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 第一章2
2024-10-13 11:40:32
作者: (英)毛姆
「好的。」
他把手裡的書遞給了我。
「這就是我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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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下,原來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心理學史上很重要的作品,而且書的可讀性很強;不過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位曾經當過飛行員,跳舞跳到早上五點鐘的年輕人,手裡竟會有這樣一本書。
「你為什麼要讀這個呢?」我問。
「我的知識太淺薄了。」
「你年紀也還小呢。」我笑著說。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開始覺得這氣氛有些尷尬。在我想動身去找我想要的雜誌時,我卻覺得他有話想說。他出神地看著前方,表情嚴肅且凝重,似乎若有所思。我靜靜地等著他,也好奇於原因何在。最終他開口時,好像只是繼續先前的談話,未察覺到這期間冗長的沉默。
「我從法國回來後,他們都勸我上大學。我實在做不到。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後,我覺得沒辦法回去念書了。何況,我在讀預科學校時一無所獲。我覺得我無法融入大學生的生活。大學生們保准不會喜歡我。我也不想強迫自己去做不願意的事情,並且我認為老師們教授的知識並非是我想學的。」
「我知道這事與我毫不相干,」我說,「不過,我並不認為你是對的。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我也能懂得一個經歷了兩年戰爭的人,回來卻做一個光鮮亮麗的大學生,這是相當乏味的。我不相信他們會不喜歡你。我並不是很熟悉美國的大學,然而,我認為美國的大學生和英國的大學生差不多,或許活潑一點,甚至有些胡鬧,可是,整體來說,還是些懂事的孩子;我敢說,假如你不想過他們那種生活,只要稍微用一下腦子,你可以過你自己的生活。我沒有像我的兄長一樣去劍橋讀書,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然而,我都自願放棄了,只想著去外邊的世界闖蕩。現在仔細想來,真後悔之前做出的決定,讓我犯了不少本來可以避免的錯誤。大學老師有很廣的閱歷,你學得也會較快一些,沒有人指導,難免走不少冤枉路。」
「也許吧。我並不怕做錯事。說不準,在一條冤枉路上,我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
「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
「正是啊,我還不大確定。」
我一語不發,因為好像我不知如何回應。就我自己而言,自打小時候起,我就有清晰的目標,因而對此覺得不耐煩;可是,我還是按捺住了脾氣,直覺告訴我,這孩子雖然內心迷茫但是卻還肯上進,或許是尚未成熟的想法,或者是剛萌生的情感,使得他的靈魂有些躁動,努力尋找自己未來的路。他莫明地激起了我的同情。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太多的話,並且直到現在才察覺到他說起話來極其動聽,極具說服力並且頗具療效。想到這一點,加之他那迷人的笑,富於表現力的黑眸,我就很能理解伊莎貝爾為什麼愛上他了。他身上確乎有種令人生愛的地方。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沒有絲毫的局促不安,但是,眼睛裡有一種表情,似是在打量我,又似是在笑我。
「昨天晚上我們全部走開去跳舞時,你們談到了我吧?我說得對嗎?」
「有這麼一段時間。」
「我想他們硬要把鮑勃大叔邀來正是因為如此吧。他不願意出門的。」
「好像有人給你找了一個很好的工作。」
「一個絕美的差事。」
「你干不干呢?」
「不一定。」
「為什麼不?」
「我不想做。」
這與我沒有絲毫關係,我真是多事,可是我有個直覺,好像正因為我是個來自國外的局外人,因而拉里覺得同我談談沒有關係。
「人們常說,當一個人一無是處的時候,那就去當作家吧。」我輕聲地笑了。
「我沒有才能。」
「那麼,你要做些什麼呢?」
他輕輕微笑,明媚而迷人。
「混日子。」他說。
我只好笑了。
「我覺得,芝加哥並不是做這種事最好的地方,」我說,「不管啦,你還是看書吧。我想去看一下《耶魯季刊》。」
我站了起來。當我離開閱覽室時,拉里依然沉迷於威廉·詹姆斯的那本書。我獨自一人在俱樂部里吃了午飯,由於閱覽室里異常安靜,加之回到那裡去抽了雪茄,這樣消磨了一兩個小時的光陰,看書寫信。我很詫異地發現拉里還沉醉於讀書。我走開後,他看起來好像就沒有動過。等到大約四點鐘我離開時,他依舊在那裡。他這種凸顯的聚精會神的能力,讓我驚訝不已。他既沒有察覺到我走,也沒有察覺到我來。下午我有各種各樣的事情需要做,直到該換衣服赴晚宴時,才回旅館。在回來的路上,我忽然被突來的好奇心驅使,再一次走進俱樂部,進入了閱覽室。那時候,閱覽室里已有不少人,在看報什麼的。拉里依舊坐在那張椅子裡,專注於那本書。奇怪!
