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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57 作者: (英)毛姆

  星期六,這是他說好要付房租的日子。整整一周他都盼望著出現什麼轉機。工作也還是沒有找到。他從來沒被逼入過這樣的絕境,仿佛當頭一棒,打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潛意識裡他總覺得這一切只是個荒誕的玩笑。他身上只剩幾個銅幣,用不著的衣服都已經當了,還有幾本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說不定還能換個一兩先令。可房東太太最近密切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怕再拿東西出去當會被她攔下。看來只能跟她坦白,說他付不了房租了。可他怎麼也開不了這個口。現在是六月中旬,夜晚清朗和煦,他決定在外面過一夜。泰晤士河的河水舒緩靜謐,他沿著切爾西河濱大道慢慢走著,走累了就坐在長椅上打盹兒。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迷迷糊糊地夢到有個警察使勁搖他趕他走,他驚醒過來,睜開眼卻發現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奇西克。他又在這裡睡了一覺,不過很快就被硬邦邦的長椅硌醒了。這個夜晚好像漫長得沒有盡頭。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突然覺得自己很慘,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他不敢相信他居然在河濱大道上睡了一覺,這實在是太丟人了,黑暗中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他聽說有些走投無路的人會去慈善機構排隊領湯喝,有警員,有教士,還有些上過大學的人,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淪為其中一個。如果真的那樣還不如自殺算了。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勞森要是知道他這麼窘迫肯定會幫他的。要是礙於面子不肯求助,未免也太可笑了。他想不通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人生的大事小事,他都儘量做出自認為最好的選擇,可到頭來一切都變得一團糟。別人有難時他總是能幫就幫,他也不覺得自己比別人更加自私。就這樣一路走來,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然而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天漸漸亮了,寂靜中的泰晤士河顯得格外動人,清晨的一切都籠罩在迷霧之中。拂曉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天上沒有一片雲彩,今天想必會是個大晴天。走了一晚上,他覺得疲憊不堪,飢餓感撕咬著他的五臟六腑。可他不能靜靜地坐下來休息,因為他總是害怕會有警察過來盤問,他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他感覺身上髒兮兮的,想找個地方好好洗個澡。他不知不覺走到了漢普頓宮。他感覺再不吃點東西就要餓哭了,於是選了家便宜的館子。一走進去,熱食的氣味撲面而來,他覺得有點噁心反胃。他本來打算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好撐過這一天,可他一看到食物胃裡就翻江倒海的,最後只喝了杯茶,吃了點黃油配麵包。吃完飯,他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天,可以去阿瑟尼家裡坐坐。他的眼前浮現出了他家星期天必吃的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可他已經累得快虛脫了,沒辦法面對那歡樂又鬧騰的一家子。他現在心情陰鬱,難過極了,只想一個人待著。身上的骨頭一陣陣酸痛,他決定到漢普頓宮的花園裡躺一躺,說不定還能找著個水泵洗一下臉和手,然後痛痛快快地喝幾口,他已經渴得嗓子快冒煙了。現在肚子不餓了,想到花園裡的鮮花、草坪和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他心裡又快活起來。他感覺在花園裡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他找了個陰涼處,躺在草地上,然後點上了一斗煙。為了省錢,他很長一段時間只許自己每天抽兩斗煙。謝天謝地,菸袋還是滿的。不知道別人沒錢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很快他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一會兒就該動身往倫敦市區走了,這樣才能一早趕回去應聘。他想到了他的伯父,伯父說死後會給他留點兒遺產。這筆錢到底有多少,他心裡完全沒數,應該最多只有幾百鎊。他尋思著能不能靠牧師公館的房產來掙點錢,比如說租幾個房間出去。可是沒有老傢伙的同意是不可能的,而他是絕不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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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能想辦法撐到他咽氣了。」

  菲利普算了算他的年紀。這位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已經七十好幾了,還患有慢性支氣管炎,不過很多老人都有這種病,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的。這期間肯定會出現什麼轉機的。菲利普總感覺自己的處境很不正常,像他這種階層的人怎麼會挨餓呢?正是因為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他才沒有陷入絕望的深淵。他打定主意找勞森借半個金幣。他在花園裡待了一整天,餓急了就抽幾口煙。他打算動身去市區的時候再吃點東西,畢竟回去的路很遠,吃飽了才有力氣走回去。天氣涼快一點的時候他動身了,累了就在長椅上睡一會兒,一路上都沒人趕他走。他在維多利亞車站洗臉梳頭,順便颳了鬍子,然後喝了點茶,吃了點黃油配麵包,邊吃邊看早報上的招聘啟事。他一路掃下來,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則啟事上,有一家知名百貨商店的家居布藝部要招一個售貨員。他的心情莫名地有點沉重,出於中產階級的偏見,他覺得去商店工作簡直是奇恥大辱。不過他聳了聳肩,心想這算得了什麼。他決定去試一試。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只要他接受所有屈辱,面對厄運迎頭而上,他就是在扭轉那隻看不見的命運之手。他一臉羞赧地來到了面試的地方,才九點鐘就已經排起了長隊。各個年齡段的人都有,小到十六歲的少年,大到四十歲的中年人,有些人壓低聲音竊竊私語,不過大多數人都一言不發。菲利普往隊尾一站,周圍人都充滿敵意地看了他一眼。他聽到有個人說:

