒的鄉村時,我們就不喝啤酒了,轉而去喝葡萄酒。我們在酒館裡喝酒時交了一些朋友。考斯特有一種天然的快樂鼓舞著他們,使他們相信他。他曾和他們一起玩司卡特,一種德國的紙牌遊戲,玩牌時,他會作弊,而且他會講一些虛張聲勢的幽默和他們喜歡的粗俗的笑話,這樣的話,他們即使輸掉幾個德輔幣也不介意。而我與他們練習德語。我在科隆買了一本英德對話語法,我的德語變得越來越好。然後在傍晚,當考斯特喝了升白葡萄酒之後,他就會用一種病態的方式說話,說始終運行,個體與共性;說世間萬物,上帝垂愛之物。但是在清晨,當我們漫步在風景秀麗的鄉村中,露珠還掛在草葉上,我試圖讓他再多告訴我一些,他卻變得非常憤怒甚至可能會揍我一頓。

  「『閉嘴,你這個傻瓜,』他說,『你知道這些荒唐的事情想幹什麼?來,我們繼續學德語吧。』

  「如果一個人擁有蒸汽錘一般的拳頭而且還會草率地揮舞它,你就不能和他爭辯。我曾經看到他怒氣衝天的樣子。我知道他能把我打昏,掏空我的口袋,把我拋到水溝中。我看不懂他。當酒精麻醉了他的舌頭,他用一種不可言喻的方式講至高無上的主宰時,他會摒棄平時講的那些淫穢的、骯髒的語言,就像他脫去了那髒兮兮的工裝褲,成為一個談吐文雅、能言善辯的人。我沒法不相信他的真誠。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但是我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他在煤礦上承受的艱難、非人的勞動是為了克制他的肉體。我認為他厭惡自己巨大笨拙的身體,想要折磨它,他所表現出的欺騙、憤怒、殘忍的行為是他意志的反抗——我不知道你們把它稱作什麼——他的意志對根深蒂固的神聖本能的反抗,是對使他恐懼和困惑的上帝苛求的反抗。

  「我們悠閒地行進著,春天即將逝去,樹木枝繁葉茂。葡萄園中的葡萄開始變得豐滿。我們儘量在土路上行走,路上的灰塵越來越多。我們到達達姆施塔特[2]附近,考斯特說我們最好開始找一份工作,因為我們的錢越來越少了。我的口袋裡有半打旅行支票,但是我下定決心能不用就不用它們。我們看到了一家很有前景的農舍,就停下來去問他們是否需要幾個幫手。我敢說我們看起來並不討人喜歡。我們滿是灰塵、汗垢。考斯特看起來像個無賴,我想我比他好不到哪兒去。我們一次次地被拒絕。有一個地方的農民說他願意雇用考斯特,但不能用我。考斯特說我們是好朋友,不能分開。我告訴他讓他去,但是他不肯。我非常驚訝,我知道考斯特喜歡上了我,雖然我想像不出為什麼,因為我現在對他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但是我從沒想到他喜歡我竟到如此地步,竟然為了我而拒絕一份工作。當我們繼續前行時,我的良心備受譴責,因為我並不真正喜歡他,實際上,我發現他相當衝動,但是,當我想要說幾句話來感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時,他對我一頓呵斥。

  「但我們終於時來運轉了。我們剛穿過一個坐落在低谷的村莊,來到一個雜亂的農舍,那農舍看著還算過得去。敲門後,一個女人開了門。我們照例毛遂自薦道:我們願意為你工作,不計報酬,只需要你為我們提供食宿。出人意料的是,她沒有直接關上門而是讓我們等一等。她向屋裡的人喊了一聲,不久,一個男人出來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問我們從哪裡來,並要求我們出示證件。當他看到我是美國人時,又瞅了我一眼。雖然看著不太樂意的樣子,但他好歹還是邀請我們進來喝杯葡萄酒。我們跟著他到了廚房,然後坐了下來。女人端來了酒壺和玻璃杯。他告訴我們,他的僱工因為被公牛頂傷還在住院,在收割之前什麼活都幹不了。他還說,很多男人在戰爭中喪命,剩下的男人又都進了萊茵河畔興建的工廠,他們都清楚,僱工太難找了,我們知道這些,一直在期待著會有工作的機會。好吧,長話短說,他說他同意我們留下來。農舍里有很多房間,但我猜他並不樂意安排我們住在房間裡;果然,他告訴我們在乾草棚里有兩張床,我們就在那裡睡覺。

