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13 11:40:36
作者: (英)毛姆
一
直到來年六月底,艾略特來倫敦時,我才見到他。我問他,拉里究竟有沒有去巴黎,他說去了,艾略特對他的惱怒把我逗樂了。
「我對這孩子抱有同情,他想去巴黎待幾年,我不僅不責怪他,還打算幫助他。我告訴他,一到巴黎就通知我,但是直到路易莎給我寫信,我才知道他來了。我通過美國運通公司轉給他一封信,地址還是路易莎告訴我的,我讓他來吃晚飯,並且和幾個我認為他應該結識的人見見面,我想讓他先試著接觸那些法籍美國人,愛米麗·德·蒙塔杜爾,格拉西·德·夏托加亞爾,等等,你知道他是怎麼回復我嗎?他說很抱歉,他來不了,因為他沒帶晚禮服。」
艾略特望著我,期望從我臉上看到他這番話給我帶來的震驚。當他發現我一臉淡然時,高傲地挑了挑眉。
「他用一張破爛的信紙給我寫的回信,上面還印著拉丁區某家咖啡館的標誌,我給他回信,問他的住址,我覺得為了伊莎貝爾,我得為拉里做點什麼。我想他可能是靦腆——畢竟我覺著沒有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來巴黎會不帶晚禮服的,不管怎麼說,巴黎也有不錯的裁縫,所以我邀請他來吃午飯,還特意說這只是個小聚會,可是你信不信?他不僅無視我索要他住址的要求,信仍是由美國運通公司轉來的,他還說從來不吃午飯,我簡直拿他沒轍。
「我想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
「不知道!說真的我也不在乎。他完全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伊莎貝爾不該嫁給他,畢竟如果他過著正常的生活,我總該在里茨酒店或富凱飯店或其他什麼地方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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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獨自去這些時髦的場所,但其他地方我也去。那年初秋,在我去馬賽的途中,我計劃乘法郵公司的船去新加坡,碰巧在巴黎待了幾天。有天晚上,我和朋友們在蒙帕納司區吃過晚餐,飯後我們一同去多姆咖啡館去喝啤酒。我環顧四周,不久就注意到拉里獨自靠著一張大理石桌子,坐在擁擠的走廊上,他悠閒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在悶熱的白天結束後,行人們正享受著夜晚的清涼,我離開朋友們朝他走去,拉里看到我時,臉上露出笑容,他朝我笑笑,示意我坐下,但我說我是和朋友們一起來的,不能久留。
「我只是想問問你近來過得好不好。」
「你住在巴黎嗎?」他問道。
「只待幾天。」
「明天與我共進午餐如何?」
「我本以為你從不吃午飯的?」
他咯咯地笑了。
「你見到艾略特了。一般來講我不吃,因為我沒有時間,所以我只用一杯牛奶和一個奶油蛋捲來湊合,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吃午飯。」
「好的。」
我們約好第二天在多姆見面,先喝杯開胃酒,再在蒙帕納斯大街上找個飯店吃飯,我重新回到朋友那裡,同他們坐著聊天。我再瞥向拉里的位置時,已不見他的蹤跡。
二
第二天上午我過得很愉快。我去了盧森堡博物館,在那裡逛了一個小時,觀賞了幾張我喜歡的畫。然後我在花園裡閒逛,回憶起我的少年時光,一切都沒有改變,成雙結對的學生走在小石子路上,熱烈地討論著那些振奮人心的作家;那些孩子在傭人的監護下,滾著鐵環玩;老人曬著太陽,讀著晨報;中年婦女坐在長椅上,談論著食物的價格和傭人的弊病之類的閒話。之後我去了奧台翁劇院,看看長廊上陳列的新書,看到那些青年人就像三十年前的我,在穿著長罩衫侍從不耐煩的目光下,儘量多看幾眼他們買不起的書。後來我懶散地穿過那些可愛而沉悶的小街走到蒙帕納司大街,走進多姆咖啡館。拉里在那裡等我。我們喝了一杯酒,然後沿著馬路找到一家可以露天吃飯的飯店。
拉里比我記憶中的更加蒼白了,這使得他那深陷入眼窩的眼睛顏色更加深了,但他仍舊一副活得悠然自得的樣子,這在他這樣年輕的人中實屬少見。他笑得仍是那樣天真;他點餐時,我發現他法語講得地道又流利,便稱讚了他一番。
「你知道的,我從前就懂一些法語,」他解釋道,「路易莎伯母給伊莎貝爾聘的一位家庭教師是法國人,當他們在麻汶時,他要我們始終和他講法語。」
我問他喜不喜歡巴黎。
「很喜歡。」
「你住在蒙帕納司嗎?」
「是的。」他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我認為他不願透露自己的確切住址。
「你只告訴艾略特一個由美國運通公司轉的地址,這讓他很不滿。」
拉里笑了笑,但是並沒有回答。
「你整天都做些什麼呢?」
「閒逛。」
「看書嗎?」
「是的,看書。」
「你有伊莎貝爾的消息沒有?」
「有時候吧。我們倆都不喜歡寫信。她在芝加哥過得很愉快。明年她要來和艾略特同住些日子。」
「那對你不是很好嗎?」
「我想伊莎貝爾從沒來過巴黎。帶她去四處轉轉想必挺有趣的。」
他對我的中國之旅十分好奇,我向他講述旅程中的奇聞軼事,他聽得甚是認真;可是當我試著讓他說說自己時,卻沒能成功。他隻字不提自己的事,這使我覺得,他約我共進午餐,只是喜歡我的陪伴。我對此感到高興卻也迷惑。剛用完咖啡,他就要求買單。付了帳,他就站了起來。
「嗯,我必須要走了。」他說。
我們分開了。我並沒有比從前更了解他。後來我也沒有再見過他。
三
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重回巴黎,那時,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貝爾已經提前到艾略特家住了下來。我絞盡腦汁運用我的想像去填補這幾個星期發生的故事。她們在盧堡登陸,艾略特向來考慮周全,親自去迎接她們。通過海關檢查以後,三個人上了火車;火車開動後,艾略特得意揚揚地告訴她們,他雇了一個很得力的女僕照顧她們。當布拉德利夫人說這不必要,因為她們並不需要女傭照顧時,艾略特的表情略顯不自然。
「不要一來就惹人生厭,路易莎。一個沒有女傭的人就登不了台面,我雇安托瓦內特不僅是為了你們,更為了我自己。你們穿著不得體會讓我沒臉面。」
他不屑地打量了一眼她們的裝束。
「你們當然要買些新裙子。去香奈兒服裝店買是萬全之策。」
「我以前總是上沃斯服裝店。」布拉德利夫人說。
她這話等於白說,因為艾略特根本無動於衷。
「我跟香奈兒店打過招呼了,而且替你們約好明天下午三點鐘去試衣服。至於帽子,當然要去在勒布打個轉。」
「我不想花這麼多錢,艾略特。」
「我知道。由我來買單。你一定要給我掙點面子。哦,路易莎,我已經為你安排了幾次宴會,而且告訴我的法國朋友,說邁隆生前當過大使,畢竟如果他活得長一點,肯定會當上大使的。這樣能給人留個好印象。我想這件事不會有人提及,不過我還是要給你打個預防針。」
「你真可笑,艾略特。」
「不,這並不可笑。我了解這個社會。我知道一個大使的孀妻要比一個專員的孀妻更有地位。」
