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2024-10-13 11:40:26
作者: (英)毛姆
一個現實主義者眼中的《人性的枷鎖》[1]
西奧多·德萊塞
有時,當我們回顧一本偉大的著作時,思緒會有些紊亂,因為腦海中充斥著大量豐富而又和諧的細節,心裡尚有種莫名的躁動,作者那引人深思的智慧又如餘音繞樑般盤旋——這智慧充滿先見與博愛,它在創造的同時不斷豐富、日臻完善,直到虛無兩端的中間地帶,我們稱之為生活的地方,出現了這完美的作品——我們愛它卻無法徹底領悟,可又不得不承認它是一件藝術品。它在誕生之時便即刻消逝,縹緲似幻夢,陶然若回憶,像一首歌,又似一種祝福。回顧這件作品時,你會發現它既無可指摘,也沒有遺憾。它歌聲裊裊,色彩瑰麗,使人狂喜。你不禁驚嘆,究竟要以怎樣的拳拳愛意和細心呵護才能培育出如此傑作。
我最近剛拜讀完威廉·薩默賽特·毛姆先生寫的《人性的枷鎖》。放下這本書的時候,心裡便是上述這般感受。可以很肯定地說,最近這幾年我們在文學上取得了不少進步。雖然我們常抱怨這個庸俗市儈的年代對藝術的種種不寬容,但還是有很多有趣的作品問世。尤其在過去幾年的英國(雖然法國產生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樣的傑作),我們出了喬治·摩爾這樣的作家,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寶藏;還有威爾斯的《新馬基雅維利》、休·沃波爾的《堅韌》、阿諾德·本涅特的《老婦譚》、康普頓·麥肯齊的《邪惡街》、吉辛的《新寒士街》、J.D.貝雷斯福德的《約瑟夫·斯塔爾》。此外還有稍次一些的作品,比如派屈克·麥吉爾的《鼠坑》和奧利弗·奧尼恩斯[2](這名字取的!)的《蘑菇鎮》。
而美國文壇則落在了後面。我們有史蒂芬·弗倫奇·惠特曼的《命定》、赫維·懷特的《流沙》、威爾·佩恩的《伊娃的故事》、布蘭德·惠特洛克的《失衡》、H.B.富勒的《隨著行進的隊伍》,以及弗蘭克·諾里斯的《麥克提格》。這些作品雖在敘述手法上非常卓越,卻都沒有觸及那些更有魄力的新生代作家所察覺到的巨大暗流。
《人性的枷鎖》是一部小說,也是傳記,是自傳,更是社會紀實,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首先它與道德無關——這種類型的小說必然如此。主人公菲利普天生有一隻畸形腳,加上命運多舛,形成了敏感孤僻的性格,因此遭受了種種痛苦失意和令人費解的自我折磨,只有那些把自身的嚴重缺陷視為殘疾的人才能夠理解這種心理。因此,這是一個極其渴望得到同情和理解的少年。他苦苦求之,卻偏偏求而不得。這種因殘疾而導致的匱乏感很快就變成了一種執念。他因此備受折磨,滿心痛苦。
為了實現這一從小就有的執念,菲利普可憐兮兮地依戀著那些給他溫暖的男男女女,此番情景著實令人動容。故事第一幕始於他母親在倫敦(或倫敦附近)的家中。母親即將撒手人寰,臨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用手撫摸兒子那隻畸形腳,心裡的擔憂惦念可想而知。後來他被接去了伯父家,伯父威廉·凱利是肯特郡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在這段寄人籬下的日子裡,我們能看出菲利普缺乏關愛和同情,只好佯裝冷漠,以此掩飾自己的羞澀和渴望。他在凱利夫婦有些嚴厲的教養下成長,然後開始了在特坎伯雷的求學生涯。他在學校飽受冷酷的同學們欺凌,但他尚未意識到畸形腳給他帶來了心靈上的極大痛苦,直到他準備升入國王公學,為計劃中的牧師生涯作準備。
然而,出於求學的需要和對成為牧師的本能抗拒,他最終選擇離開家鄉前往德國海德堡,並在那裡待了一年,這段經歷使他擺脫了他原先所有的宗教信仰。不久後他回到了英國,對前途感到迷茫的他,付錢進入了倫敦的一家特許會計師事務所——我沒有見過哪個作家如此完美地再現了英國小職員的生活——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這個崗位上格格不入,一年後便放棄了這份工作,並在一些朋友的建議和鼓動下,轉而去巴黎學畫。在巴黎拉丁區生活的兩年時光,以及圍繞著新近的美術運動的激烈討論,讓他漸漸看清了自己不適合這一領域,於是他懷著強烈的挫敗感再次選擇了放棄。幾個月後,他進入了倫敦的一家醫學院,打算成為一名醫生。就是在這裡,他的孤獨感和對同情的強烈渴望,使他與倫敦一家ABC麵包店裡的女招待陷入了一段分分合合的情感糾葛。為了維持這段關係,他那不到一千兩百鎊的微薄財產最終被蠶食殆盡。最後,身無分文、一貧如洗的他,只好接連數日在公園的長椅上露宿。萬般無奈之下,他進入了倫敦的一家商店做店員,每周六先令薪水,包吃包住。那些堅信英國人在智力上擁有絕對優勢,並有權利引領全世界進入至福樂土的人,若是看到作者描繪的生活圖景——英國下層職員雖然拿著工資,但實際上與卑微的奴隸無異——看法應該會大為改觀。無論是文明國家還是野蠻地區,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地方的工資奴役制度比這裡的更有辱人格。