  「工作並不辛苦。我們需要做的只是照料牛和豬,修理故障機器,於是我也有一些空閒時間。我喜歡芬芳的草地,在夜幕降臨以後,我就胡思亂想,做著美夢。日子過得很愜意。

  「戶主一家有老貝克爾、貝克爾的妻子、他守寡的兒媳和她的孩子。貝克爾年近五十,頭髮灰白,虎背熊腰。他經歷過戰爭,腿上受過傷,現在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腿傷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他為了減輕痛苦而酗酒,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喝得爛醉。考斯特和他相處得很好,他們常常在晚飯後去小酒館玩紙牌遊戲,一起痛飲。貝克爾夫人以前是個女用人。他們把她從孤兒院裡救出來,貝克爾在他妻子死後不久就和她結婚了。她比貝克爾年輕不少,很美麗,她是個成熟的女人,臉頰紅潤、頭髮金黃、一副性感且充滿渴望的神態。考斯特很快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個女人有機可乘。我告訴他可別犯傻。這份工作很不錯,我們可不想丟掉這份工作。他只是嘲弄地對我說,貝克爾滿足不了她,是她自己的需求。我知道要求他正派是沒有用的,於是我告訴他要當心,因為貝克爾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圖,但別忘了還有貝克爾的兒媳在,她可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貝克爾的兒媳名叫埃莉,那是一個年輕的胖女人,塊頭很大,只有二十多歲,有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頭髮,蠟黃的方臉,臉色陰沉。她還為在凡爾登被殺害的丈夫戴孝。她是個十分虔誠的教徒,會在每周日的早上走很遠的路到村子裡做早彌撒,等到了下午又跑去做晚禱。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在她丈夫死後出生的。除了訓斥孩子之外,她從不在吃飯的時候說話。她很少在農場幹活,大部分時間都在照看孩子,到了晚上,她便獨自一人坐在起居室里讀小說,開著門,這樣她就能聽到孩子們是不是在哭。這兩個女人互相憎恨。埃莉看不起貝克爾夫人棄兒的出身和用人的背景,也痛恨貝克爾夫人能夠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發號施令。

  「埃莉是一個富裕農民的女兒,還帶來了豐厚的嫁妝。她沒去村莊上學,但在最近的城鎮——茨溫根貝格讀了女子高級中學,在那裡她得到了很好的教育,而一貧如洗的貝克爾夫人在十四歲那年來到農場,她最多是能讀會寫。這是這兩個女人不和的另一個原因。埃莉不遺餘力地賣弄自己的知識,每每氣得貝克爾夫人漲紅了臉,質問她那些東西對一個農夫的妻子來說有什麼用。於是,埃莉就會看著她丈夫的身份證銘牌,她將它與一條鋼鏈一起戴在手腕上,陰沉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是一個農夫的妻子,還是一個農夫的遺孀,是為國家獻出生命的英雄的遺孀。』

  「可憐的老貝克爾為維持他們之間的和平而忙得不可開交。」

  「他們是怎麼看你的?」我打斷了拉里的話。

  「噢,他們認為我是美軍的逃兵,一旦回到美國就要面臨牢獄之災。他們也以此來解釋我不喜歡與貝克爾和考斯特一起去小酒館喝酒的原因。他們認為我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甚至於招來村里警察的盤問。當埃莉發現我想學德語時,她拿出她的舊課本,說她願意教我。所以晚飯後,我們倆就會走進起居室,留下貝克爾夫人在廚房裡。我大聲讀給她聽,她糾正我的口音;我有些理解不了的詞語,她也會教我。我想,她做這些與其說是為了幫我,不如說是為了捉弄貝克爾夫人。

  「在這段時間裡,考斯特試圖拿下貝克爾夫人,但他沒有任何進展。貝克爾夫人性情和悅,很樂意和他開玩笑,還和他一起嬉笑。考斯特對女人很有一套,我猜貝克爾夫人已經看出了他的企圖,而且我敢說,貝克爾夫人一定覺得很得意,但是當考斯特開始對她動手動腳的時候,她讓考斯特把手拿開,還給了他一個耳光。我猜那一定是狠狠的一記耳光。」