火車駛入北站,伊莎貝爾正站在窗口,突然她喊道:
「拉里來了。」
火車剛停住,伊莎貝爾就跳下車,向著拉里跑去。他張開雙臂擁抱她。
「他怎麼知道你們來了?」艾略特酸溜溜地問他姐姐。
「伊莎貝爾在船上給他發了電報。
布拉德利夫人親切地吻了拉里,艾略特則怏怏地同他握手。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舅舅,拉里明天能不能來吃午飯?」伊莎貝爾問道,她和拉里手挽著手,目光炯炯,臉上寫滿了期待。
「我很榮幸,不過,據我所知,拉里不吃午飯。」
「他明天會吃的,是吧,拉里?」
「是的。」他微笑說。
「那請你明天下午一點鐘來吧。」
他又伸出手來,打算趕走他,可是拉里卻恬不知恥地向他咧著嘴笑。
「我來幫忙搬行李吧,再給你們叫輛計程車。」
「我的車已經在等著了,我的傭人會照管行李的。」艾略特冷漠地說。
「太好了。那我們現在就可以走了。車裡還有空間的話,我送你們到家門口吧。」
「好跟我們一起,拉里。」伊莎貝爾說。
兩人一起沿月台在前面走,布拉德利夫人和艾略特跟在後面。艾略特臉色冷漠,顯得毫不在乎。
「真會看人做事啊。[1]」他用法語喃喃自語道。在某些情況下,他覺得講法語更能抒情。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艾略特整理好著裝——因為他不愛早起——給他姐姐留了一張便條,叫用人約瑟夫和女僕安托瓦內特送去,約她到書房談話。布拉德利夫人到達後,他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把一支香菸裝在一根很長的瑪瑙菸嘴上,點上香菸,緩緩坐下。
「難道伊莎貝爾和拉里仍是訂婚關係嗎?」他問。
「據我所知是這樣。」
「我對這個年輕人實在沒什麼好話可說。」接著他就大肆渲染,他是如何準備把拉里拉進社交圈的,以及他計劃如何以一種適當和得體的方式幫助他建立聲望。「我甚至替他留心到一處住房的底樓[2],這正是他所需。房子是年輕的小德·雷泰侯爵的,他要轉租出去,因為他被派到駐馬德里的大使館任職。」
但是,拉里拒絕了艾略特的那些邀請;很顯然,說明拉里並不想要他的幫助。
「我實在不能理解,如果你不打算利用巴黎的好資源又為什麼要來這裡呢?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又人生地不熟的,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嗎?」
「我們現在掌握的他唯一的通信地址是美國運通公司轉的。」
「就像個出差的推銷員或者度假的教師。我猜十有八九,他在蒙馬特爾租了間房,整日跟蕩婦在廝混。」
「哦,艾略特。」
「他整日神秘兮兮的,拒絕與同階層的人交往,除了這樣,還有別的解釋嗎?」
「這聽著可不像拉里,昨天晚上,你沒看出拉里像過去一樣深愛伊莎貝爾嗎?他不會如此離譜的。」
艾略特一聳肩,跟姐姐暗示,男人都口是心非。
「格雷·馬圖林怎樣?他還在追求嗎?」
「只要伊莎貝爾點頭,他明天就能娶她。」
接著,布拉德利夫人告訴艾略特為什麼她們比計劃提早來歐洲。她發現自己身體出現了問題,醫生告訴她是糖尿病。病情並不嚴重,但要注意飲食,適當地服用胰島素,從而延長壽命。可是,當她得知自己得了這種絕症之後,便心急女兒的終身大事。母女兩個已經談過這事了。伊莎貝爾很懂事,同意如果拉里在巴黎待了兩年之後,不按照事先說好的回到芝加哥找個正經差事,就和他解除婚約。可是,布拉德利夫人覺得這樣要等到兩年後,來巴黎像抓逃犯一樣把拉裡帶回去,很折損面子。她感到這對伊莎貝爾來說是種恥辱。但是,母女兩個去歐洲避暑卻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伊莎貝爾幼年時到過巴黎,後來就沒有去過。她們逛了巴黎之後,可以找一處海濱地帶讓布拉德利夫人調養身子,從那裡去奧地利地蒂羅爾山區住一段時間,然後慢悠悠地穿過義大利。布拉德利夫人的意思是讓拉里同游,看看他和伊莎貝爾分開這許久後,兩人的感情是否如舊。拉里浪蕩多時後,是否意承擔生活責任,到時自有分曉。
「老馬圖林很惱火拉里不識抬舉拒絕了他的好意,但是格雷說服了他,只要拉里回到芝加哥,他馬上就能得到一份工作。」
「格雷真是個好人。」
「當然了,」布拉德利夫人嘆口氣,「我知道他會給伊莎貝爾幸福的。」
然後艾略特告訴布拉德利夫人他替她們安排了什麼樣的宴會。明天他要請很多人來吃午飯,在周末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他還要帶她們去參加夏托·加亞爾家的招待會,並且幫她們弄到了兩張羅思柴爾德家舞會的邀請函。
「你邀請拉里了,是吧?」
「他說自己沒有晚禮服。」艾略特嗤之以鼻道。
「那也要邀請。不管怎麼說,他是個很棒的小伙子。你給他冷板凳坐也沒什麼用處,只會讓伊莎貝爾更執迷不悟。」
「當然,既然你談到了,我邀請便是。」
拉里按約定的時間來吃午飯。艾略特本就是舉止得體之人,對他尤為熱情。做到這樣並不難,因為拉里正在興頭上,要討厭他是很難的。談話都是關於芝加哥和熟悉的朋友,對艾略特來說,除了笑臉相迎,裝出對這些他認為毫無社交價值的人很有興趣的樣子外,別無選擇。他也並不介意聽他們聊天。聽著他們談這一對小情侶訂婚了,那一對年輕人結婚了,還有一對小夫妻離婚了,他心生憐憫。畢竟沒人聽說過他們。而艾略特卻知道美麗的小德·克蘭尚侯爵夫人曾經服毒自殺過,因為她的情人德·科龍貝親王拋棄了她,娶了一個南美洲百萬富翁的女兒。這才是應該談的。他看著拉里,不得不承認他確有異於常人的魅力:他的眼窩深陷,瞳孔顏色深得出奇,顴骨很高,皮膚蒼白,口齒伶俐。這使艾略特聯想起波利切利的一幅畫像,他想著,如果讓拉里穿上那時的戲服,看上去會像從畫裡走出來一樣。他記得自己過去打算撮合拉里和一個有名的法國女人,與此同時,他想起,這星期六晚宴也邀請了瑪麗·路易絲·德·弗洛里蒙,就狡黠地笑了。這個女人是社交廣泛和作風不正的結合體。她如今四十歲,看上去卻像比實際年齡小十歲的樣子;納蒂埃曾經為她的一位美艷的女祖先畫過一張肖像畫,這張畫就是通過艾略特本人展覽於一個美國的大博物館裡,瑪麗長得和她的那個女祖先一樣嬌艷,但這個法國女人的性慾永不能被滿足。艾略特決定讓拉里與她挨著坐。他知道她要不了一會兒就會讓拉里懂得她的用心。他還邀請了他認為伊莎貝爾會喜歡的英國大使館的一位年輕的侍衛。伊莎貝爾很美,而且這人是個條件優越的英國人,伊莎貝爾沒有財產也無妨。開飯後,先是上等的蒙特拉夕酒,接著是上好的波爾多酒,艾略特喝得醉醺醺的;他美滋滋地想著那些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種種可能。如果設想成真的話,親愛的路易莎就放心了。她以前總是不太認同他,可憐的人兒,她太小家子氣,可是艾略特喜歡她。他樂於利用自己的經驗智慧替她將一切事情安排妥當。
為了節省時間,艾略特計劃吃完午飯就帶路易莎母女去買衣服,所以當大家離開餐桌時,艾略特就用他最擅長的辭令讓拉里知道他該離開了,但與此同時他又熱忱地邀請拉里參加自己組織的另外兩次盛大宴會。這事毫無困難,拉里爽快答應了。