過了兩年這樣的日子後,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去世了,給他留下了價值約六百鎊的遺產,他因此又能夠繼續學業。又過了四年[3],他已經拿到了畢業文憑,準備成為一名全科醫生。奇怪的是,故事講到這裡並沒有一個明顯的高潮。對某些人來說,這樣的敘事未免太單調乏味,毫無起伏。可是對我來說,這就像是一段華美的織物,開頭和結尾都同樣妙趣橫生又有其價值。這部三十多萬字的巨著所包含的題材足以寫出很多部小說,它還涉及了好幾種哲學思想,甚至討論了一種宗教,以及斯多葛式的希望。書中自然少不了一系列女性角色——有的乏味,有的可悲,有的充滿誘惑力——帶領他穿過情愛、性慾、憐憫與激情的迷宮,一個個精彩的人物和事件躍然紙上。書中還有一系列才情和品位都大不相同的男性友人,他們帶領他,或是被他帶領著,穿過所有藝術、哲學、批判和幽默的幽深複雜。最後是關於生活本身的描述——茫茫世間的芸芸眾生,輾轉英國、德國、法國的經歷,現實生活的迎面痛擊,心靈的日漸腐朽,黑暗中閃現的幽光——好一個戈雅[4]式的世界。
我自然而然地問自己,這樣一本書在美國和英國會得到怎樣的反響?在有著《雅典娜神廟》和《星期六評論》這種老牌評論期刊的英國,我堅信它會得到應有的賞識。然而我卻發現,英國評論界幾乎一邊倒地從道德和社會層面上蔑視和抨擊這本書,諸位可以想像我有多麼驚訝。他們說主人公是個軟蛋,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絕對受不了這樣的人。而在美國這一邊,大部分評論家都慧眼識珠,並且闡明了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然而我還是得提一下,紐約《世界報》說這是「一個可憐的傻瓜為情所苦的故事」,《費城報》給這本書起了個綽號叫「沒用的菲利普」,《展望報》覺得「作者要是不把這本書寫得這麼倒人胃口,這個故事也許還能成立」,《日晷報》嚷嚷道「這是對人生的徒勞無益最壓抑的描述」,底特律《時報》則哀嘆「風格上毫無亮點可言」,波特蘭《俄勒岡人報》警告道「年輕人勿近此書」(說得好像能把年輕人騙來欣賞如此深刻又充滿哲思的作品似的!)「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都絕不是一個有益健康的故事,要想徹頭徹尾享受閱讀此書的樂趣,還真得口味極其變態才行。」(注意「徹頭徹尾」這個詞)這是紐奧良市《皮卡尤恩時報》說的。「懦弱的男男女女毫不掙扎就屈服於邪惡的慾念,這樣的小說還真讓人慾罷不能呢!」——我就不一一列舉了,這樣太無聊了。至於愛荷華伯靈頓《星期六晚報》那些評論員的看法,就得各位自行判斷了。
即使有這些不和諧的聲音,這依然是一部極其重要的作品,市場反響也確實如此。這本書融合了各式各樣的人生經歷,融合了夢想、希望、恐懼、幻滅、決裂,以及一個莫名饑渴的靈魂的哲思,這本書是一座燈塔,可以指引那些迷途的人。作者寫得毫無保留,仿佛這是一場「愛的苦役」。作者極欲傾吐自己的真情實感,字裡行間處處可見這急切而又強烈的渴望。
就我個人而言,當讀到文中這一幕的時候,我的心一陣絞痛:渴望獲得同情的菲利普,為了乞求該死的米爾德麗德(對方從未當過他的情婦,地位上跟他平起平坐)容忍他(僅僅是容忍他而已),最後不惜放下所有尊嚴大喊道「你不知道身為跛子是怎樣的感受」。這句話有種直抵人心的力量,讓人不禁悲從中來。范妮·普賴斯的自縊、貧民窟里十六歲母親的早逝、克朗肖的病逝、杜克老先生和菲利普自己心中那蔓生的痛苦,這一切都有著無盡的感染力。
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同樣精彩的場景。作者把那些哲學家從他們的老巢里挖出來,說他們不過是「用適合自己的人生哲學來適應生活」的普通人。若不是天才,又怎能有這樣的體悟呢?若不是天才,又怎能深入米爾德麗德那粗俗的靈魂,走遍其所有蜿蜒曲折的卑劣之處呢?只有擁有強大同理心和惻隱之心的天才,才能夠同情范妮·普賴斯這樣的人,同情她那徒勞無功而又自我毀滅的藝術夢想,同情老克朗肖這個沉迷詩歌與哲學的浪蕩子,或是杜克先生這個心力交瘁的革命家,或是索普·阿瑟尼這個如籠中困獸的「西班牙大公」,或是倫納德·厄普約翰這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或是索思醫生,或是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和他的妻子——以上每一個人物都是傑作。作者刻畫了一幅幅非凡的肖像畫,筆觸流暢如維米爾,色彩分明如弗蘭斯·哈爾斯,沉鬱動人如倫勃朗。