  拉里猶豫了一下,靦腆地笑了笑。

  「我以前從來不會認為哪個女人對我有想法,但它就在我身上發生了——嗯,貝克爾夫人愛上了我。這讓我覺得很不自在。一方面,她年紀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貝克爾對我們很好。她在餐桌上分發飯菜,我不自覺地注意到她分給我的食物比給其他人的多,我覺得她似乎在尋找和我獨處的機會。她沖我笑,我想可能就是你們所說的那種挑逗的笑。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並說像我這樣的年輕小伙子一定會因為找不到女朋友而苦惱。這類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只有三件襯衫,都很破舊。有一次,她說我穿著這樣的破爛衣服太丟臉了,如果我還要留著它們,她就幫我縫補這些衣服。埃莉聽到了她說的話,在下次我們獨處的時候,她說,如果我有需要縫補的衣服,她可以幫我。我說沒關係的。但在一兩天以後,我發現有人織補了我的襪子,襯衫上也打了補丁,就放在閣樓上的板凳上,我們之前就是在那裡放我們的東西,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女人做的。當然我沒有把貝克爾夫人的事放在心上;她是一個心腸好的婦人,我想這可能只是她的慈母心;但後來有一天,考斯特對我說:

  「『聽著,她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沒有機會。』

  「『別胡說了,』我對他說,『她的年紀都能當我媽了。』

  「『那又怎麼了?去吧,老弟,我不會妨礙你的。她不年輕,但她的身材還是很棒。』

  「『噢,閉嘴。』

  「『你還猶豫什麼?我希望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吧。我是一個哲學家,我知道海里的好魚是取之不盡的。我不怪她。你還年輕。我也年輕過。青春只是一瞬間[3]。』

  「對於我不願意相信的事情,考斯特是如此確信,我不太高興。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然後我回憶起當時沒有想到的一些事情。埃莉說的我沒怎麼注意的話,但現在我明白了,我很確定埃莉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貝克爾夫人和我碰巧單獨在廚房裡時,她就會突然出現,印象中她是在看著我們。我很討厭她,覺得她會出來當場抓住我們。我知道她憎恨貝克爾夫人,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找她的麻煩。當然,我知道她抓不到我們的把柄,但她心腸很壞,我不知道她會編造什麼謊言去跟老貝克爾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裝傻,裝作看不懂貝克爾夫人對我的用心。我在農場很開心,也很喜歡這份工作,在收割之前我還不想走。」

  我忍不住笑了。我可以想像拉里當時的樣子,穿著打著補丁的襯衫和短褲,他的臉和脖子被萊茵河谷炙熱的太陽曬得黑黑的,身材輕盈、消瘦,黑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我也相信,貝克爾夫人風韻猶存,金髮碧眼、胸部豐滿,一看到他這副相貌,肯定慾火中燒。

  「嗯,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嗯,隨著夏季一天天過去,我們在那裡拼命工作。我們去割草,然後把乾草堆放在一起。在櫻桃成熟的時候,考斯特和我爬上梯子採摘櫻桃,兩個女人把櫻桃裝進大籃子裡,老貝克爾再把它們帶到茨溫根貝格賣掉。接著,我們割黑麥。當然了,牲畜也一直是我們照料的。每天我們天不亮就起來幹活,直到天黑才休息。我覺得貝克爾夫人已經放棄了對我的想法,不會在我身上白費力氣了;我儘量不得罪她,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晚上,我太困了,讀不了很多德語,晚飯後不久,我就到閣樓去睡覺了。在大多數夜晚,貝克爾和考斯特都會去村子裡的小酒館。等到考斯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得很熟了。閣樓里很熱,我是裸睡的。

  「一天晚上,我被驚醒了。一開始我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有一隻熱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嘴,那手掌很熱,於是我意識到有人上了我的床。我把那隻手拿開,然後對方用又熱又厚的唇堵住了我的嘴,用兩隻胳膊摟住了我,我感覺得到貝克爾夫人那豐滿的乳房正緊貼著我的身體。

  「『安靜[4],』她低聲說,『別出聲。』

  「她緊貼著我,她豐滿的雙唇親吻著我的臉,雙手不停地摸我的身體,她的腿纏繞住我的雙腿。」

  拉里停下來。我咯咯地笑出聲。

  「你是怎麼做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甚至有點臉紅。

  「我能怎麼做?我能聽到考斯特鼾聲大作,他的床就在我的床旁邊。在我看來,約瑟夫的處境總是顯得有些可笑。我才二十三歲。我沒法當眾大吵大鬧再把她趕出去。我不想讓她感到受傷。我依了她的意願。

  「然後她溜下了床,躡手躡腳地下了閣樓。我可以告訴你,我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你要知道,我當時很害怕。『天哪,』我說,『冒這麼大的險!』我想,大概是貝克爾喝醉了回家之後就昏昏欲睡,但他們畢竟同床共枕,說不定一覺醒來卻發現他的妻子不在身邊。別忘了還有埃莉在。她總是說她睡得不好。如果她當時還沒睡著,她就能聽見貝克爾夫人下樓出門的聲音。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當貝克爾夫人在我床上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一塊金屬靠著我的皮膚。我當時沒注意,你要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我沒辦法思考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但是現在它閃現在我的腦海。