但是,艾略特的計劃失敗了。拉里穿了一套很得體的晚餐服赴宴,這讓艾略特放心了,因為他有點擔心拉里會像上次午飯那樣,穿一身藍色套裝就來了。
晚飯後,艾略特把瑪麗·德·弗洛里蒙拽到沒人的地方,問她喜不喜歡他那位年輕的美國朋友。
「他眼睛迷人,牙齒也整齊。」
「這就完了?我覺得他是你的菜才把他安排在你身邊的。」
她望著他,一臉不解。
「他告訴我他已經與你的漂亮外甥女訂婚了。」
「得了吧,親愛的[3],如果你有本事的話,搶走一個有婦之夫不在話下吧。」
「這就是你想讓我做的?哼,我不會與你同流合污的,不知羞恥的艾略特呀。」
艾略特乾笑一聲。
「我猜,你的意思是,你已經勾引過他了,卻沒有成功。」
「艾略特,你道德敗壞,堪比老鴇,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你不想他同你外甥女結婚吧?為什麼呢?他天性善良,很有魅力。可是他太天真了。我覺得他一點沒有懷疑到我別有用心。」
「你應該再露骨一些,親愛的朋友。」
「我是老手了,哪種情況是在浪費時間,我是能感覺到的。事實是,他的眼裡只有你的小伊莎貝爾,這事你知我知,她的優勢在於比我年輕二十歲。另外,她還很甜美。」
「你喜歡她的連衣裙嗎?我親自為她挑的。」
「很美,剪裁得體。但是她不夠時髦。」
艾略特把這話認為是對他自己的評價,他可不能輕易放過她,非得戳痛她不可。他溫柔地笑了笑。
「親愛的朋友,一個人一定要像你一樣成熟透了,才夠得上你的時尚。」
德·弗洛里蒙夫人給了他當頭一棒。她的反駁讓艾略特怒火中燒。
「但我能肯定,在貴國那片盜匪橫行的土地上,人們絕不會講究高雅,畢竟高雅是如此微妙、無法模仿的東西。」
雖然德·弗洛里蒙夫人吹毛求疵,不過艾略特其他的朋友都很喜歡伊莎貝爾和拉里。他們喜歡伊莎貝爾的年輕、可愛,喜歡她健康的身體和充沛的精力;他們喜歡拉里畫中人般的外表、得體的舉止,以及淡淡的帶有諷刺的幽默。兩個人還有個共同的優勢,那就是法語都講得流利準確。在外交圈周旋多年,布拉德利夫人的法語說得雖然足夠正確,卻帶有美國口音。艾略特盛情款待他們。伊莎貝爾很喜歡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對艾略特組織的娛樂活動全都覺得很有趣,和拉里一起也讓她感覺幸福。她覺得這輩子從沒如此開心過。
四
艾略特不願與人共進早餐,只有在不得已時才會這樣做。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貝爾只能在自己的臥房裡吃飯,這讓布拉德利夫人甚是不快,伊莎貝爾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可是,伊莎貝爾醒來以後會時不時地讓安托瓦內特——就是艾略特給她們雇的那個高貴女傭,把她的拿鐵咖啡送到她母親房間裡,這樣便能一邊喝咖啡,一邊和母親談天。她現在整天沒空,這是她一天中唯一能夠和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時間。
這天早上,也就是他們抵達巴黎後的一個月時間的光景吧,伊莎貝爾講述前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講前天晚上,她和拉里以及一群朋友大部分時間都在逛夜總會。在她講完之後,布拉德利夫人說出了自從到巴黎以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他準備什麼時候回芝加哥?」
「不知道,他沒有提。」
「你問過他嗎?」
「沒有。」
「你害怕問嗎?」
「不,當然不害怕。」
布拉德利夫人穿著艾略特硬塞給她的晨袍,正躺在躺椅上修剪指甲。
「你們單獨在一起時都在談論什麼?」
「我們很少談話。相聚就很好。你也知道,拉里總是一言不發。我們交談時,大部分都是我在說。」
「他最近都在做什麼?」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認為他沒有太多的事要做,可能在享受時光。」
「他住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很諱莫如深,對吧?」
伊莎貝爾點了根香菸,她一邊吐著煙霧,一邊鎮靜地看著母親。
「媽媽,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你艾略特舅舅認為他有一間公寓,而且是和一個女人住在那兒。」
伊莎貝爾突然放聲大笑。
「你並不相信,是嗎?」
「是,說實話我確實不信。」
布雷德利夫人一邊看著指甲,一邊沉思。
「你沒有和他提過芝加哥嗎?」
「提過多次。」
「他可曾表示打算回芝加哥嗎?」
「談不上有。」
「今年十月他就離開芝加哥兩年了。」
「我知道。」
「那好吧,親愛的,這是你的事。你必須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但拖延並不能使事情更容易解決。」布拉德利夫人瞥了女兒一眼,但伊莎貝爾避開了母親的眼神。布拉德利夫人朝她女兒深情地微笑著。「你還是去洗澡吧,要不然,午飯要遲到了。」
「我要和拉里一起吃午餐,我們打算去位於拉丁區的一個地方。」
「玩得愉快。」
一小時後,拉里把伊莎貝爾接走了。他們乘坐計程車去了聖米歇爾橋,漫步在熙熙攘攘的林蔭路上,直到他們來到了一家外表像樣的咖啡館。伊莎貝爾和拉里坐在咖啡館的走廊上,點了兩杯杜本內酒,隨後再次乘坐計程車去了一家飯店。伊莎貝爾胃口極好,盡情享受拉里為她點的美食。她還喜歡看因空間有限而緊挨著坐在他們身旁的人。看著人們因食物而感到非常快樂,這使她開懷大笑。可是她尤其喜歡與拉里單獨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她高興得滔滔不絕地講話,拉里聽她說話時愉悅的眼神讓她非常喜歡。她與他在一起感到非常自在愜意,這著實令人陶醉。然而,她的心中卻隱隱約約感到不安。雖然拉里看上去也很愜意自在,但是她覺得與其說是因為和她在一起的緣故,倒不如說是因為周邊的環境。伊莎貝爾因母親的話而稍感困擾。儘管她看起來非常真誠地在閒聊,但她時刻關注著他的每一個表情。這時的他與剛離開芝加哥的時候大相逕庭,但伊莎貝爾卻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他看起來就像她記憶中的樣子,既年輕又直率,可他的神情變了。不是說他變得更加嚴肅,畢竟他在放鬆狀態下一向如此,而是有種她從未見過的淡然。他仿佛用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方式自行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因而自得安逸。
午餐結束後,拉里提議去盧森堡博物館轉一轉。
「不,我不想去,也不想去看那些畫。」
「那好吧,我們去花園裡坐坐吧。」
「我也不想去,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沒什麼可看的,我住在旅店一個又小又寒酸的房間裡。」
「艾略特舅舅說你有一間公寓,還和一名畫家的模特在一起發生了不正常關係。」
