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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52
作者: (英)毛姆
一直以來,菲利普·凱利的命運對任何人來說都無關緊要,除了他自己。然而現在,他的國家正在經歷的一系列事件左右了他的命運。歷史正在被書寫,這個過程的意義如此重大,竟會波及一個醫學生這種無名小卒的生活,想想似乎有些荒謬。這場戰爭本來只是伊頓精英們在「操場上的遊戲[357]」,誰料馬格斯方丹戰役、科倫索戰役、斯皮翁山戰役接連失利[358],不僅讓大英帝國顏面掃地,更對王公貴族的威信造成了致命一擊——他們曾斷言治國帶兵的能力天生流淌在他們的血液里,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義正詞嚴地反對過這一點。現在,舊的秩序正在土崩瓦解,歷史的的確確在被書寫。大英帝國這個巨人終於惱羞成怒,大發威力,不料又跌了一跤,可最後竟跌跌撞撞取得了表面上的勝利[359]。克龍耶[360]在帕爾伯格繳械投降了,萊迪史密斯解放了。三月初,羅伯茨勳爵開進了布隆泉。
消息傳來倫敦幾天後,麥卡利斯特走進比克街那家酒館,興高采烈地宣布現在股市行情看好。和平指日可待,幾周內羅伯茨勳爵就會進軍比勒陀利亞,股價現在就已經在上漲了,股市必定會迎來一輪暴漲。
「現在是時候入手了。」他對菲利普說,「別等到大家一窩蜂買入的時候才下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麥卡利斯特打聽到了內部消息。南非有家礦場的經理給他們公司的高級合伙人發了封電報,說他們的礦場沒有受到戰爭破壞,會儘快恢復生產。所以現在入手不是投機,而是妥妥的投資啊。為了表明那個高級合伙人有多看好這個機會,麥卡利斯特說那個合伙人已經給他的兩個姐姐各買了五百股;如果不是像存到英格蘭銀行一樣保險,他是絕不會幫她們入手的。
「這次我自己都打算賭上全部身家。」麥卡利斯特說。
現在這些股票的價格在二又八分之一鎊到二又四分之一鎊之間。他建議菲利普不要太貪心,有個十先令的漲幅就可以脫手了。他自己打算買三百股,建議菲利普也買這麼多,他會在合適的時機幫他賣出去。菲利普對他信心滿滿,一來他覺得蘇格蘭人生性謹慎,二來他之前就已經幫他賺了一筆,所以他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他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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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說關帳之前就能賣出去。」麥卡利斯特說,「如果沒有的話,我會繼續幫你持有的。」
菲利普覺得這是個賺錢的絕佳辦法。賺到了錢就脫手,還一分錢都不用從腰包里掏。他開始密切關注報紙上的證券交易欄目。第二天行情又看漲了一點,麥卡利斯特寫信跟他說他只能以每股二又四分之一鎊的價格幫他買入,還說現在的股市表現堅挺。可是剛入手一兩天,股價就下跌了一些。南非傳來的消息也沒那麼樂觀,菲利普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股票跌到了每股兩鎊。但麥卡利斯特還是很有信心,那些布爾人撐不了多久的,他敢打賭,四月中旬之前,羅伯茨一定會開進約翰內斯堡。當天收盤時菲利普已經賠了將近四十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眼下除了硬撐下去好像也沒別的辦法,畢竟這筆損失實在太大了,他現在的經濟狀況不允許他認栽。接下來兩三個星期都沒什麼轉機,那些布爾人就是不明白他們已經是死路一條,除了繳槍投降沒有別的選擇;可他們非但不投降,反倒還取得了一兩場小規模的勝利,結果菲利普的股票又跌了半克朗。事實已經很明顯了:這場戰爭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市場上出現了大規模拋售的行為,麥卡利斯特再見到菲利普的時候也已經很悲觀了。
「也許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及時止損。我現在賠的錢都已經趕上我想賺的錢了。」