  「我坐在床邊,思考擔憂著這一切的後果,然後嚇得跳了起來。那塊金屬是埃莉丈夫的身份證銘牌,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當時躺在我床上的不是貝克爾夫人,而是埃莉。」

  我狂笑不止。

  「你可能覺得很好笑,」拉里說,「這對我來說並不好笑。」

  「好吧,現在你回過頭來看,難道你不認為這裡面有一種滑稽的成分嗎?」

  他唇角揚起一抹不情願的笑。

  「或許吧。但我當時的處境很尷尬。我不知道會面臨什麼後果。我不喜歡埃莉。我認為她是個十分讓人討厭的女人。」

  「但是你怎麼能把一個錯當成另一個呢?」

  「當時漆黑一片。她除了讓我不出聲之外什麼都沒說。這兩個女人都是高高胖胖的。我原以為貝克爾夫人看上了我。我壓根沒想到埃莉也對我有想法。她總是想著她的丈夫。我點了一支煙,仔細考慮了這個處境,我越想越反感。在我看來,我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就是離開這兒。「我經常罵考斯特,因為叫他起床很費事。當我們在礦上的時候,為了叫他起床別耽誤幹活,我常常要使勁搖他,搖到他死去活來他才醒。但那次我很慶幸他睡得這麼沉。我點上燈籠,穿好衣服,把我的東西捆在帆布包里——我沒有很多東西,所以一會兒就收拾完畢了——然後挎上肩帶。我穿著襪子走過了閣樓,爬下梯子到了地面後才穿上鞋子,然後吹滅了燈籠。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月亮,但我知道我要走哪條路,於是我朝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為我想在有人起床活動之前穿過村子。距離茨溫根貝格只有十二英里,在我抵達的那一刻,剛開始有人走動。我永遠忘不了那次夜路。除了我走路的腳步聲,時不時從農場傳來的雞鳴聲之外,一切寂靜無聲。漸漸地,天邊開始泛起了魚肚白,不明不暗,之後迎來了黎明的第一縷微曦,太陽升起,鳥兒們開始歌唱,在清晨清涼的陽光下,那鬱鬱蔥蔥的田野、草地和樹林還有田野里的小麥都泛著銀金色的光澤。我在茨溫根貝格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個麵包卷,然後發了一份電報通知美國運通,把我的衣服和書籍寄到波恩。」

  「為什麼是波恩?」我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沿著萊茵河遊蕩的時候,在那裡停留過,我就喜歡上了這個城市。我喜歡那裡的陽光照射在屋頂和河流上的樣子,喜歡那裡古老窄小的街道,還有別墅、花園、種滿栗子樹的林蔭大道和大學裡的洛可可式建築。當時我突然想到,在那裡待一段時間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我想我到了那兒時最好看著體面些,我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我想如果我去供應膳宿的地方去租個房子,都不會有人願意租給我。於是,我坐火車去了一趟法蘭克福,給自己買了一個手提箱和幾件衣服。之後,我在波恩斷斷續續待了一年。」

  「你從你的經歷中學到什麼了嗎?我是說,在煤礦和農場的經歷。」

  「是的。」拉里點頭微笑道。

  但他沒有告訴我究竟學到了什麼,那時我已經很了解他了,知道他願意告訴你時,就告訴你,但當他不願意告訴你的時候,他就會用一種冷幽默的方式來迴避問題,讓你覺得沒必要追問。對此,我必須提醒讀者,他是在事情過去十年後向我講述的這一切。到那時為止,也就是當我再次和他聯繫之前,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據我所知,他可能死了。要不是由於我的朋友艾略特,他一直隨時通知我伊莎貝爾的近況,才使我想起拉里,不然的話,我肯定已經忘記了拉里的存在。

  三

  取消了與拉里的婚約後,伊莎貝爾在第二年的六月初嫁給了格雷·馬圖林。艾略特很是不願在這個時候離開巴黎,因為這時候的巴黎正是游宴季節的高潮,而且他肯定有一些盛大宴會要參加,但是他的家庭觀念很強烈,這種他認為是履行社會責任的事情,他一定要管。伊莎貝爾的哥哥們工作的地點離這裡太遠,不能來。因此,他只好踏上一次不愉快的旅行,去一趟芝加哥送侄女出嫁。記得法國貴族都是身穿盛裝走向斷頭台的,所以他特意去倫敦買了一件大禮服,一件青灰色的雙排扣西服背心和一頂絲絨大禮帽。回巴黎的時候,他邀請我去看他穿上這套服裝的派頭。他選了他認為適合在婚禮上佩戴的淺灰色領帶,但這讓他平日別在領帶上的珍珠別針不再搶眼,正大為惱火。我建議他改用那支翡翠和鑽石的別針。