「那你親自去看看。」他大笑著說,「它離這兒很近,我們可以走著去。」
拉裡帶著伊莎貝爾穿過狹長蜿蜒的街道,街道周圍陳舊昏暗。儘管從街兩邊的高房子中間可以望見些許的藍色天空,但仍舊盡顯寒酸,走了一會兒之後,他們在一家門面很不像樣的小旅館門口停下來。
「我們到啦。」
伊莎貝爾跟著他進了一條狹窄的長廊,長廊的一側放著一張桌子。一位男士身穿襯衫和黑黃相間的馬甲,圍著一條很髒的圍裙,正在桌旁看報。拉里向他要了自己門房的鑰匙,男士馬上把鑰匙從身後的擱物架上取來遞給他,好奇地看了伊莎貝爾一眼,緊接著會心一笑。顯然,他認為伊莎貝爾去拉里的房間動機不純。
他們爬上了兩段鋪有破舊紅地毯的樓梯。拉里打開房門,伊莎貝爾走進了一間較小的帶有兩扇窗的房間,對面是灰濛濛的公寓樓。公寓的一層是文具店。房間裡有張單人床,床旁邊是一個床頭櫃,結實的衣柜上鑲著一面大鏡子,一張配有軟墊、椅背筆直的圓椅,兩窗之間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台打字機、一沓報紙和一摞書。壁爐架上堆放著許多的平裝書。
「你坐在圓椅上吧,雖然不是很舒適,但這是我最好的家什了。」
他拖出另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嗎?」伊莎貝爾問道。
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輕聲地笑了出來。
「是,自從我來到巴黎就一直住在這兒。」
「但為什麼呢?」
「這兒方便,距離國家圖書館和巴黎大學近。」
他的手指向了一扇門,伊莎貝爾之前沒有注意到它。「這裡有個浴室,我可以在這裡吃早飯,但晚飯通常是在我們吃午餐的餐館解決的。」
「這兒多髒。」
「不,還好,這就是我想要的。」
「但是,什麼樣的人住在這兒?」
「哦,我不知道。有幾個學生住在上面的閣樓里。還住著兩三個政府機關里的老單身漢,以及奧台翁劇場的退休女演員。另外一個帶有浴室的房間裡住著一位風塵女子,她的男朋友每隔一周的周四都來看她。我認為有幾個是暫住者。這是個非常安靜又體面的地方。」
伊莎貝爾稍稍感到很不自在。因為她知道拉里察覺出了她的不安,並有點存心找碴兒。
「桌子上那本大部頭的書是什麼?」她問道。
「哪個?哦,那是我的希臘語詞典。」
「你的什麼?」她大聲叫道。
「好啦,它又不會咬你。」
「你在學希臘語?」
「是。」
「為什麼?」
「我想是因為我喜歡學習希臘語。」
他目光中流露著柔情,深情地望著她。她也微笑著回應道。
「你難道不想告訴我你來到巴黎後,都在忙什麼嗎?」
「我讀了許多書,每天會讀八至十個小時,還去巴黎大學聽了講座。我覺得我已經讀了法國文學裡所有重要的東西。我也會拉丁語,至少能讀拉丁語的散文,幾乎能像讀法文一樣。當然希臘語更加困難,幸好我有一個非常好的老師。我通常一周三個晚上會去他那兒,直到你來到這兒,才打破我的習慣。」
「你學這個會有什麼結果呢?」
「獲取知識。」他笑道。
「這聽起來非常不切實際。」
「或許是,也可能不是。然而,希臘語極其有趣。你想像不到讀原版的《奧德賽》是多麼令人興奮。這讓你覺得好像只要踮起腳尖,伸出手臂,就能觸碰到天上的星星。」
激動的情緒占據了他的內心,驅使他站起身來,在小小的房間內走來走去。
「前一兩個月的時間裡,我一直在讀斯賓諾莎。不敢說能完全讀懂,但我仍然覺得非常興奮,就像乘一架飛機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獨享清靜,空氣非常清新,像紅酒一般,沁人心脾,感覺自己就像百萬富翁。」
「你什麼時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我不知道,沒想過。」
「你說過,如果兩年內沒有得到你想要的,你就會像放棄一份糟糕的工作一樣放棄這件事。」
「我現在不能回去,我才剛剛開始。我看到一條條布滿生機的大道正在我的前方延伸,向我招手。我渴望踏上它們去探索。」
「你期待在這些道路上找到什麼?」
「找到我問題的答案。」他頑皮地看了她一眼,期望她能明白自己,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彼此如此熟悉,她可能就會以為他在開玩笑了。
「我決心探索是否有上帝存在,查明罪惡存在的原因。我想知道,我是否擁有不滅的靈魂,或者我在死後是否就不復存在了。」
伊莎貝爾輕嘆一聲。聽到拉里說這些事情,她感到不舒服。令她欣慰的是,拉里用平常說話的語氣,輕輕地訴說著。可以讓她克服自己的窘境。
「但是,拉里,」她笑著說,「人們幾千年來一直在問著這些問題,如果這些問題可以回答,那現在肯定就會有答案了。」
拉里低聲輕笑。
「別笑了,好像我在說些愚蠢可笑的話。」她嚴厲地說道。
「相反,我認為你說的話很切中要害,但從另一方面你可以說,如果人類幾千年來一直問這些問題,那麼就證明他們是不得不去問的,而且必定會繼續問下去。此外,沒有人找到答案的說法是錯誤的。答案比起問題要多得多,而且許多人已經找到了令他們十分滿意的答案,比如老勒伊斯布魯克。」
「他是誰?」
「哦,一個我在巴黎大學無緣認識的一個人而已。」拉里隨口答道。
儘管伊莎貝爾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繼續說了下去。
「對我來說,這一切聽起來如此幼稚。那些是不諳世事的學生才會為之激動的事情,他們畢了業就會忘掉,因為他們必須賺錢養家餬口。」
「這也是人之常情。你瞧,多虧我現在還有錢能過活,我如果沒有這種條件,我必會像其他人一樣去賺錢。」
「但難道錢對你來說一無是處嗎?」
「是的。」他咧著嘴笑。
「你認為你多久才能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可能五年,或者十年。」
「那得到答案之後呢?你將用你這種智慧做什麼呢?」
「我要是獲取了知識,我認為我將足夠聰明,知道用它來幹什麼。」
伊莎貝爾雙手十字交錯地緊握著,非常激動,身子向前傾了傾。
「拉里,你大錯特錯。你是美國人。你的用武之地在美國,不在這兒。」
「當我準備好了,我就回去。」
「但你將會錯過很多,我們國家正經歷著世界上從未經歷的宏偉時代,這時,你如何能忍受待在一個閉塞落後之地。歐洲已經完蛋了。我們美國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最強大的民族。我們將突飛猛進,擁有一切。促進國家發展是你的責任,可你已經忘記了。你不知道現在的美國生活是多麼令人震撼。你確定你不參與這種宏偉事業是因為你沒有勇氣去擔當每一個美國人共同面臨的重任嗎?哦,我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你在努力著。可這種努力難道不是一種責任的逃避嗎?難道不是一種勤奮的懶惰嗎?如果每個人都像你現在一樣去退縮,那麼美國將變成什麼樣子呢?」
「親愛的,你好嚴苛。」他笑道,「我的回答是,並不是每個人感覺都像我一樣。對他們而言,這也許是運氣,多數人都按部就班行事;你卻忘記了,我想學習就像格雷瘋狂地賺錢賺得盆滿缽溢一樣。我想花幾年時間來接受教育,難道就因為這個,我就真成了國家的叛徒嗎?這是一次機會,可能在我學成之後我所給予人們的,他們都將欣然接受。當然,如果我沒有學成,那麼我也不比投身商海但沒有賺到錢的人損失更多。」