而主人公菲利普雖然更多被看作其他角色自我表達的媒介,但作者對他的描畫也常常像照片一樣逼真。他絕不是一個深沉的敘述聲音,而是一個稜角分明、思維活躍、言辭幽默、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硬要說這本書有什麼毛病,也許有人會說三十多萬字的篇幅實在太長,也可能有人會覺得,作者對主人公最後一段戀情一反常態地諱莫如深。在薩利·阿瑟尼出場前,所有情節都以最直白的方式呈現。無論場景多麼粗俗或令人尷尬,作者從來都沒有迴避過。然而在導致薩利最終懷孕的那段雲雨之前,兩人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作者卻隻字未提。直到薩利眉頭輕輕一皺(她隨即解釋了皺眉的原因),事實就這樣突然擺在讀者面前:原來在這之前,兩人已經有過許多雲雨情,只是都被作者略去不表。在細細講述了主人公與米爾德麗德以及諾拉的情緣後,這樣的處理方式著實令人詫異。
現在回顧整個故事,我對這本書的感覺正如故事裡老克朗肖對那塊地毯的感覺,他曾用那塊地毯來回答凱利關於人生的意義:
織工在地毯上編織出精美繁複的圖案,並沒有別的目的,只是為了給自己審美的愉悅。一個人也可以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編織符合自己審美的圖案;如果認為人生不由自己掌控,也可以認為是生活本身呈現出了這樣的圖案。編織人生的圖案這件事並非必要,也沒有意義,純粹是編織者為了自娛自樂。也許他可以通過自己豐富的人生經歷,通過自己所有的行為、感受和思想,編織出或規律、或繁複、或斑斕、或美麗的花紋;也許自由選擇的權利不過是一個幻覺,也許一切都只是一個亦真亦幻、荒誕不經的障眼法,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圖案看上去是什麼,對他來說就是什麼。生命的河流從無有之泉湧出,又永不止息地流向無有之海。一個人只要意識到人生無意義,一切都無足輕重,就能隨心所欲地選擇各式各樣的緯線,把它織入人生漫長的經線,最終編織成自己的人生圖案……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只是素材,是為了增加他人生圖案的複雜性,走到生命盡頭的那一刻,他就可以為完成了這幅作品而歡喜。這將是一件藝術品,它的美麗不會因為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曉它的存在而減損半分。而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這件作品也將隨他一起灰飛煙滅。
毛姆先生,您所織就的菲利普·凱利的人生,也同樣是一幅精美的圖案。讀這本書的感覺就像是坐在一幅華麗的、有著無價質地和複雜紋路的設拉子或是達吉斯坦地毯前,觀者忍不住欣賞讚嘆,伸手觸摸,享受它的色彩和光澤帶來的感官快樂。或者說得更恰當一些,它就像是一支出自音樂大師施特勞斯或貝多芬之手的壯美的交響樂,一曲終了,空氣中充滿了音符之芽和樂音之花所傳遞的難以捕捉的信息,花芽顫顫巍巍地迅速綻開並走向凋零。據我所知,毛姆先生寫了十一本常規意義上的小說和等量的劇本。就像引文所暗示的那樣,也許多年來他一直希望對書中所述的大部分事情閉口不談,甚至希望將它們帶進墳墓。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他也依然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然而讓我感同身受的是,他為了眾多讀者閱讀的樂趣,承受了創作的痛苦。他毫無選擇,只能被迫牽起生活的手,深入那除了悲傷與屈辱別無其他的荒涼之境。顯然,那杯用膽汁與苦艾熬製的苦酒曾被舉到他唇邊,他被迫一飲而盡,喝乾了最後一滴。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見這塊用一個生命的苦痛與喜悅所織就的地毯。我們才能真正與一個曾被釘上十字架的人並肩同行,傾心交談。
(作者簡介:西奧多·德萊塞,1871—1945,美國現代小說的先驅和代表作家,被認為是同海明威、福克納並列的美國現代小說三巨頭之一,代表作《嘉莉妹妹》《美國的悲劇》等。)
[1] 《人性的枷鎖》於1915年在美國出版,最初,評論界的反響平平,甚至多有負面評價。年底,西奧多·德萊塞在《新共和周刊》發表本篇長文專評,盛讚《人性的枷鎖》,並且評價毛姆是「偉大的藝術家」,自此《人性的枷鎖》在評價方面穩步攀升。——編者注
[2] 奧尼恩斯這一姓氏的原文是Onions,意即洋蔥。
[3] 小說原文為一年後。
[4]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畫風奇異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