  「如果我是賓客,當然可以,」他說,「我認為一顆珍珠才足以表明我要擔任的主婚人的角色。」

  他對這樁婚事很滿意,認為各方面都符合他的標準。說起來時,就好像一個公爵的遺孀津津樂道於拉羅什富科家的幼子和蒙莫朗西家的女兒門當戶對的結婚。為了表示他的滿意,他不惜花大價錢買了一幅納蒂埃的法國宮廷公主的精美畫像,準備帶去作為結婚禮物。

  亨利·馬圖林在阿斯特街為這對新婚夫婦買了一套房子,這樣他們就離布拉德利夫人的住所很近,並且也離他在湖濱大道的豪宅不遠。說來也巧,我懷疑艾略特做了手腳,買下這房子時,格雷戈里·布拉巴贊也在芝加哥,並且房子的裝飾也由他負責。艾略特返回歐洲時,放棄了巴黎的一些盛宴,直接來到倫敦,帶來一些房子裝飾效果的照片。格雷戈里放手大幹了一場。客廳和餐廳完全是喬治二世風格,非常奢華。書房是格雷將來的「窩」;格雷戈里的靈感來源於慕尼黑的阿馬連堡宮一間屋子;除了書無處可放之外,可以算得上完美。不談那兩張單人床,格雷戈里把這對年輕美國夫婦的臥室裝飾得太舒適了,連法王路易十五在這裡會見他的蓬帕杜夫人也會同樣滿意,不過路易十五要是見到伊莎貝爾的浴室,他會大開眼界:房間是玻璃的,牆壁、天花板、浴缸都是,牆上有許多銀色的魚在金色的水生植物中游來游去。

  「房子當然不大,」艾略特說,「但是亨利跟我說裝飾花了他十萬美元。對一些人來說這可是一大筆錢。」

  婚禮在聖公會教堂舉行,儀式極盡奢華。

  「不像在巴黎聖母院舉行的婚禮,」他心安理得地對我說,「但對於新教的婚禮來講,仍不失氣派。」

  新聞報導沸沸揚揚,艾略特漫不經心地把剪報扔給我。他給我看了伊莎貝爾和格雷的照片,伊莎貝爾穿著婚紗,個子很高,很漂亮;格雷,身材高大,長得不錯,但穿著正裝顯得有點不自然。還有一張照片是新婚夫婦和伴娘們的照片,一張是他們與和布拉德利夫人和艾略特的照片,布拉德利夫人身穿一件高貴奢華的衣服,艾略特手持絲絨禮帽,相當有派頭。擺出只有他能做出的紳士姿態。我向他詢問布拉德利夫人的身體近況。

  「她瘦了很多,雖然她臉色很不好看,但是人還算得上精神。當然整個婚事讓她很疲憊,不過,現在事情終究辦完了,她可以休息一下了。」

  一年後,伊莎貝爾生了一個女兒,依照當時的潮流,取名為瓊;時隔兩年,她又生了一個女孩,又根據當時的潮流,給她取名叫普莉西亞。

  亨利·馬圖林的一個合伙人去世了。另外兩個合伙人因壓力不久也退休了,於是他順理成章地獨自占有了這個本來就由他獨斷的公司,實現了長久以來的野心,並且讓格雷和他合夥,生意也從來沒有這樣紅火過。

  「他們賺錢毫不費力,老兄,」艾略特對我說,「你瞧,格雷才二十五歲,一年就可以賺五萬美元,而且這只是開始。美國的資源是無窮無盡的。這並不是暫時的繁榮,而是一個偉大的國家的正常發展而已。」

  異常的愛國熱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亨利·馬圖林活不了多久了,他有高血壓,你懂嗎?格雷四十歲的時候,他會有兩千萬美元,了不起,老兄,了不起。」

  艾略特和他的姐姐保持著通信,一年又一年,不時地他把他姐姐告訴他的事情告訴我。伊莎貝爾和格雷生活得很幸福,孩子們惹人喜愛。他們的生活方式讓艾略特深感滿意,認為非常符合他們的地位;他們請客的場面奢華,別人請他們也是如此;他欣慰地告訴我他們兩人已經三個月沒有單獨一起吃過飯了。馬圖林夫人的去世打斷了他們紙醉金迷的生活,馬夫人就是那個臉色蒼白、高顴骨的女人。為了躋身上流社會,亨利·馬圖林娶了這個有著豐富社會資源的女士,因為他父親當初來到芝加哥時只是一個鄉下人而已;出於尊敬和懷念馬圖林太太,一年來,這對年輕夫婦招待的客人不超過六個。