「那我呢?難道我對你一點都不重要嗎?」
「你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給我。」
「什麼時候?十年後嗎?」
「不,現在,越快越好。」
「拿什麼來結婚?媽媽任何東西都給不了我。倘若她能給的話,也不肯給的。她覺得這樣鼓勵你遊手好閒是錯誤的。」
「我不會從你媽媽那兒拿走任何東西,」拉里說,「我一年能賺三千美元,這在巴黎足夠了。我們能有一間小小的公寓和一個全職保姆。親愛的,我們會生活得很愉快。」
「但是,拉里,一個人一年三千多美元錢是生活不了的。」
「一個人當然可以,許多人一年都用不了三千美元錢。」
「但我不想靠著一年三千美元生活,我沒有理由要這樣的生活。」
「自從來到巴黎,我一直都靠這一半的錢過活。」
「可你是怎麼過的!」
伊莎貝爾看著破舊昏暗的小房間,厭惡地聳了一下肩膀。
「我已經有了一點積蓄,我們可以去卡普里島去度蜜月。然後,到秋天我們可以去希臘看看。我們過去常常一起談論如何去環遊世界,難道你不記得了嗎?」
「我當然想去旅行,但不喜歡你說的這種旅行。我不想坐二等船艙去旅行,不想住在沒有浴室的三等賓館,甚至吃飯都在小飯店裡。」
「去年十月份,我用那樣的方式遊歷了整個義大利,玩得很開心。我們可以靠著一年三千美元游遍全世界。」
「但是,拉里,我想要孩子。」
「沒關係,我們可以帶著他們一起去旅行。」
「你太傻了,」她放聲大笑,「你知道養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嗎?去年,維爾利特·托姆林森生了一個孩子。她儘可能地節省開支,還是花了兩千五百塊錢。你覺得雇用一位保姆要花多少錢?」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腦海里,她變得更加激動了。「你太異想天開了。你不知道你正在要我做什麼。我年輕,想要盡情玩耍,想做別人做的任何事情,想參加宴會、跳舞、打高爾夫球、騎馬,想要穿漂亮的衣服。你可曾想過如果一個女孩穿得不如朋友漂亮,這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拉里,你可曾知道當你買了朋友不再喜歡的舊衣服,當人家出於同情將新衣服作為禮物送給你時,這又是什麼滋味嗎?我甚至去一個像樣的理髮師那兒做一個像樣的頭髮,都負擔不起。我不想在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中穿梭。我想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車子。你在圖書館讀書時,你認為我自己一整天會做什麼事來打發時光?在街道上閒逛,看看商店櫥窗里的商品,還是坐在盧森堡公園裡留心自己的孩子不會調皮惹事,我們將交不到任何一個朋友。」
「哦,伊莎貝爾。」他打斷了她。
「至少不會是我過去來往的那些朋友。是啊,艾略特舅舅的朋友看在他的面上,或許會時不時地邀請我們。但是我們不會應邀,因為我沒有合適的衣服,我們也無法回請他們。我不想結識許多又寒酸又無知的人。我與他們沒有共同語言。拉里,我想要生活。」伊莎貝爾突然意識到拉里眼中的神情。他在看她的時候總是柔情似水,眼笑眉舒。「你認為我愚蠢,是不是?你覺得我現在囉里囉唆,吹毛求疵?」
「不是的,我認為你的話非常自然。」
他正背對著壁爐站著。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與他面對面。
「拉里,如果你身無分文,但有一份年薪三千美元的工作,那麼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嫁給你。為你煮飯,為你鋪床,不在乎我所穿的。我會別無所求地過下去,將其視為最大的樂趣。因為我知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你終將會成功的。但是現在這樣結婚,這意味著要以一種非常低賤的方式生活,我們所有的生活也沒有了什麼指望;也就意味著,我要苦一輩子。為了什麼呢?為了你可以多年去努力尋找問題的答案,你說這些問題是你自己無法解決的。這樣做太不像話了。人應該去工作,他生到世界上就為的這個,這是他造福社會的方式。」
「總之,我應該在芝加哥安家,進入亨利·馬圖林的公司工作。讓我的朋友去買亨利·馬圖林看好的股票,難道你認為我這樣就會極大地造福於社會了嗎?」
「證券這一行總要有人做,它是一種體面又高尚的求生之道。」
「你把巴黎有一般收入的人的生活形容得一塌糊塗。你知道,實際上並非如此。不去香奈兒商店照樣可以穿得很漂亮。所有有趣的人都不住在凱旋門和福煦大道上。因為有趣的人通常不會太有錢。在這兒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有畫家、作家、學生,有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等等。比起艾略特那些粗俗的侯爵夫人和目中無人的公爵夫人來說,你會發現這些人有趣多了。你思維敏捷,又有幽默感。哪怕只是喝著廉價的葡萄酒,沒有管家和男僕服侍,你也會喜歡聽他們在飯桌上交流思想。」
「別傻了,拉里。我當然喜歡。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勢利的女人。我想去結識有趣的人。」
「是的,穿著香奈兒的衣服。你想他們看見你的這副打扮會不會認為你是來視察貧民區的?你不舒服,他們也不舒服。你除了事後告訴愛米麗·德·蒙塔杜爾和格拉茜·德·夏托加亞爾,說你在拉丁區遇見許多怪裡怪氣的放蕩不羈的人,並為此感到非常好笑,除此之外,別無所獲。」
伊莎貝爾微微聳了聳肩。
「你說得沒錯。他們沒有和我一起長大。他們與我不是一路人。」
「你這句話指的是什麼?」
「還是我開頭所講的。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住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兒。我的興趣愛好也在那兒。我的家在那裡,你的家也在那裡。我們的根在那兒。媽媽病了,她永遠都不會康復。即使我想離開芝加哥,我也不能離開她。」
「如果我準備不回芝加哥,是不是就意味著你不會嫁給我?」
伊莎貝爾猶豫了。她愛拉里,想要嫁給他。她全身心地愛著他,她知道他也渴望得到她。她相信向他攤牌,他會服軟的。她害怕,但必須冒險一試。
「是的,拉里,我就是這個意思。」
拉里在壁爐板上劃了一根火柴。這是一種帶有刺激氣味的老式法國硫黃火柴。他點好菸斗後,繞過她,站到窗前,朝窗外看去。他默不作聲,就像永遠沒完沒了似的。她仍舊站在她原來面對著他站的地方,看著掛在壁爐架上的一面鏡子,但她在鏡中卻看不見自己。她的心怦怦地亂跳,恐慌極了。最終拉里轉過身來。