菲利普心焦如焚,晚上連覺都睡不著,早上飛快地吃完早飯(現在已經縮減到一杯清茶配麵包黃油了),就衝到俱樂部閱覽室看報。有時候看到的是壞消息,有時候什麼消息也沒有,但股票只要一有動靜就是在往下跌。他現在徹底著了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如果現在拋售,就要結結實實地損失三百五十鎊,這樣一來就只剩八十鎊生活費了。他現在懊悔不已,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碰股票啊。可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硬撐,說不定哪天就會出現重大轉機,到時候股價就會升上去。他現在已經不求賺錢只求保本了,只有這樣他才能完成學業。夏季學期五月就要開始了,學期末他打算參加產科考試,考完試就只剩一年的時間了。他又仔仔細細地算了筆帳,如果把所有費用都算起來,只用一百五十鎊也可以咬牙撐下去,但不能比這個更低了,這已經是底線了。
四月初的一天晚上,他匆匆來到比克街那家酒館,急著跟麥卡利斯特見一面。跟他討論一下現在的局勢可以稍微安撫一下他的情緒,而且知道大把人都在賠錢,他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麼慘了。可到了那裡卻發現只有海沃德一個人,他一坐下來海沃德就說:
「我這個周末就要坐船去好望角了。」
「什麼!」菲利普驚呼。
他覺得海沃德是最不可能做這種事情的人。醫院也有大把人去前線支援,凡是有行醫資格的人政府都敞開大門;有些沒有行醫資格的人就以騎兵身份過去,他們來信說那邊一發現他們是醫學生,就馬上把他們調到了醫療組。愛國熱潮席捲了全國,來自各個階層的志願者紛紛湧向戰場。
「你以什麼身份過去?」菲利普問。
「哦,我跟多塞特民兵團過去,以騎兵身份。」
菲利普已經認識海沃德八年了。他以前很崇拜這個能跟他談論文學和藝術的人,兩人也因此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可是早年的那種親密感早就蕩然無存了,現在他們只是出於習慣才保持著朋友關係。海沃德在倫敦的時候他們每周會見一兩次面,他還是談論著那些書籍,發表著自己的高見。菲利普這個年紀還沒有學會寬容,有時候海沃德說的那些話讓他很厭煩。他現在已經不再堅信這世界上除了藝術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厭惡海沃德對實幹和成功的鄙視。他一邊攪動著杯里的潘趣酒,一邊回想早年跟海沃德的友誼,那時候的他堅信海沃德能成大事。現在他早就沒了這樣的幻想,他知道海沃德永遠都幹不成什麼,他就只會動動嘴皮子。海沃德已經三十五了,他那三百鎊的年金比起年輕的時候越來越不夠用了。他還是穿著高級裁縫定製的衣服,只不過穿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放在以前,他是不可能把一件衣服穿這麼久的。他現在發福得厲害,幾綹淺色的頭髮任他精心梳理也蓋不住那顆禿了的腦袋。他那雙藍色的眼睛變得呆滯而暗淡,不難猜到他現在飲酒過量。
「你怎麼會想到去好望角呢?」菲利普問道。
「哦,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該去。」
菲利普沉默了。他覺得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他知道海沃德是被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靈魂深處的躁動所驅使,他心裡的某種力量在召喚他為國而戰。這件事說來奇怪,因為海沃德覺得愛國主義不過是一種偏見,他一向以自己的普世情懷為傲,一直把英格蘭看作一個流放之地。他那千千萬萬的同胞,那些庸俗的烏合之眾會傷害他脆弱的感情。菲利普尋思著到底是什麼讓人們做出一些完全違背其人生哲學的事情。如果海沃德只是站在一邊,面帶微笑地看著那些野蠻人互相殘殺,反倒還說得過去。這樣看來,人就像是被某種未知力量操縱的木偶,這種力量驅使著他們做這做那,有時他們會用理性來解釋自己的行為,無法用理性解釋的時候,他們就拋開理性,只管去做。
「人真是不可思議啊。」菲利普說,「我完全沒想到你會去當兵。」
海沃德笑了笑,看上去有點兒不好意思,但他什麼也沒說。最後他終於開口了:「我昨天通過體檢了。費這麼大勁[361]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合格,也還算值得。」
菲利普發現他明明可以用英文詞彙,卻很矯情地用了個法語單詞。不過這時麥卡利斯特進來了。
「凱利,我正想找你呢。」他說,「我的人不想再持有這些股票了,現在的行情實在太糟了,他們想讓你自己持有。」
菲利普的心一沉。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自己持有的,因為這意味著他必須要接受損失。自尊心使然,他故作鎮定地回答:
「我覺得這樣太不值當了,你最好把它們都賣了吧。」
「你說得倒簡單,我怕是賣不出去了。現在股市這麼不景氣,根本就沒人想買。」
「可是每股不是標價一又八分之一鎊嗎?」
「是的,可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你根本就不可能賣出這個價。」
菲利普沉默了一會兒,他在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你的意思是,我手上的股票全都一文不值了嗎?」
「哦,我沒這樣說,當然還是值點兒錢,可問題是現在沒人想買啊。」
「那不管什麼價你都得賣出去。」
麥卡利斯特定睛看了他一會兒,心想他是不是太受打擊了。
「老兄,我真的很抱歉,但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誰也沒想到這場戰爭會這樣耗下去。確實是我讓你栽進去的,可我自己不是也栽了嗎?」
「沒關係,一點兒也沒關係,」菲利普裝作無所謂地說,「願賭就得服輸嘛。」
他回到了他之前坐著的那張桌子邊。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驚得他說不出話來。他突然頭痛欲裂,可他不想讓人覺得他太懦弱,又硬撐著在那裡坐了一個鐘頭。不管他們說什麼,他都回以發狂似的大笑。最後他終於站起身準備走了。
「你還挺看得開的。」麥卡利斯特跟他握了握手,「我想任何人賠了三四百鎊都會受不了的。」
菲利普一回到他那間破舊的小屋就撲倒在床上,任由自己陷入深深的絕望。他為自己做的蠢事懊悔不已。雖然他告訴自己後悔是荒唐的,因為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說明是不可避免的,可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難過得不能自已,一個晚上都合不了眼。他想起了過去幾年浪費錢財的種種情形。他的頭痛得仿佛要炸開了。
第二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份結算清單,是最後一趟郵車送來的。他看了一下自己的銀行存摺,發現所有錢付清以後還剩七鎊。七鎊!謝天謝地他還付得起帳單。要是跟麥卡利斯特說他付不起帳單的話那可就太丟臉了。夏季學期開學就要在眼科實習了,他之前從一個同學那兒買了個檢眼鏡,錢還沒付,他沒勇氣跟那個同學說他不要了。此外還得買幾本教材,這些錢一扣就只剩五鎊了。他靠這五鎊撐過了六周,然後終於提筆給伯父寫了封信。他感覺自己寫得像一封商業信函。他說受到戰爭的影響,他損失慘重,除非伯父伸出援手,否則無法繼續學業。他請牧師借給他一百五十鎊,他會在接下來十八個月按月分期寄還給他,他保證掙錢後會連本帶息地把錢慢慢還完。他至少還有一年半取得行醫資格,到時肯定能申請到一個周薪三鎊的助理職位。伯父回信說他什麼也做不了。現在市場行情正是最差的時候,讓他這時候把投資的東西出手豈不是賤賣了?再說他還得為自己考慮,萬一將來有個三病兩痛的,他手上那點兒錢得留著應急。他在信的末尾把菲利普教育了一頓,說他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每次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說實話,他現在出了事他一點也不驚訝,像他這樣大手大腳又不懂算計,他早就料到他會落得這樣的下場。菲利普讀著這封信,一會兒氣得渾身發燙,一會兒又心寒得渾身冰涼。他從來沒想過伯父會拒絕他。他氣得暴跳如雷,不過很快就陷入了徹底的茫然——如果伯父不肯幫他,他就不能繼續學醫了。強烈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他放下自尊,又給這位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寫了封信,把自己目前的情況描述得更加緊急。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也許是因為他沒解釋清楚,伯父並沒有意識到他現在的處境有多麼絕望,他只是回信說他不會改變主意,菲利普已經二十五歲了,這麼大個人真的該自謀生計了。等他哪天咽氣了,他可以繼承點兒遺產,不過在那之前,他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菲利普在信中感受到了一個多年來看不慣他的行為的人,在終於證明了自己是對的之後那種發自內心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