八
第二天,我受艾略特之邀前往巴瑪大廈與馬圖林父子共進午餐,一桌只有我們四人。亨利·馬圖林個子高大,和他的兒子相差不大,滿臉紅潤,下頜寬大,同樣長了一個堅挺的鼻子,他的眼睛較小,眼珠呈淡藍色且,眼神老謀深算,雖然年紀至多五十開外一點,可是看上去要老十年,頭髮已經稀得很厲害,並且全白了;乍看上去,並不給人好感。多年來他自己混得好像很不錯。我對他的印象是一個殘酷、精明、能幹的人,他這種人在生意場上無論如何都毫無慈悲可言;起初,他說話很少,我覺得他在打量我。我當然覺察到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個笑料而已。格雷友善謙恭,幾乎沉默不語。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際手段出色,並且滔滔不絕地隨意說著話,此次聚餐就要陷入尷尬境地了。我猜他過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時,一定收穫了豐富的經驗,那些商人若是不被甜言蜜語哄騙,絕不會以如此昂貴的價錢買一個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沒多久,馬圖林先生變得輕鬆自如起來,小聊兩句,我才發現他比外表看起來更聰明,而且的確還有些許的冷幽默。其間,談話曾轉移到證券股票上。因為我知道艾略特儘管做了很多荒唐事,卻一點都不傻,當我發現艾略特講到該話題時很有見地時,並不感到意外。這時,馬圖林說道:「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格雷朋友拉里·達雷爾的一封信。」
「你並沒有告訴我,爸。」格雷說。
馬圖林轉向我。
「你認識拉里吧?」我點了一下頭。「格雷讓我把他帶到我公司來上班,他們是好朋友,格雷對他評價頗高。」
「他說了什麼,爸?」
「他感謝我,他說他知道對於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說是一個絕佳機會,他經過認真思考,認為他與其以後讓我失望,還不如現在就拒絕的好。」
「他真是個傻瓜。」艾略特說。
「的確這樣。」馬圖林先生說。
「真是非常抱歉,爸,」格雷說,「倘若我和拉里能一起做事,那該多好。」
「牛不喝水莫按頭。」
馬圖林邊說著這些話邊看著兒子,眼睛不再那麼警覺了。我發現這無情商人的另一面;他太愛他的大塊頭兒子了。他再次轉向我。
「你知道,這個孩子在上周天的場子上打了兩盤讓點賽,贏了我七點和六點。我本來能夠用球擊碎他的頭部,但想起來還是我親自教會了他高爾夫球。」
他充滿了自豪:「我也開始喜歡他了。」
「是我運氣太好了,爸。」
「根本不是運氣。你把球從洞裡打出來,又把球落到距離洞口只有六英尺的地方,難道這也是運氣嗎?那一球,剛好三十五碼遠。我想讓他參加明年的業餘錦標賽。」
「我抽不出時間來。」
「我是你的老闆,沒錯吧?」
「難道我不知道嗎?遲到一分鐘,你就會大發脾氣。」
馬圖林咯咯地笑了。
「他這是把我描述成一個專制君王,」他和我說道,「你別聽他的,我就是我的生意,和我搭夥的人都不行,我為我的生意而感到驕傲,我讓這孩子先從最基層做起,並且期望他能夠逐步發展,就像我雇用的其他年輕人一樣,這樣當他代替我的職位的時候,他能夠做好準備。這是一個很大的責任,我從事這一行,有些顧客將自己的投資交給我管理已達三十年之久,他們信任我。說句實在話,我寧願自己吃虧,也不願意看到他們有所損失。」
格雷笑了。
「前不久的一天,一個老婦人來這兒要給一個不可靠的項目投資一千塊錢,說是她牧師推薦她這樣做的。他不願接下這個活兒。但是她堅持非做不可,他大為惱火,因而她哭著離開。後來他又見了那個牧師,也讓牧師大吃苦頭。」
「人們通常會對我們做經紀人的說三道四,但是經紀人之間也有差別。我就不想讓人們賠本,我想讓他們賺錢。可是,他們那種做法,他們中的大多數會讓你覺得,他們生命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自己變得一文不值。」
馬圖林父子離開並回了辦公室。在我們離開的時候,艾略特問道:「你覺得他們如何?」
「我總是很樂意接觸新事物。我認為他們的父子之情相當感人,這在英國不大多見。」
「他相當喜歡這孩子。他真是古怪至極,他那些有關顧客的評價是大實話。他照顧著數百個老婦人、退伍軍人、牧師,他們的積蓄都由他打理。我的確認為他們這些人帶來的麻煩勝過好處,但是他,卻以得到這麼多人的信任為榮。但是,當他碰到一大筆有利可圖的生意時,沒有人能比他更殘酷無情。那時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仁慈可言,非要撕下一塊肉不可,幾乎沒什麼可以阻攔住他。只要引起他的反感,他不但讓你破產,而且還會為此開懷大笑。」