「我真希望讓你明白,我向你建議的生活要比你所想像的任何生活都更加充實。我希望能讓你看到精神生活是多麼激動人心,經歷它是多麼令人感到充盈,沒有邊界,這才是一種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那就是獨自乘坐飛機,越飛越高,只有一望無垠的藍天圍繞在你的身邊。你沉醉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裡。你會非常興奮。這種興奮,即使用世上所有的權力和榮譽來換取,你都不會為之動容。前幾日,我在讀笛卡兒的作品。天啊!竟是那麼舒適、文雅、清新。」
「但是,拉里,」她急忙打斷他,「你難道看不出你正在要求我做一件我不適合做又不感興趣的事嗎?我曾經多次告訴過你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的女孩兒。我現在二十歲了。再過十年,我就老了。在我有機會的時候,我想及時行樂。哦,拉里,我確實非常愛你。但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它不會引領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為了你自己,我懇求你放棄它。拉里,身為一個男人,要做他該做的事情。其他人在分秒必爭、奮力拼搏時,你只是在虛度寶貴的年華。拉里,如果你愛我,就不要因為一個夢想而放棄我。你已恣情縱慾過了。跟我們一起回美國吧。」
「親愛的,我不能回去。回去對於我來說如同自殺,如同出賣了我的靈魂。」
「哦,拉里,你為什麼那樣說?可笑又矯情的女人才那樣說話。這有什麼意義?毫無意義,毫無意義,毫無意義。」
「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回答道,這時他的雙眸閃閃發光。
「你怎麼能笑呢?你可認識到這是極其嚴肅的事情,我們已經到了十字路口。我們現在所做的決定將會影響我們的一生。」
「我知道。請相信我,我是非常認真的。」
伊莎貝爾嘆了口氣。
「如果你不聽勸,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但我認為這不是理由。我認為你一直在說最沒有意義的胡話。」
「我嗎?」她倘若不是非常痛苦的話,定會放聲大笑。「我可憐的拉里,你就像個瘋子一樣。」
她慢慢地把訂婚戒指從手上摘下來,放在手心上,看著它。四四方方的紅寶石鑲嵌在白金環上。她一直都很喜歡它。
「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讓我如此不開心。」
「我真的愛你,不幸的是,一個人有時候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難免要使他人不快樂。」
她伸出了那隻放著紅寶石的手,用顫抖的雙唇硬是擠出了笑容。
「還給你,拉里。」
「它對我來說沒有用處。你留著它來紀念我們的友誼,好不好?你可以戴在小拇指上,我們的友誼不需要結束,是不是?」
「拉里,我會一直關心你的。」
「那留著它吧。我想讓你留著。」伊莎貝爾猶豫了片刻,然後把它戴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
「這太大了。」
「你可以改一下尺寸。我們去里茨酒吧喝一杯吧。」
「好的。」
她對這件事解決得如此容易,感到有點詫異。她沒有哭。現在除了不會和拉里結婚之外,似乎任何事情都沒有變。她簡直難以相信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伊莎貝爾對她和拉里兩個人沒有大吵大鬧而於心不甘。這件事就這樣平心靜氣談妥了,就像是在談論租房子的事一樣。她備感失望,但同時因他們兩人的文明舉止又有一絲滿足。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麼心情,可她始終沒有辦法知道;他那平靜的面容,深邃的眼眸,她知道那只是他的面具。即使與他相識多年,她也一直難以看透他。伊莎貝爾已經脫掉帽子,放在床上。現在,她站在鏡子面前,又把它重新戴了上去。
「只是問著玩,」她一邊說,一邊整理著自己的秀髮,「你原本想過跟我解除婚約嗎?」
「沒有。」
「我覺得這對你可能是一種解脫。」拉里沒有回答。伊莎貝爾轉過身來,嘴角露出了燦爛的微笑。「現在走吧。」
拉里鎖上了身後的房門。他把鑰匙遞給了桌旁的男人。這時,男人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猥瑣地望著他們倆。伊莎貝爾很難猜不到他的心思。
「我敢說這老傢伙認為我失去了貞操。」她說。
伊莎貝爾和拉里乘坐了一輛計程車去里茨喝酒。他們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絲毫不感到尷尬,就像兩個天天見面的老朋友一樣。儘管拉里天生不太愛說話,但是伊莎貝爾話很多,喜歡閒聊。她下定決心不讓他們之間變得沉默,弄得沒有話說。她不想讓拉里覺得她恨他,她的自尊心又逼她裝得完全沒有傷心和不悅。過了一會兒,她提議讓拉里送她回家。當拉里把伊莎貝爾送到門口時,她高興地對他說:
「別忘了明天和我們一起吃午餐。」
「我一定不會忘了。」
伊莎貝爾讓拉里吻了自己的面頰。隨後,穿過車道門[4]進去了。
五
當伊莎貝爾走進客廳時,她發現已經有幾個客人在喝茶了。有兩位是住在法國的美國人,穿著非常考究,脖子上戴著兩串珍珠,腰上飾有鑽石,手上戴有昂貴的戒指。雖然其中一位的頭髮是用散沫花染成的棕紅色,另一位是不自然的金黃色,但是她們長得卻驚人地相似。她們的眼睫毛都塗了濃密的睫毛膏,嘴唇抹得十分亮麗,同樣在臉頰上抹了胭脂,同樣通過極端節食保持著苗條的身材,同樣清晰可辨的五官輪廓,同樣如饑似渴、焦躁不安的眼神。看到這些,你會禁不住覺得她們是在做努力地抗爭,以留住即將逝去的風韻。她們用尖細的聲音東拉西扯、高談闊論,沒有片刻歇息,好像在擔心如果她們停息片刻,鐘錶就會停止擺動,她們就會失去說話的能力,她們努力堆砌的空中樓閣瞬間就會土崩瓦解。還有一位是來自美國大使館的秘書,一直沉默著,因為他根本沒有插話的機會,他看上去很有派頭。另外一位矮小的黑皮膚的是羅馬尼亞王子,總是卑躬屈膝,長著一雙玲瓏剔透的小黑眼睛,一張颳得很乾淨的黑黑的臉。他總是著急地跳起來,給人送蛋糕或者點燃香菸,對在座的人竭盡獻媚恭維之能事。他這樣做是在償還過去從這些人那裡獲得的晚餐以及今後希望得到的晚餐。
布拉德利夫人坐在茶桌旁,穿著艾略特喜歡的服飾,雖然她認為這種穿著太冠冕堂皇,不太適合這種場合。她儼然是一位女主人,保持著她慣有的禮貌,但是表情卻相當冷漠。她對她弟弟的客人有什麼想法,我也只能想像。我只是對她稍有了解,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深藏不露,喜歡把什麼事都放在自己心裡。她住在國外的首都多年,閱人無數,我想她一定會根據她土生土長的維吉尼亞小城的標準,非常審慎地把這些人歸為不同的類別。恐怕她看著宴會上這些人的滑稽行為時,會感到好笑,而且,我認為她不會在意他們的氣質,如同她讀小說時,一開始就知道其的結局是圓滿的,閱讀過程中就不會去因人物的疾痛而難受一樣。巴黎、羅馬、北京並沒有對她的美國特質產生什麼影響,就如同艾略特虔誠的天主教信仰並沒有對她堅定的長老會宗教信仰產生影響和造成不便一樣。