  「我只求這裡拒絕我的時候能快點兒,這樣我還有時間去別的地方看看。」

  菲利普後面那個男的瞟了他一眼,問他:

  「有經驗嗎?」

  「沒有。」菲利普回答。

  男人頓了一下,又說:「午飯時間一過,如果沒有提前預約的話,就算是那些小公司也不會面試你的。」

  菲利普看著店裡那些助理,有些忙著把軋光印花棉布和大花帘布掛起來,有些據他旁邊的人說,在為鄉下寄來的訂單備貨。大概九點一刻,採購主任到了。他聽到隊伍里有人跟另一個人說這是吉本斯先生。這是個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蓄著黑色的絡腮鬍,頭髮烏黑油膩。他步伐輕快,一臉精明相,戴著頂絲質帽子,穿著一身長禮服,翻領上別著一朵綠葉簇擁的白色天竺葵。他走進辦公室,把門開著。辦公室很小,只在角落裡放著張美式翻蓋書桌,還有一個書櫃和一個壁櫥。外面排隊的男人呆呆地看著他把衣領上的天竺葵摘下來,放進一個裝滿水的墨水瓶里。生意場上是不許戴花的。

  (整個上午,部門裡那些想討好這位主管的人都挨個兒過來稱讚這朵天竺葵。

  「我從來沒見過開得這麼好的天竺葵呢。」他們說,「該不會是您自己種的吧?」

  「是啊,是我自己種的。」他笑眯眯地回答,聰慧的眼睛裡閃爍著驕傲的光芒。)

  他摘掉帽子,換了件外套,瞥了瞥桌上的信件,然後掃了一眼等著見他的人。他手指輕輕一勾,隊伍最前面的那個人就走進了辦公室。來人挨個兒走到他面前回答問題。他問得很簡潔,邊問邊盯著對方的臉。

  「多大?有沒有經驗?上一份工作為什麼辭職?」

  他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們的回答。輪到菲利普的時候,他感覺吉本斯先生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菲利普的衣服很整潔,剪裁也還過得去。他看上去跟其他人有點不太一樣。

  「有沒有經驗?」

  「恐怕沒有。」菲利普說。

  「下一個。」

  菲利普走出了辦公室。這場折磨遠沒有他預想的那麼痛苦,他甚至沒覺得特別失望。他也沒指望一上來就找到工作,所以還留著早上那份報紙。他又打開來看上面的招聘啟事,發現霍爾本也有一家商店在招售貨員。他趕到那裡,結果發現已經招到人了。眼看著快到中午了,他今天要是還想吃東西的話,就得在勞森出去吃飯前趕到他的畫室。他沿著布朗普頓路走到了約曼街。