  「我一直覺得八個人是最合適的,」艾略特說,拿定主意從樂觀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這樣子的話,聚會會比較親密,能照應到彼此的談話,人數又夠得上個宴會。」

  格雷對妻子出手大方。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他送給她一枚方形的鑽戒;第二個孩子出生時,送了一件黑貂皮大衣。他很忙,所以總是待在芝加哥,但是但凡有幾天休假,他們會到亨利位於麻汶的豪宅度假。亨利鍾愛兒子,不會拒絕兒子的請求,在一次聖誕節的時候,在南卡羅來納州南部的一個莊園為兒子買下了一處農場,這樣他就可以在涉獵季節在那裡打上兩周的野鴨子。

  「當然了,我們的富商和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靠商業發家的了不起的藝術贊助人很是相似,都是通過交易發家致富。以美第奇家族為例。兩個法國君主並不認為娶這家望族的女兒有失身份,而且我覺得總有一天歐洲的君主會向我們的美金公主求婚。就像雪萊所說『世界的偉大時代重現,黃金時代再度到來』。」

  艾略特和布拉德利夫人的投資都交給了亨利·馬圖林,這已經很多年了,這對兄妹對他的眼光甚是信任。他不贊同投機買賣,而是把他們的錢投入有保障的股票上,由於股票大大增值,讓他們發現有限的那點兒財產的增值卻很樂觀,這使得他們又驚又喜。艾略特告訴我,不費吹灰之力,現在他一九二六年的財富已經是他一九一八年擁有財富的兩倍。他六十五歲了,頭髮花白,臉上已有皺紋,眼袋明顯,但他仍然不服老。他身材依然瘦細、挺立,和過去一樣腰杆筆直;他向來節制菸酒,而且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只要能請倫敦最好的裁縫做衣服,特定的理髮師打理髮型、刮鬍子,請按摩師每天早上來按摩,幫助他健美的身形處於最佳狀態,他絕不會聽任時光摧殘自己的身體。他早已忘記了自己已置身於商海,總是傾向暗示自己年輕時曾在外交界工作,但是,他也從來不會直接說出,因為他沒有那麼笨,絕不會講一句很有可能被別人戳穿的謊言。我得承認如果我要描寫一位大使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艾略特作為我的範本。

  然而,世事變遷。那些把艾略特引薦到社交界的偉大婦女,雖然活著,但都年事已高。那些英國的貴族夫人,在她們的爵爺去世後,只得把豪宅讓給兒媳,自己住進切爾登南的小別墅或者攝政公園一帶的簡樸住宅。斯坦福德府成了博物館,古松府成了一個機構所在地,而德文郡府被出售。艾略特以前在考斯常乘坐的快艇被轉讓給了其他人。那些現在占據時代舞台的人不喜歡像艾略特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他們覺得他無聊極了,而且可笑。他們仍然會樂意去他在克拉里奇舉辦的盛大宴會,但是他知道他們去是為了會友,而不是看望他。他篩選堆在書桌上的請柬的情形再也沒有了,更多時候他只能在自己的旅館的套間裡獨自一人進晚餐,這種丟臉面的事情,他是很不樂意讓別人知道的。英國有地位的女士一旦因風流事件遭到了交際界的抵制以後,便會將興趣轉向藝術,與畫家、作家和音樂家走近。艾略特太高傲了,所以不會這樣貶低自己。

  「遺產稅和戰爭暴發戶毀掉了英國社會界,」他對我說,「人們似乎不在意他們交往的人。倫敦仍然有不錯的裁縫、鞋匠、帽匠,並且我敢說,我在人世時,他們一定還是這樣。但是除了他們,倫敦別的都完蛋了。老兄,你知道在聖厄斯家都是女士招待就餐的吧?」

  這話是他和我吃完午宴後,一同從卡登府胡同走出來時講給我聽的。在這裡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們尊貴的東道主有一套很有名氣的藏畫,一個叫保羅·巴頓的美國年輕人第一次到這裡來,表示想看看這些藏品。