伊莎貝爾則帶著青春的脈動,她健康美麗、相貌姣好、富有活力,給這種浮華的氛圍帶來了一股清風。她神氣十足地進來,就像年輕的塵世女神。
這位羅馬尼亞王子慌不迭地站起來為她拉過來一把椅子,做了一大堆手勢竭力恭維。這兩個美國女人一邊尖著嗓子和藹地跟她講話,一邊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仔細瞧她穿的衣服。也許,拿自己和伊莎貝爾的青春年華相比,她們心裡會有些憂傷。這位美國外交官暗笑著,因為她看到伊莎貝爾使這兩個女人看起來如此虛假和憔悴。可是,伊莎貝爾認為她們很是雍容華貴,她喜歡她們的高檔服飾和價值連城的珠寶,還對她們的成熟老練的姿態突然感到一絲嫉妒。她在想,有一天她是否也會像她們那樣高雅。當然,這個小羅馬尼亞人非常滑稽可笑,他說的那些好聽的話雖言不由衷,但是只是聽聽也討人喜歡。
他說很高興聽她們談話。被伊莎貝爾的進入打斷了的談話現在又恢復了。她們談得如此快活,不由得使人們相信她們的談話確實值得一聽,而你差一點認為她們純屬無稽之談。她們談到曾經參加的晚會和她們打算去參加的晚會。她們對最近的醜聞論長道短,把自己的朋友毀得體無完膚。她們從一個名人談到另一個名人。她們似乎認識所有的人,知曉所有的秘密。一口氣聊了最新的戲劇、最受歡迎的時髦服裝設計師、最受人青睞的油畫家和最新上台的總理新包養的情婦。人們禁不住認為她們無所不曉、無所不知。伊莎貝爾聽得入了迷,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是上流社會應有的樣子。這就是生活,這給她一種置身其中的震撼,這是真的,極其完美。寬敞的房間、薩伏內里地毯、華麗的鑲了木板的牆壁上掛的漂亮的畫、精工細雕的座椅,價值連城的鑲嵌細工的衣櫥和臨時茶几,每一件都值得送到博物館,布置這個房間一定花了一大筆錢,但是很值得。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感受到它的美,布置得如此恰到好處。因為她還清晰地記得破舊的小旅館房間、那張鐵床和那張硬邦邦的椅子,拉里覺得沒有什麼不好的那個房間,空蕩蕩的,又陰暗又可怕,她想起時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晚會結束了,只剩下伊莎貝爾、她母親和艾略特。
「充滿魅力的女人,」艾略特送那兩個可憐的滿臉脂粉的美國女士出門回來時說道,「她們初到巴黎時,我就認識了她們,我做夢也沒想到她們竟然過得這麼好。太神奇了,她們的適應力太強了,還有,你根本不會發現她們是美國人而且是來自美國中西部的美國人。」
布拉德利夫人揚起眉毛沒有說話,只傳遞給他一個眼神,艾略特心領神會。
「我可憐的路易莎,沒有人會和你談起這些。」他半嘲諷半深情地繼續說道,「雖然,天知道,你曾經有過那麼多機會。」
布拉德利夫人努起嘴唇。
「恐怕我一直讓你傷心失望,艾略特,但是說實話,我對現在的狀態非常滿意。」
「各有各的愛好。」艾略特咕嚕了一句法語。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已經和拉里解除了婚約。」伊莎貝爾說。
「嘖,」艾略特喊道,「這一來,我明天請的午飯可糟糕了,這麼短的時間,究竟讓我去哪兒再找一個人呢?」
「哦,他會來吃午飯的。」
「你和他解除婚約了,他還會來?這聽起來可不太像話。」
伊莎貝爾咯咯地笑了。她聚精會神地看著艾略特,因為她知道她母親正盯著她,她不想與她母親目光對視。
「我們沒有吵架。我今天下午和他認真討論了這件事,認識到我們訂婚是一個錯誤。他不想回美國,想留在法國,他一直說要去希臘。」
「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雅典又沒有社交活動。實際上,在這之前,我從沒有認真思考過希臘藝術。有些希臘的東西具有一定的頹廢的魅力,非常有吸引力,但是菲狄亞斯沒有。」
「看著我,伊莎貝爾。」布拉德利夫人說。
伊莎貝爾轉過頭來,微帶笑意,直面著她的母親。布拉德利夫人仔仔細細地看了女兒一眼,但只哼了一聲。她只看到伊莎貝爾沒有哭,表現得鎮定自若。
「我想你正好解脫了,伊莎貝爾,」艾略特說,「我原來想竭力促成這件事,但是一直認為你們根本不相配。他沒有你出色,他在巴黎的所作所為清楚地表明他成不了什麼大事。憑你的相貌和人脈,完全可以找到比他更出色的男人。我認為這事做得很漂亮。」
布拉德利夫人看了她女兒一眼,目光中不乏憂慮。
「伊莎貝爾,你不是為了我才做了這樣的決定吧?」
伊莎貝爾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是,媽媽,我完全是出於我自身的考慮。」
六
那時我已經從東方回來,碰巧在倫敦待了一段時間;大約在我了解到這件事發生的兩個星期左右的一天早上,艾略特打電話給我,聽到他的聲音,我並不吃驚,因為他習慣於在游宴時節接近尾聲時,來倫敦遊樂一下。他告訴我布拉德利夫人還有伊莎貝爾和他在一起,他們盛情邀請我在傍晚六點鐘前去喝酒。他們當然在克拉里奇飯店,當時我住的地方離那兒不遠,因此我漫步走過公園,穿過寂靜、體面、高貴的街道,到了克拉里奇飯店。艾略特還是住在原來的套房,室內鑲有褐色的木頭壁板,像雪茄菸盒子的那種木頭,陳設既靜謐又奢華。
當侍者把我領入房間的時候,只有艾略特一個人在房間。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貝爾去購物了,很快就會回來。他告訴我,伊莎貝爾已經解除了與拉里的婚約。
對於在什麼條件下怎樣行事,艾略特有他的一套,並且保持高度的感知。他對這兩個年輕人的行為感到倉皇失措。解約後的第二天下午,拉里來吃午飯了,但是他好像身份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和往常一樣舉止文雅,一樣禮貌、一樣安靜愉悅。他還一如既往地對她獻殷勤,滿懷熱情。他看起來既沒有煩惱、不安,也沒有愁眉苦臉。伊莎貝爾也沒有顯示出沮喪、無精打采,她和拉里一樣高興,笑得照樣輕鬆,照樣打趣、開玩笑,宛如她不曾做出一項影響一生的重大決定,而且是生命中最痛苦的決定。艾略特對他們的表現摸不著頭腦。他從側面聽到他們隻言片語的談話,了解到他們並無意取消他們已安排好的約會,所以他一有機會就去和他姐姐談這件事。
「這不太好,」他說,「他們不能東奔西跑,好像還在婚約中。拉里本來應該更有分寸,而且,他也毀掉了伊莎貝爾的機會。年輕的小福賽林根——英國大使館的那個男孩,很喜歡伊莎貝爾;他很有錢,並且社會關係也不錯;如果他知道伊莎貝爾和拉里已經撇清關係,而向伊莎貝爾示好,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意外。我想你應該和她談談這件事。」
「親愛的,伊莎貝爾已經二十歲了,她懂得心平氣和地告訴你不要管她的事情;我發現很難去應對這件事。」
「那麼,路易莎,你就是沒有將伊莎貝爾調教好。而且,這就是你分內的事。」
「在這件事上,你和她的觀點肯定不同。」
「路易莎,你在考驗我的耐力。」