一回到家,艾略特就告訴了布拉德利夫人,拉里謝絕了亨利·馬圖林。伊莎貝爾正跟女友們共進午餐,她進來時,他們還談著這件事,也就告訴了她。從艾略特的話中得知,他費了不少口舌。儘管十年來他一點工作也沒做,儘管他用以積聚財富的工作也沒有絲毫艱苦可言,他卻堅定地認為工業是人類生存之必備。拉里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年輕人,毫無社會影響力,他絲毫沒有理由不遵從他本國共同推崇的風俗。在像艾略特這樣有遠見的人來看,很顯然,美國正走向一個空前的繁榮時代。拉里現在有一個優先入門的機會,只要他埋頭苦幹,到他四十歲前,成為一個億萬富翁並非難事。到那時,他要是願意退休,做個紳士,或者在巴黎杜布瓦大街弄一所公寓,或者在都蘭置一所府邸,艾略特都無話可說。可是,布拉德利夫人的話更簡潔了當,更無辨別的機會。
「他倘若愛你,就理應做好為你工作的準備。」
我不知道伊莎貝爾怎樣答覆這樣的話,可是,她的確聰慧過人,明白長輩說的話不無道理。她所認識的所有的年輕男子,要麼在學習,要麼在上班,拉里不能仰仗他空軍生涯的非凡業績生活一輩子。戰爭已結束,人人都厭惡至極,渴望儘快忘掉,越快越好。大家最後的討論決定是伊莎貝爾同意把這件事情和拉里一次性攤開交談。布拉德利夫人建議伊莎貝爾找拉里開車把她送到麻汶去。布拉德利夫人剛好正在定製客廳里的新窗簾,遺失掉了量好的尺寸,因而讓伊莎貝爾再去量一下。
「鮑勃·納爾遜會留你們吃午飯的。」她說。
「我有個比這更好的點子,」艾略特說,「為他們準備一個食物籃子,讓他們在遊廊上吃午餐,飯後他們就可以談。」
「這倒有些意思。」伊莎貝爾說。
「沒有什麼能比舒服地吃一頓野餐更讓人愉悅的了,」艾略特自滿地說,「老迪澤公爵夫人過去常跟我講,就是再倔強的男人在這種場合也能變得溫和了。你要給他們準備什麼午飯?」
「奶酪釀餡雞蛋和一個雞肉三明治。」
「胡說八道,既然是吃野餐,就必須有肥鵝肝醬。剛吃飯時你得給他們咖喱蝦仁,接著是雞脯凍,加上點生菜心色拉,這得由我親自做。用過肥肝醬以後,你可自便,如果你能接受美國習慣的話,就再來一個蘋果派。」
「我給他們奶酪釀餡雞蛋和一塊雞肉三明治,艾略特。」布拉德利夫人堅定地說。
「好吧,那我敢說事情必敗無疑,到時這也只能怪你自己了。」
「拉里吃得很少,舅舅,」伊莎貝爾說,「而且他根本不會注意吃什麼。」
「我希望你不要把這當成他的優點,傻孩子。」她舅舅回應道。
但是布拉德利夫人說給他們吃的那些東西,就是他們那天吃的。後來艾略特和我說這次出遊的結果時,他很法國范兒地聳了聳肩。
「我告訴他們一定會完敗。我請求路易莎放一瓶我在戰前送給她的蒙特拉謝酒,可是,她就是不聽我的。她只帶了一個保溫杯的咖啡,此外無任何東西。你還能指望什麼?」
當時好像布拉德利夫人和艾略特正單獨坐在客廳里,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車子停在門口,伊莎貝爾走進了屋裡。恰逢夜幕降臨,剛拉起窗簾。艾略特躺在扶手椅里,在爐邊讀小說,布拉德利夫人在做一塊繡帳,準備當防火屏用。伊莎貝爾並沒有進來,而是徑直走向了她在樓上的臥室。艾略特透過眼鏡望了望他姐姐。
「我想她是去脫帽子,不一會兒應該要下樓。」她說。
然而,好幾分鐘過去了,伊莎貝爾並沒有下樓。
「或許她累了,在床上躺著呢。」
「你難道不希望看到拉里跟進來?」
「艾略特,不要惹別人生氣。」
「好吧,反正這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他接著看書,布拉德利夫人繼續幹活。但是,過了半小時,她突然站起來。
「我想,我最好是去上樓看看她怎麼了。如果在休息,我就不打擾她了。」
她離開房間,可是,沒過多一會兒就下來了。
「她一直在哭泣。拉里要去巴黎,在那裡待兩年。她承諾等他。」
「他為什麼要去巴黎?」
「問我沒有意義,艾略特,我也不知道。她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她說她明白,也不願意阻礙他。我和她說:『如果他打算丟下你兩年,說明他不夠愛你。』她說:『我愛莫能助。重要的是我非常愛他。』我說:『就算今天這樣以後,你還是愛他?』她說:『今天讓我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他,而且,他也真切地愛著我,我敢保證。』」
艾略特思考了一會兒。
「那兩年之後又會怎麼樣呢?」
「我告訴你我也不曉得,艾略特。」
「難道你不認為這不盡如人意?」
「非常。」
「只能說,他們都還年輕。等兩年對他們倆來說都沒有什麼。可是在這兩年裡,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發生。」
兩人一致認為,最好不要驚動伊莎貝爾,那天晚上,他們本來打算出去吃晚飯的。
「我不想讓她難過,」布拉德利夫人說,「如果人們看到她眼睛腫脹得厲害,一定很詫異。」
可是第二天午飯以後,家裡就只有他們三個人,布拉德利夫人又一次提到了這個話題。但是,從伊莎貝爾口中一無所獲。
「真是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了,該說的都說了,媽。」她說。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麼?」
伊莎貝爾笑了一下,因為他知道她的回答在媽媽看來是多麼荒謬不通。
「混日子。」
「混日子?這話什麼意思?」
「正是他告訴我的。」
「我真是受夠你了。如果你還有點兒志氣的話,就應該當場和他斷絕關係。他簡直是耍你玩兒。」
伊莎貝爾看了看她左手戴著的戒指。
「我能怎麼辦呢?我愛他。」