  「你不是有一張提香的畫嗎?」

  「以前有。不過這幅畫目前在美國。一個猶太人給我們一大筆錢要買下那幅畫,那時我們正生活拮据,所以老爵爺就把它賣了。」

  我注意到艾略特的耳朵豎起來了,惡狠狠地瞥了這位談笑自若的侯爵一眼,於是猜想當初是他買下了那幅畫。他,這個出生在維吉尼亞,而且祖先在獨立宣言上籤過名的後裔這樣不被人家待見,簡直惱羞成怒。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麼大的侮辱。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保羅·巴頓是他向來就仇恨的對象。此人年紀輕輕,大戰後沒多久就來到了倫敦,二十三歲,皮膚白皙,帥氣迷人,風趣幽默,舞跳得很好,並且有大筆財產。他曾帶一封引薦信,來見艾略特,艾略特天生慈善,把他介紹給形色各異的朋友。這樣他還不滿足,艾略特還給他提了一些頗有價值的建議,依據自身經歷,教他怎樣做人;艾略特告訴他只要殷勤於這些老太婆,對於名人的談話,不管怎樣乏味,都要洗耳恭聽,即使舉目無親也照樣能擠進社交界。

  但是保羅·巴頓所進入的社交界完全不同於二十年前艾略特擠進的社交界。這個世界以自己娛樂為核心,保羅·巴頓憑藉飽滿的精神、討人喜歡的外表和優雅的舉止在幾周內就達到了艾略特用了多年的辛苦努力才達到的高度。沒過多久他就不需艾略特的幫助了,而且並不想費心思去掩蓋這一事實。他們見面時,巴頓還是很討人喜歡,但他那種隨便的派頭卻讓這個上了年紀的人非常生氣。艾略特並不是因為喜歡他們才請他們參加宴會,而是參加宴會的人能使得宴會開得好;由於巴頓有不錯的人緣,因而艾略特每星期請午宴時,仍舊邀請他;但是這個成功的年輕人一般來講都有約會,並且有那麼一兩次在宴會的最後五分鐘拆了艾略特的台。艾略特在過去做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了,知曉巴頓這樣做是因為別人的宴請比艾略特的更有吸引力。

  「我並不是想讓你相信我的話,」艾略特生氣地對我說,「但是,千真萬確,我每次見到他時,他總是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架勢針對我。我。提香,提香,」他說話都不利落了,「就算他真看見了一幅提香的畫,他也不認識。」

  我從沒見過艾略特這麼生氣過,我想他生氣是因為保羅·巴頓問起這張畫時的不懷好意;不知道怎麼的,他打聽到了艾略特買了這幅畫,就想利用這位高貴主人的答覆,取笑艾略特。

  「他就是一個厚顏無恥的勢利小人。這世上我最討厭和鄙視的就是勢利。如果沒有我,他現在什麼都不是。你可想到,他父親是做辦公家具的。辦公家具。」他極其鄙視地講了這幾個字,「我告訴其他人他在美國都沒有說話發言的機會,他出身非常低微,可是沒人在意我的話。記住我的話,老兄,英國社會就像渡渡鳥一樣徹底玩完了。」

  艾略特覺得法國也沒好到哪兒去。他年輕時的那些貴婦,如果還活著的話,把時間都大把地花在了玩橋牌(這是他最討厭的一種遊戲)、做祈禱和照顧孫子孫女上了。開廠的人、阿根廷人、智利人、與丈夫分居或離婚的美國婦女們,住在貴族豪宅里,請客之道,極盡奢華。可是在這些聚會上,艾略特碰到的大都是法語發音粗俗的政客,餐桌禮儀極差的新聞記者,甚至還有演員,他氣得要死。名門望族的子弟娶開店人家的女兒,也並沒有覺得丟臉。的確,巴黎熱鬧非凡,但是這種熱鬧卻是那麼寒磣。年輕人一味沉迷於追求歡樂,只想著沒有什麼比得上一家連著一家地去烏煙瘴氣的夜總會,喝一百法郎一瓶的香檳酒,與城裡不倫不類的烏合之眾一起跳舞到凌晨五點更有意思的事情了。煙霧繚繞,噪聲四起,讓艾略特頭疼不已。這不是三十年前他所接受的作為精神家園的巴黎,也不是善良的美國人去世後所進入的巴黎。

  四

  但是艾略特頗有眼光。一個知道內情的人向他表示,里維埃拉就要重新成為貴族和時尚人物的勝地了。他很了解沿海這一帶,因為之前他在教廷供職,從羅馬回來,或是拜訪了坎城他那些朋友的鄉村別墅後,總要在蒙特卡洛的巴黎大酒店住幾天。而那都是在冬天,近來,人們盛傳這裡是避暑勝地。大旅館在夏天依然一直開著;夏季來這裡的觀光者一一陳列在巴黎《先鋒報》的交際欄上,艾略特看到這些熟悉的名字,頻頻點頭。