「我可憐的艾略特,如果你有一個長大成人的女兒,你就會知道她比一頭頂撞的小公牛還要難管。至於知道她內心是怎麼想的,嗯,最好的辦法是假裝你就是她以為的那種頭腦簡單的、無知的老痴呆,我幾乎可以肯定她也是這樣看你的。」
「但是你和她認真談過這件事了嗎?」
「我努力過。她嘲笑我,對我說無可奉告。」
「她傷心嗎?」
「我不知道,我確切知道的是她吃得飽、睡得香。」
「嗯,你相信我的話好了。如果你任由他們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們就會偷偷溜掉,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偷偷結婚。」
布拉德利夫人啞然失笑。
「這一點你儘管放心好了,我們現在待的這個國家是為不正常交易或關係提供一切方便而限制婚姻自由的國家。」
「太對了。婚姻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它是家庭安全的保障和國家穩定的保障。如果婚外關係不僅得到承認而且得到鼓舞和支持時,婚姻就不能維持它的尊嚴。性交易、賣淫此類的事嘛,路易莎——」
「夠了,艾略特,」布拉德利夫人打斷道,「你對不正常男女關係的社會觀和道德觀,我一概不感興趣。」
就在那時候,艾略特提出一個阻止伊莎貝爾與拉里繼續交往的計劃。因為他對這種越軌的行為太討厭了,有悖於正常的倫理。巴黎的游宴季節臨近尾聲,大凡上流人士都準備去海邊或者多維爾,然後去圖蘭、昂儒或布列塔尼的祖傳城堡消夏。艾略特通常會在六月末去倫敦,但是他的家庭觀念很強,對姐姐和伊莎貝爾的感情是真摯的,已經準備好做出自我犧牲。如果她們願意,即使巴黎像樣的人物都走光了,他也會一直待在巴黎。但是他忽然發現他的處境很有利,既能最大限度地為他人著想,又能方便自己。他建議布拉德利夫人他們三個馬上去倫敦,因為倫敦那邊游宴季節正處於高潮,在那兒,新興趣和新朋友可以把伊莎貝爾從不幸繁雜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根據報紙上的報導,專門治療布拉德利夫人疾病的專家那時會在英國首都,布拉德利夫人正好可以找他診治。這樣就可以為他們突如其來地離開巴黎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釋。
不顧伊莎貝爾可能不願意離開巴黎的意向,布拉德利夫人贊同這個計劃。但她搞不懂伊莎貝爾,她不能斷定伊莎貝爾是否像看起來那樣滿不在乎,或者是心裡痛苦、生氣或者傷心,抑或她只是刻意硬撐,來掩飾受傷的情感。布拉德利夫人只能同意艾略特的建議,對伊莎貝爾來說,見一些陌生的人,去一個新的地方,是有好處的。
艾略特忙著打電話,伊莎貝爾在凡爾賽宮和拉里一起整整逛了一天。回到家時,他告訴伊莎貝爾,他已經為她媽媽定好了,三天後就去找那個名醫看病,並且已經在克拉里奇預定了一個套房,因此他們後天就要出發。當艾略特用頗有些得意的方式告訴伊莎貝爾時,她卻面不改色。
「哦,太好了,很高興你願意去看醫生。」她和平常一樣急腔急調地大聲喊道,帶有強烈的衝動。「當然,你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去倫敦太棒了!我們要在那兒待多長時間?」
「沒有必要回巴黎了,」艾略特說道,「一周後這兒的人都走光了,我想讓你和我在克拉里奇一直待到夏季結束。七月會有一些不錯的舞會,當然也會有溫布爾登網球錦標賽。之後,還有去古德伍德的賽馬會和考斯的賽船。我相信,埃林厄姆家會很高興邀請我們坐他們的快艇,去看考斯船賽。班托克家在古德伍德賽馬時會有大型的宴會。
伊莎貝爾看起來很高興,布拉德利夫人也鬆了一口氣,看來她根本不牽掛拉里。
艾略特剛剛和我說完這些話,母女倆就回來了。我一年半沒有見到她們了,布拉德利夫人比之前消瘦了些,臉色更加蒼白。她看上去很疲憊,健康狀況欠佳。但伊莎貝爾卻風華正茂,紅紅的臉色,深褐色的頭髮,閃閃發光的淡褐色的眼睛,白淨的皮膚,給人一種青春的感覺,生機勃勃、賞心悅目。看到這些,你會禁不住笑出來。她給我一種荒誕的奇想,仿佛她是一顆早梨,金黃、甘美、成熟,等待人們來品嘗。她散發著熱情,看上去比上次見面時高了些,不知是因為她的鞋跟高了些還是因為服裝設計師巧妙的裁剪掩蓋了她的年輕的、豐滿的體形,我也不清楚。她的舉止有童年從事戶外活動的輕鬆自如的風度。總之,她是個非常性感、魅力十足的年輕女性。如果我是她母親,我會認為她真的到了結婚的時候了。
我很高興有機會回報布拉德利夫人在芝加哥對我的熱情款待,所以我邀請他們三人晚上一同去看戲,安排請他們吃一頓午餐。
「我親愛的朋友,你太聰明了,行動如此迅速,」艾略特說,「我已經告訴我的朋友們我到了倫敦,猜想我們這個季節的日程馬上就會排滿了。」
我已經明白艾略特的意思是那時候他們就沒時間和我這樣的小人物在一起了。艾略特瞥了我一眼,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一絲傲慢。
「可是你六點鐘來時,一般能找到我們,我們也非常高興見到你。」他優雅地說,但是很明顯,他有意讓我明白,作為作家,我的社會地位並不高。
但是事情總有轉機。
「你必須設法聯繫聖奧爾弗德,」我說,「我聽說他們想賣掉他家的那張康斯特布爾的《索爾茲伯里教堂》。」
「眼下我不想買什麼畫。」
「我知道,但是我想你可以幫他們賣掉。」
艾略特用堅毅的目光看著我:「我親愛的朋友,英國人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但是他們從沒畫好過,而且永遠也畫不好。我對英國畫派的油畫不感興趣。」
七
在以後的四個星期,我很少見到艾略特和他的家人,他很驕傲為家人做事,帶她們去蘇塞克斯一個豪華人家度周末,另一個周末到了威爾特郡一個更豪華的人家,他帶她們到劇院,作為溫莎王室一個年輕公主的客人去看戲,他領她們與一些大人物共進晚餐。伊莎貝爾參加了幾場宴會。艾略特在克拉里奇招待一批批的客人,這些人物的大名第二天就會醒目地出現在報紙上。他在西羅和大使館舉行晚宴。實際上,所有該做的事他都做了。伊莎貝爾不得不比過去更精於人情世故,才不會在艾略特舅舅為了使她開心而精心安排的富麗堂皇的、華麗和優雅的場合中眼花繚亂。艾略特自詡說他不辭辛苦完全沒有任何私心,只是想讓伊莎貝爾從不幸的戀愛中解脫出來;但是,我認為他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想讓她姐姐親自看到他和那些顯赫的人物、那些時髦的人物是多麼熟悉。他是一個值得欽佩的東道主,有著卓越的社交技巧。
我參加過一兩次他的宴會,也不時地在六點鐘去克拉里奇飯店。我發現伊莎貝爾要麼被一些護衛王室和元首的近衛軍里著裝帥氣的高大健壯的小伙子們圍繞著,要麼被外交部穿著稍差一點的優雅的男士所包圍。就是在這樣的場合,伊莎貝爾把我拉到一邊。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她說,「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去藥店,喝冰激凌蘇打水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