  「我到這個月底都窮得揭不開鍋,」他逮住機會說道,「你能借我半個金幣嗎?」

  每次開口借錢他都覺得比登天還難。醫院裡也有人找他借個三五先令的,而且借的時候就沒打算還,他們就表現得特別隨意,好像找他借錢倒是給他恩惠似的。

  「沒問題。」勞森爽快地說。

  他把手伸進兜里一摸,結果只掏出來八先令。菲利普的心涼了半截。

  「哦,好吧,那借我五先令可以嗎?」他淡淡地說。

  「喏,給你。」

  菲利普花六便士去威斯敏斯特的公共澡堂洗了個澡,然後吃了點東西。他不知道下午半天該幹什麼。他不想回醫院去,免得別人問東問西,再說他現在跟那裡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實習過的那幾個部門的同事可能會納悶他怎麼沒去上班,隨他們怎麼想吧,他不在乎,反正他又不是第一個不打招呼就從醫學院退學的人。他去了公共圖書館,看報紙看煩了就拿了本史蒂文森[362]的《新天方夜譚》。可他發現他什麼也看不進去,書上的文字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一直在想著自己的處境有多絕望。他翻來覆去想著同樣的事情,所有思緒都集中在一點,最後想得腦袋都痛了。他渴望馬上呼吸點新鮮空氣,於是離開圖書館去了綠園。躺在公園的草地上,他痛苦地想,要不是因為身有殘疾,他本來是可以參軍的。想著想著他睡著了,他夢到自己的腳突然變好了,還跟著民兵團去了好望角。報紙上那些戰地照片給他提供了想像的素材,他夢見他穿著卡其布軍裝,晚上跟戰友圍坐在篝火旁,周圍是茫茫無際的大草原。醒來之後天還亮著,不一會兒,他聽到大本鐘敲了七下,這意味著他還要無所事事地挨過十二個鐘頭。這漫漫長夜讓他害怕。天上陰雲密布,怕是要下雨了,今晚得找家旅館租個床位才行。他在蘭貝斯那些旅館外面的燈柱上見過這樣的GG:好床位只要六便士。他從來沒進去過,因為害怕那裡面熏人的惡臭和惱人的臭蟲。他決定能待在外面就待在外面。他一直在公園裡待到關門的時候,然後又只好四處遊蕩。他疲憊不堪地走著,想著要是出一場車禍才走運呢,這樣就能被抬進醫院裡,在乾乾淨淨的病床上躺好幾個星期了。到了午夜時分,他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只好去海德公園角的一個咖啡鋪,吃了幾個土豆,喝了杯咖啡,然後又繼續遊蕩。他焦躁得睡不著覺,而且總是提心弔膽的,生怕被巡警趕走。他發現他現在看待警員的角度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他現在看到警察就像老鼠看到貓一樣。這是他流浪街頭的第三個晚上。他偶爾會坐在皮卡迪利大街的長椅上,快到早上的時候就沿著河濱大道踱步。大本鐘每隔一刻鐘都會響一次,每響一次他就在腦子裡記一次,默默計算著這個城市還有多久才會醒來。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他花幾個銅幣把自己收拾乾淨了,然後買了份報紙看招聘啟事,又開始找工作。

  他就這樣挨過了好幾天,沒吃什麼東西,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整個人病懨懨的,連找工作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而且要想找到一份工作好像比登天還難。他現在漸漸習慣了在商店後門排隊等上半天,指望著自己能被錄用,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句生硬的「下一個」。為了找工作,他幾乎跑遍了倫敦的各個片區,有些人跟他一樣找工作無果,看到的次數多了,都彼此面熟了。有一兩個人試著跟他交朋友,可他精疲力竭又痛苦萬分,沒有接受他們的好意。他也不往勞森那兒去了,因為還欠著他五先令沒還。他像被最近發生的事情打蒙了似的,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也不太在乎自己接下來會怎樣。他經常偷偷掉眼淚。剛開始他對自己很生氣,覺得太丟人,可他發現哭完了心裡很舒服,而且不知怎麼的也沒那麼餓了。每天早上天將亮未亮的時候,他都冷得瑟瑟發抖。有天晚上他悄悄回到住處去換內衣,凌晨三點鐘左右溜了進去,想著這時候肯定所有人都已經睡了,然後五點鐘又溜了出來。他在自己松鬆軟軟的床上躺了一會兒,竟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全身的骨頭又酸又痛,躺在床上渾身舒暢,快活極了。那種感覺實在太舒服了,他甚至捨不得睡過去。他慢慢習慣了挨餓的感覺,餓起來也不像剛開始那麼難受了,只覺得全身虛弱無力。他的腦子裡一直有自殺的念頭,每次他都竭盡全力不去想它,他怕被這個誘惑拿住,到時候自己也幫不了自己了。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干傻事,過不了多久一定會出現轉機;他總覺得他的處境太過荒謬,不能當真,這就像某種必須忍受的疾病,他一定會從中痊癒的。每天晚上他都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天都不過下去了,決心第二天一早就寫信給伯父,或是尼克森律師和勞森。可是一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沒了勇氣,他不想向他們承認自己徹頭徹尾的失敗,這實在太丟人了。他不知道勞森會對他的事情做何反應。雖然他們是朋友,但勞森一直都是比較蠢的那一個,而他則一向以自己的常識為傲,現在要想找他幫忙,就得把自己乾的蠢事向他和盤托出。他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勞森就算幫了他這個忙,以後也會看不起他。伯父和尼克森律師當然會為他做點什麼,可是肯定少不了一番責罵,這正是他害怕的,他不想被任何人教訓。他咬緊牙關,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凡是發生的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已經發生了,後悔是荒唐的。

  菲利普想呼吸點新鮮空氣,於是離開圖書館去了公園,躺在草坪上思考自己的事情。他痛苦地想,要不是因為身有殘疾,他本來是可以參軍的。

  這樣的日子好像永無止境,勞森借給他的那五先令撐不了多久了。他一心盼望著星期天快快到來,這樣就可以去阿瑟尼家裡了。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早點去找他,也許是因為太想靠自己撐過去了吧。阿瑟尼也曾經走投無路過,只有他才會竭盡全力幫他。也許在他家吃過飯,他就能鼓起勇氣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他。他把要說的話在心裡排練了一遍又一遍。他生怕阿瑟尼會說些假大空的話搪塞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可怕了,他寧願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跟他開這個口,畢竟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他已經對周圍人徹底失去了信心。

  星期六晚上又冷又濕,菲利普痛苦地熬到了天亮。從星期六中午到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去阿瑟尼家裡,這段時間他什麼東西也沒吃。星期天早上,他用掉了身上最後兩個便士,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個盥洗室好好洗了把臉,梳了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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