這時,艾略特加入到對話中來了。他用他擅長的交際手腕來談這一問題。「並非因為我是她舅舅,親愛的老兄,而是作為一個飽經世事的人和一個經驗不足的女孩談話。」然而,他的收穫比布拉德利夫人好不了多少。給我的印象是伊莎貝爾讓他別管閒事。當然,這話說得很有禮貌又沒有絲毫的含糊。當天晚上稍微晚一些時候,在黑石旅館我住的小起居室里,艾略特把這一切告訴了我。
「當然路易莎是完全正確的。」他補充說,「這事確實很不盡如人意,但是,當你讓年輕人去安排自己的婚姻,他們除了相互愛慕之外,其他全然不顧,碰上這種事是一種必然。我告訴路易莎不要因此而擔憂;我認為事情要比她預料的好。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總待在這裡——是吧,如果我還能懂點人情世故的話,結局已經很明顯了;人們在十八歲時情感是非常熱烈的;卻不能持久。」
「你真是完全洞察了人情世故,艾略特。」我微笑說。
「我總算沒有枉讀拉羅什富科。你知道芝加哥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們總是天天約見。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有一個男孩子這般鍾情於她,當然讓她大悅;待她明白她的那些女性朋友們沒有一個不百般樂意嫁給他的時候——那樣的話,我問問你,從人性上講,她是不是要排擠掉每一個人呢?我的意思是,這好比有人請客於你,你明明知道受不了那膩味,而且唯一可吃喝的東西只有檸檬水和餅乾,但是你依然會去,因為你知道如果你最好的朋友們被邀請,也會不惜任何代價前往。」
「拉里何時走?」
「不曉得。我想或許還沒有定下來。」艾略特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長長的、薄薄的用白金和黃金鑲起來的煙盒子,取出了一支埃及煙。法蒂瑪、特醇煙、駱駝和好運到,都不適合他抽。他微笑著看著我,笑容充滿了暗示。「當然我不願意和路易莎這樣說,但是,告訴你卻沒啥;我卻暗地裡對這年輕的小伙子深表同情。我想他在參戰時見過巴黎,如果他對這個世界上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著迷,我絲毫不會責怪他。他年輕,我敢確定他要在開始家庭生活以前,盡情荒唐放任。這既很自然又很正當。我會留意,把他介紹給那些合適的人;他風度挺好,再加之我指點一二,就完全可以去見人;我敢保證帶他看看美國人很少有機會看到的法國生活的另一面。老兄,相信我,一般美國人進天國要遠比進聖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歲,年輕有魅力。我想我應該能夠給他找一個年歲大一點的女人。這能讓他成熟。我一直認為一個年輕人能做一個上了相當年紀女子的情人,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教育。當然,如若這女子是我想像的那類人,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你懂的,就會讓他立刻在巴黎擁有地位。」
「你把這話和布拉德利夫人講了嗎?」我微笑地問。
艾略特竊笑起來。
「老兄啊,假如我有什麼地方值得我自負的話,那就是我的為人處世之道。我並沒有告訴她。她是不會懂的,可憐的女人。對於路易莎這件事上,我有一點始終不懂,她雖然半輩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在世界上過半的首都住過,可她依然是一個極其無可救藥的美國人。」
九
那天晚上,我去位於湖濱大道的一所大廈赴宴。這房子全是用石頭砌成的,看上去,就好像在起初建築師本來打算蓋一座中世紀城堡,然後在中途時改變了想法,決定改建為一幢瑞士木屋。那是個盛大的宴會,當我走進那所極其寬敞且又奢華的會客大廳時,看到的全是些雕像、棕櫚、吊燈、古畫和滿滿的家具。我很高興看到至少有幾個人我是認識的。亨利·梅圖林給我介紹了他那骨瘦如柴、滿臉脂粉的妻子。我向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貝爾打了招呼。伊莎貝爾身穿一件紅綢緞的衣服,和她的一頭烏髮、深褐色的眼睛很相宜。她看上去精神很好,沒有人會想到她前些日子痛苦的經歷。她正和圍著她的兩三個年輕人談笑風生,格雷是其中之一。晚飯時,她坐在另一桌,因而我看不到她。吃過飯後,我們男人都慢騰騰地喝咖啡、白酒,抽著雪茄,許久才得以回到客廳。此時我總算有機會和她說幾句話。我對她了解甚少,不能把艾略特告訴我的那些話直接告訴她,但是我還是認為她是很樂意聽到這些話的。
「那天在俱樂部里我偶然碰見你的男友。」我隨口說道。
「哦,是嗎?」
她說話也像我一樣隨便,但是,我還是能看得出她立刻警覺了起來,眼睛警惕地張望著,而且我看出了其中的恐懼。
「他當時在閱覽室里讀書;他的專注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剛過十點進閱覽室時,他在讀書;午飯回來以後,他依舊在讀書,當我離開去外邊吃晚飯路過俱樂部時,他還在讀書。我想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足有十個小時。」