  「我有點應對不了這個世界了,」他說,「現在我已偌大年紀,是該好好享受美麗大自然的時候了。」

  這話好像含糊其詞,其實是言過其實。艾略特總覺得自然是社交生活的阻礙。那些人不去欣賞唾手可得的一個攝政時代的衣櫃或者一張瓦托的畫,卻要不辭辛苦去遊山玩水,這種人他最受不了。當時他手頭正好有一大筆現金。亨利·馬圖林一方面因為兒子的極力相勸,一方面看到他那些做證券交易的朋友瞬間暴富,甚是惱火,終於向潮流屈服了;於是他逐漸放棄了自己的舊保守主義,認為自己沒有什麼理由可以不插手做。他寫信告訴艾略特:他和以前一樣仍然反對賭博,但這不是賭博。這只是證明他對這個國家有無限資源的信仰。他的樂觀是基於常識的。他認為沒有什麼可以阻礙美國的進步。最後他說他替親愛的路易莎·布雷德利在最低價時買進若干硬股票,並且他歡喜地告訴艾略特她已經得到了兩萬美元的收益。最後,他說如果艾略特想賺點錢並且能讓他根據自己的眼力行事,保證不會讓他失望。艾略特總是習慣用陳詞濫調,說他抵不住誘惑;結果就是從那時候起,《先鋒報》和他的早飯一起送進來時,這麼多年以來他總是先翻閱交際專欄,現在卻首先注意證券市場的報導了。亨利·馬圖林為其代辦的業務很是成功,艾略特發現毫不費力就足足賺了五萬美元。

  他打算把這筆錢取出來,在里維埃拉買棟房子。他選擇昂第布作為遠離世界的庇護所。昂第布處於坎城和蒙特卡洛之間,處於戰略要地,他可以從這裡很方便地去上述兩個地方。但是,是天意還是自己的直覺讓他選了這個不久後就成了時尚中心的地方,還很難說。住在有花園的鄉村別墅里,帶有一種近郊的世俗氣息,讓凡事都追求苛刻的艾略特很是反感。所以他在舊城臨海的地方買了兩棟面朝大海的房子,並把它們合成一棟,安裝了空調、浴室和衛生設備,美式風格影響了這個執拗歐洲大陸的人的裝修風格。那時很流行酸洗,所以他就把那些古老的普羅旺斯風格的家具全都酸洗了,再用現代紡織品蒙上,很謹慎地遷就現代風尚,把房間裝飾起來。他仍然接受不了像畢卡索和布拉克這樣的畫家——「可怕,老兄,太可怕了」,認為這些人大都是某些走火入魔的熱心收藏家炒作起來的,但又覺得自己理應對印象派畫家兼收並蓄一下,所以他在牆上裝飾了幾幅不錯的畫。我記得有一幅莫奈的划船圖,一幅畢沙羅的塞納河碼頭和橋,一幅高更的塔希提風景圖和一幅雷諾瓦的少女圖,圖中的少女有著長長的金色頭髮,很是迷人。裝修完後,他的房子光鮮亮麗,不同尋常,又簡單樸素,但是這種樸素讓人一看便知是花了不少錢才能實現的。

  隨後艾略特開始了他這一輩子最顯赫的時期。他把他在巴黎最出色的廚師帶過來,不久後,大家都認為他家裡的菜品是里維埃拉的頭牌。他家的管家和用人一律穿上肩膀上帶著金帶子的白色衣服。他請客也是極奢華,但是從不庸俗。地中海沿岸聚集的來自歐洲各地區的貴族俯拾即是。一些被這裡的氣候所吸引,一些是流浪逃亡在外,一些是因為有著醜聞的過去,或者門第不對的婚姻才來國外居住。居住國外讓他們方便不少。這些王公貴族們包括來自俄國的羅曼諾夫皇族,來自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族,來自西班牙的波旁王族,還有西西里和帕爾馬王族,有溫莎皇室的公主和布拉干薩王室的公主,還有瑞典和希臘的王族;艾略特統統都招待他們。有從奧地利、義大利、西班牙、俄國和比利時來的沒有王室血統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夫婦、侯爵夫婦,艾略特也都招待他們。冬天,瑞典和丹麥國王到海濱住上幾天,有時西班牙的阿方索家族會匆忙到此一游,艾略特也招待了他們。我對他向這些高貴人們鞠躬的派頭欽佩不已,因為他既能夠彬彬有禮,同時也保持了一個據稱是人類生而平等的國家的公民那種獨立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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