「他讀的什麼?」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
她眼睛往下看去,這讓我沒有辦法知道我所說的話對她產生了什麼影響,可是,我察覺到,她好似迷惑不解,卻又如釋重負。就在這時主人過來把我拉去打橋牌,到牌局散場時,伊莎貝爾和她母親已經走了。
十
幾天過後,我去向布拉德利夫人和艾略特告別。當時正碰到他們喝茶。緊隨我其後的伊莎貝爾也進來了。我們談到我即將到來的遠東旅行,並感謝他們對我在芝加哥停留期間的熱情招待;坐了一會兒,我便起身告別。
「我陪你走到藥房那兒吧,」伊莎貝爾說,「我剛想起要去買一些東西。」
布拉德利夫人最後囑託我:「你下次看見親愛的瑪格麗特王后時,代我向她問候好嗎?」
我再也不費力去否認我認識那位尊貴的女士了,就爽快答應了。
當我們走到街上時,伊莎貝爾微笑著瞥了我一眼。
「你要來一杯冰激凌蘇打嗎?」她問道。
「我可以試試。」我謹慎地回答。
當我們走向藥房時,伊莎貝爾沒說一句話;我也沒有什麼要說的,所以也沒有吭聲。我們走進了藥房,坐到一個桌子旁邊的椅子上,椅背和椅子腿都是用鐵條扭成的,坐起來不算舒服。我點了兩杯冰激凌蘇打。有個人在櫃檯那邊買東西;還有兩三對客人坐在其他桌子上,但是他們都忙於自己的事情,所以也算只有我們兩個。我點上煙等著,伊莎貝爾看起來非常愜意地吸著長吸管。但是我看出了她的緊張。
「我想和你談談。」她突然開口道。
「我猜到了。」我笑了笑。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若有沉思地看著我。
「前天晚上,你在薩特思韋特家為什麼說到拉里那件事情?」
「我以為這會讓你很感興趣。我感覺你可能不完全懂得他說的混日子是什麼意思。」
「艾略特舅舅真是個愛說閒話的人。當他說要去黑石旅館找你聊天時,我就知道他會把一切告訴你的。」
「我認識他已經好多年了,這你知道。他就是愛談論別人的事情。」
「他的確這樣,」她笑了笑。可是,微笑一閃而過。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裡滿是嚴肅,「你覺得拉里怎麼樣?」
「我只見過他三次,人貌似很不錯。」
「還有別的嗎?」
她的聲音裡帶著憂傷。
「不,並非完全這樣。怎麼說呢,你知道的,我跟他非常不熟。當然,他很讓人喜歡。他身上有謙虛、和藹、溫柔的地方,很有魅力。年紀輕輕,卻很有自制力。他完全不同於我在這裡見到的別的男孩子。」
當我這樣支支吾吾地想把自己腦子裡還沒有弄清楚的印象表達為言語時,伊莎貝爾專心地看著我。我講完以後,她輕嘆了口氣,似是有所釋懷。她閃過一絲笑容,帶著點淘氣。「艾略特舅舅說他經常驚訝於你的觀察力。他說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但是,作為一名作家,你最大的優點是你有常識。」
「我能想出比這個更寶貴的優點,」我漫不經心地說,「比如天資。」
「你知道的,我找不到一個人去商量這件事情。我媽只站在她自己的立場看待問題。她想讓我的未來有所保障。
「這很自然啊,不是嗎?」
「艾略特舅舅只從社會地位看待問題。我自己的朋友們,我的意思是我們這一代人,認為拉里很無用,這讓我很難過。」
「當然了。」
「並不是說他們對他不友好。任何人都沒辦法對他不好。但是,人們總是看不起他,開他的玩笑。他們老是戲弄他,他似乎並不介意,只是笑笑而已,這使得他們很是惱火。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樣子嗎?」
「我只知道艾略特告訴我的事情。」
「我可否把我們那天去麻汶發生的事情如實地告訴你呢?」
「當然了。」
我依照回憶把伊莎貝爾當時對我所講的話重新整理了一下,當然也有一部分是根據我自己的想像。但是,她和拉里之間的談話時間很長,一定要比我現在打算要說的多得多。我想這就好比人們在這類場合通常的做法,他們不但講了許多不相干的話,而且一遍又一遍重複同樣的話。
那天伊莎貝爾醒來時,見天氣很好,就給拉里打去了電話,說她母親讓她去麻汶一趟,替母親做點事情,讓他開車送她去。除了母親關照的讓尤金準備的一瓶咖啡外,她又慎重地在籃子裡放進一瓶馬天尼酒。拉里最近剛買了一輛雙人跑車,很是得意。他開車很快,速度使兩人都非常興奮。到達之後,伊莎貝爾量了一下要換掉的窗簾尺寸,讓拉里記下來。後來就在上廊沿把午餐擺出來。廊沿上什麼風都吹不到,沐浴在溫暖的陽光天氣里。建於泥土路邊的那棟房子和新英格蘭的老式木屋比較起來,沒有什麼美麗可言。你最多能感覺到它就是寬敞舒適一些而已。但是,在廊沿處可以見到賞心悅目的景色,一座有黑色頂子的紅色大穀倉、一叢老樹,除此之外,在視力可及處能看到褐色的田野。景色雖單調,可是陽光加之熱烈秋天的色調,卻讓那一天顯得可愛至極。展現在你面前的廣闊寂然里,有一種歡愉。冬天這裡一定寒冷寂寥,夏天或許乾燥炙烤,然而,此時在這個季節卻令人興奮不已,因為寬闊的視野邀請靈魂踏上一次冒險之旅。
他們享受著午餐,就像健康的年輕男女一樣,他們在一起感到幸福。伊莎貝爾把咖啡倒出來,拉里點上菸斗。「現在就直說吧,寶貝。」他說,眼睛裡露出頑皮的神情。
伊莎貝爾甚是吃驚。
「直說什麼?」她儘量扮出無辜的樣子。
拉里撲哧笑了一聲。
「親愛的,你難道真把我當作徹頭徹尾的傻瓜了嗎?若你母親不知道客廳里窗簾的尺寸,我就砍掉我自己的頭。這不是你要我開車送你來的理由。」
伊莎貝爾鎮定下來,對著他燦爛地笑了笑。
「或許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玩一天會很有趣。」
「可能吧,不過,我覺得事情並不是這樣。我猜艾略特舅舅已經告訴你,我謝絕了亨利·馬圖林給我的工作。」
他說得很輕鬆愉快,伊莎貝爾覺得用這種口吻談下去也方便。
「格雷一定失望極了。他一直覺得和你在同一個辦公室幹活是件特棒的事。你得抽個時間開始工作了,你離開工作越久,它對於你來說就會越困難。」
他則吞雲吐霧地抽著煙,望著她溫柔地笑著,以至於讓她都難以分清他到底是嚴肅抑或是開玩笑。
「你知道嗎?在我的人生中,我想做的,不是光賣債券而已。」
「好吧。你還想進入一家律師事務所或者學醫。」
「不,我也不想做那個。」
「所以你想做什麼呢?」
「混日子。」他平靜地回應道。
「哦,拉里,別胡扯了,這真的是件很嚴肅的事。」
她的聲音顫抖著,雙眼噙著淚水。
「親愛的,不要哭泣。我不想讓你難過。」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伸出胳膊摟住了她。正是他聲音里的溫柔讓她徹底崩潰了,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但她還是擦乾了眼淚,硬是在嘴角擠出一絲微笑。
「雖然你說不想讓我難過。可你現在卻讓我難過。你明白,我愛你。」
「我也愛你,伊莎貝爾。」
她深深嘆了口氣,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並與他隔開了距離。
「讓我們都理智一點吧。每個人都得工作的,拉里,這事關自尊。這個國家還很年輕,參與她的各項活動是每個國民的責任。亨利·馬圖林就在前幾天還說我們已經在開啟一個足以使以前的成就不值一提的時代。他說他能看到無限的進步,並且他也相信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我們的國家將會成為全世界最富庶、最偉大的國家。你不覺得這相當振奮人心嗎?」
「相當振奮人心。」
「在這以前一個年輕人從未能有如此良機。我本應該想到你會為加入到我們目前的工作而自豪的。這將是多麼非比尋常的經歷啊。」
他淡淡地笑了。
「我相信你是對的。阿爾穆和斯威夫特將會裝收更多更好的肉,麥克美將會生產更多更好的收割機,亨利·福特將會生產更多更好的車。每個人都將會變得越來越有錢。」
「誰說不是呢?」
「正如你所說的,誰說不是呢?可錢從未吸引我。」
伊莎貝爾咯咯地笑了。
「親愛的,可別像一個傻瓜一樣說話。一個人沒有錢的話是活不下去的。」
「我還有點錢,這足以讓我干自己想幹的事了。」
「混日子?」
「是的。」他微笑著回答。
「你這樣讓我很為難,拉里。」她嘆了口氣說。
「對不起,如果我有其他辦法的話也不會這麼做的。」
「你會有其他辦法的。」
他搖了搖頭,一時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他最後說的一些話讓她大為震驚。
「死者死的時候他們看上去是死得多麼徹底。」
「你究竟想說什麼?」她疑惑地問道。
「就是這樣。」他沮喪地朝她一笑,「當你獨自在雲端的時候你有很多時間去思考。你會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麼想法?」
「模糊的、不連貫的、困惑的。」他笑著說。
伊莎貝爾對這個問題不禁沉思片刻。
「你難道不覺得如果你接受了一份工作的話,這些想法就會給自己定位,而你,也會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嗎?」
「我也想過這個。我想我會跟著一個木匠學做木工或者去汽車修理站工作。」
「哦,拉里,人們會認為你瘋了的。」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對於我來說,有關係。」
他們再一次陷入沉默。最後伊莎貝爾打破了沉默,她嘆了一口氣。
「現在的你跟此前去法國的你大不一樣了。」
「這沒什麼可奇怪的。你知道,在我身上發生太多事了。」
「比如?」
「一些瑣事罷了。我在空軍部隊最要好的朋友因為救我而喪生了。我很難踏過這個坎兒。」
「跟我說一下吧,拉里。」
他望著她,眼神滿含深切的哀傷。
「還是不說的好。總之都是些瑣事罷了。」
生性多情善感的伊莎貝爾眼裡再次噙滿淚水。
「你不高興了嗎,親愛的?」
「不,沒有,」他笑著回答,「唯一一件讓我不開心的事便是我讓你不開心了。」他牽起她的手,這雙手是多麼友善啊,又多麼有力,親密中透著溫情,以至於讓她不得不緊咬雙唇來克制自己哭泣。「我在對一些事情有了一定想法之前,內心是平靜不了的。」他嚴肅地說。他猶豫著。「有些話真的很難啟齒。一旦想努力說出來,就會感到尷尬。只得自言自語:『我還要花費心思去考慮我是誰,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嗎?或許這一切都源於我的狂妄自大,自命清高。也許沿著別人走過的道路前行,隨遇而安,這樣更好呢?』你再想一下你的一個同伴,一個小時以前還生龍活虎,意趣橫生,現在卻直挺挺地死了。這一切都太殘忍、太荒唐了。這很難不讓我不捫心自問,人生究竟是為了什麼,其意義何在,又或者一切都是命運造成的悲劇。」
當拉里以頗為優美傷感的語調,以令人心痛的真誠,斷斷續續宛如強迫自己說出這些以前未曾說出的話的時候,人的內心免不了一番觸動。此時伊莎貝爾覺得自己不講話為好。
「你暫時離開這兒會不會好一點兒?」
她問這問題時帶著失落,他良久才答。
「我也這樣想。你竭力想要不理會別人的看法,然而,這不容易。當社會輿論與你敵對時,你心裡也變得敵對起來,這樣你就得不到平靜。」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呢?」
「那是因為你啊。」
「讓我們彼此都坦誠相待吧,親愛的。到現在為止,在你的生命里都還沒有我的位置。」
「你是說你再也不想做我的未婚妻了嗎?」
她嘴角顫抖著,硬生生擠出一絲微笑。
「不是的,傻瓜,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做好等待的準備了。」
「有可能一年,也有可能兩年。」
「沒關係,還有可能更短的時間。你想到哪裡去呢?」
他認真地看著她,仿佛要努力看穿她內心的最深處。她則淺淺一笑以此掩飾深切的悲傷。
「我想動身去巴黎,那裡沒有認識我的人。沒人會幹涉我。我在部隊裡休假時曾去過巴黎幾次。我不知道什麼緣故,但我認為,在那裡,所有讓我迷迷糊糊的思想都會變得清晰。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在那裡你感覺你能夠把自己要想的事情想個透徹。我想在那裡,我會找到我要走的路。」
「那萬一事情不是這樣的該怎麼辦呢?」
他咯咯地笑了。
「那樣我就回到我們美國十足的務實的人生觀,放棄這一切,再回芝加哥做任何我能得到的工作。」
這情景深深地打動著伊莎貝爾,以至於她在跟我講述時難免情緒激動,等她講述完,她一臉可憐地看著我。
「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我認為你只不過是做了你能做的事,而且,在我看來,你是如此善良、慷慨、善解人意。」
「我愛他,我想讓他幸福。你是知道的,在某種程度上,他的離開並非讓我難過。我想讓他脫離這個充滿敵意的環境。這不僅是為他好,也是為我自己好。當人們說他永遠不能成大事的時候,我是不能去責備他們的。但我會因此討厭他們,然而我卻一直沉浸在恐懼之中,害怕他們是對的。別再說我善解人意了,我都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
「或許你的內心是明白的,在理智上卻體會不到。」我笑著說,「你為何不同他結婚,然後與他共赴巴黎呢?」
她的眼睛裡浮現一絲微笑。
「沒有什麼比這讓我更樂意的事情了,但我不能這樣。你知道,儘管我不想承認,但我的確覺得沒有我他會更好。如果納爾遜醫生說得沒錯的話,他正遭受延遲性驚恐症,那也只有新的環境和新的愛好能夠治好他。等他的精神狀態再次恢復平衡,他就會回到芝加哥,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加入到工作中了。我不想嫁給一個無業游民。」
伊莎貝爾從小就是被用這樣的方式帶大的,接受灌輸給她的原則。她從不考慮錢,因為她從來就不曾嘗到沒有它的滋味。但天性使然,她能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金錢意味著權力,意味著勢力,意味著社會影響。為人就應該掙錢,這是再自然不過、再明顯不過的事。他的平凡一生就應該放在這上面。
「你不理解拉里我並不感到奇怪,」我說,「因為我相當確定連他自己都未能了解自己。如果他對自己的目標隻字不提,那或許是因為目標對於他來說還未曾明晰。但注意,我對他知之甚少,這只是一種猜測。他想找點別的事情做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找點什麼他並不知道,甚至有沒有他都沒有把握,會不會呢?或許他在戰爭中的一些遭遇,暫且不問是些什麼遭遇,使他的心情平靜不下來。你不覺得他或許在尋找某種虛無縹緲的理想嗎?就像一位天文學家僅憑數學計算就能找尋存在的星體一樣。」
「我感覺有什麼事讓他苦惱。」
「他的內心嗎?或許他有點害怕自己了。或許他不相信他用心靈所隱約洞察到的真實性。」
「他有時會給我一種很奇怪的印象,他就像一個夢遊的人一樣,突然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醒來,又不知自己在哪兒了。」他在戰前是多么正常。他最可愛之處便是對生活的熱愛。他是如此快樂。和他在一起是如此美好。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他改變了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有時一些小事也會對一個人產生很大的影響。這取決於環境和你當時的心境。記得在萬聖節,在法國也稱之為亡靈節,我去一個鄉村教堂做彌撒,這個村子在德國人首次入侵法國時被騷擾過。那裡擠滿了穿著黑色衣服的士兵和戴孝的女人。教堂墓園裡,插著一排木質的小十字架。莊嚴肅穆且略帶悲傷的彌撒儀式在進行時,男男女女都在哭泣,我反倒感覺那些躺在小十字架下的人要比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好受得多。我把這一想法告訴了一位朋友,他反過來問我什麼意思。我無法解釋,而且我也看出他認為我是一個十足的傻瓜。我記得戰爭之後法國士兵的屍體都疊在一起。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破產了的木偶劇團,被匆匆扔到髒亂牆角的皮影戲裡的牽線木偶一樣,因為它們再沒有用了。這讓我想起拉里對你所說的,這些死的人死得多麼徹底。」
我並不想給讀者一個印象,好像我要把拉里在大戰中那件使他極端不能平靜的遭遇搞得神秘化,到適當時候,再加以揭露。我沒想過他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他的確這麼做了。多年以後,他告訴了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蘇珊·魯維埃:一位年輕的空軍因為救他喪生了。蘇珊把這件事轉告了我,所以我也只能通過二手資料重述事情的經過。我是根據蘇珊的法語轉譯過來的。拉里很顯然在小分隊裡和一位男孩兒結下了一段深厚的友誼。蘇珊只知道男孩的綽號,現在看來,這個綽號十分具有諷刺性。
「他是一個長有紅頭髮的小鬼,愛爾蘭人。我們以前叫他帕特斯,」拉里告訴蘇珊,「他是我見過的人中最有活力的。上帝啊,他就是一個生龍活虎的人。他有著有趣的面龐,帶著滑稽的笑。所以當你看他的時候總覺好笑。他是一個性格粗魯的傢伙,老是做最瘋狂的事情。他總是受到上層領導的懲罰。絕對沒有什麼事能夠讓他害怕的。當他死裡逃生時還咧著嘴滿臉笑,就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樣。但他又是天生的飛行員,飛行時他既冷靜又謹慎。他教給了我很多東西。他比我年長一點,一直照顧著我。這真的很滑稽,因為我比那傢伙足足高了六英寸,要動真格的話,我能把他打趴下。有一次他在巴黎喝醉了,我擔心他又找麻煩,真的把他打昏了。
「剛加入空軍中隊的時候總感覺有些格格不入,而且擔心自己表現不夠好,但他同我講些打趣的話又讓我重拾自信。他從來不嚴肅對待戰爭,對德國佬亦是沒有絲毫憎恨。但是,他喜歡打架,和德國佬打仗讓他從心底里開心。他把打下德國人的一架飛機當成是一個玩笑。他粗魯、野蠻又毫無責任感。但他又是如此真誠,讓與他交往的人慾罷不能。他會隨便在你身上花錢,也會把你的錢隨便花光。你如果感到孤獨、想家,或者害怕,我有時就是這樣的,他看到的話,會笑著沖你擠眉弄眼,並說些好話讓你重新開心起來。」
拉里抽了一口煙,蘇珊等他繼續講下去。
「我們以前經常耍些鬼把戲,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休假了,我們在巴黎的時候,他這人就野了。我們在一起度過了非常美好的時光。我們打算在三月上旬就開始短暫的休假,那是在一九一八年,我們也已提前制訂好了計劃。無論什麼事情,我們都打算嘗試一下。在走之前,我們還要飛往敵軍上空偵察,還要把我們看到的寫成報告拿回來。突然,我們遇到了德軍敵機,還沒有弄清怎麼回事,就被捲入了戰鬥之中。他們其中的一架飛機從我後面追來,但我先得了手。我瞥了一眼,看他是否墜機了。我眼角一瞄發現又有一架敵機緊跟不舍。我俯衝下去以圖避開他,而他霎時追上了我,我想我這次算是玩完了。隨後我便看到帕特斯宛如閃電般地飛了過來,拼盡了全力救我。敵軍吃盡了苦頭掉頭就走了,我倆也回到了大本營。我的飛機已經被打得不成樣子了,但我還是設法降了機。帕特斯比我先落地。當我下飛機的時候他們剛剛把他抬下了飛機。他躺在地上,戰友們都在等著救護車。當他看見我時,又咧嘴笑了。
「『我已經搞定那個追你的渾蛋了。』他說。
「『你怎麼了,帕特斯?』我問。
「『沒事,我胳膊被打中了。』
「他看起來面如死灰。突然他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神情。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快要死了,而死的可能性從來未在他的頭腦中閃現過。他們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他就坐起來笑了。
「『哦,我累垮了。』他說。
「他倒下死了,他才二十二歲。戰爭結束後他還要同一位愛爾蘭姑娘結婚呢。」在我同伊莎貝爾聊天后的第二天,我便離開了芝加哥前往舊金山,在那兒乘船去遠東。
[1] Charvet:全球著名的男裝品牌,常為高雅男士置裝,一八三八年創立於法國巴黎。
[2] 十七世紀著名木工大師。
[3] 十八世紀家具設計大師。
[4] 法語,意為「我們美國人」。
[5] 註:原文為法語。
[6] 二十世紀初英國小說家。
[7] 二十世紀初英國劇作家。
[8] 二十世紀法國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又譯作《追尋逝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