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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47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已經很晚了,一看表竟然已經九點了。他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急忙跑去廚房倒熱水刮臉。屋裡不見米爾德麗德的人影,她昨晚吃飯用的碗碟還丟在洗碗槽里沒洗。菲利普敲了敲她的房門。
「快醒醒,米爾德麗德,已經很晚了!」
見沒人答話,他又使勁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反應,估計還在屋裡生悶氣呢。他現在著急忙慌的,沒工夫管她。他在爐子上坐了些熱水,然後跳進澡盆里洗了個澡。澡盆里的冷水是昨晚就倒好的,在室溫里放了一晚上能趕走水裡的涼氣。他估計米爾德麗德會在他穿衣服的時候把早飯做好,放在起居室里。她前幾次發脾氣的時候也這樣幹過。可他還是聽不到她的動靜,看來今天要想吃早飯就得自己動手了。本來就睡過了頭,她又來這麼一出,菲利普實在氣不過。等他收拾妥當了還是不見她的人影,不過他聽到她在屋子裡走動的聲音,看樣子她已經起來了。他泡了點茶,切了幾片麵包,塗上黃油,一邊嚼著麵包一邊穿靴子,然後就飛奔下樓衝到街上,一直跑到大馬路上等電車。他一邊留意報刊亭告示牌上的戰爭動態,一邊回想昨晚的事情。隔了一晚上回過頭看,他不禁覺得很荒唐。他估計他當時的反應很可笑,不過他本來就不擅長控制自己的情緒,當時又被各種情緒給包圍了。他氣米爾德麗德把他逼到那樣的窘境,回想起她那暴跳如雷的樣子和她罵的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他還是覺得震驚。想到她最後那句嘲諷,他不由得漲紅了臉,不過馬上又輕蔑地聳了聳肩。他早就知道別人只要生他的氣就會嘲笑他的殘疾。他還看見醫院裡有人學他走路的樣子,不是像在學校時那樣當著他的面,而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他現在知道了他們不是故意要傷害他,只是人這種動物天生就喜歡模仿別人,再加上這是個很容易把人逗笑的方法。這些道理他都懂,可他還是沒辦法接受。
好在可以埋頭工作,把這些事情都拋在腦後。他一進病房就感受到了親切友好的氣氛。護士飛快地朝他露出了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您今天來得可真晚,凱利先生。」
「我昨晚出去快活了。」
「看得出來。」
「你夠了。」
他哈哈一笑,走到第一個病人身邊。這是個得了結核性潰瘍的男孩,他看到菲利普很高興。菲利普幫他把繃帶拆下來,一邊給他換上乾淨的繃帶,一邊跟他開玩笑。病人們都特別喜歡菲利普,他待人和氣,動作溫柔,下手有分寸,從來不會弄疼他們,不像有些助理那樣毛手毛腳的,下手沒個輕重。中午,他跟幾個朋友在俱樂部吃午飯,他吃得很節省,只有一個司康餅配黃油,外加一杯熱可可。他們邊吃邊聊南非的戰事。有幾個人準備去前線,但是政府選人很挑剔,沒有在醫院任職的人一律不用。有人說要是再這樣打下去,過不了多久,只要有從醫資格的他們統統都要了。不過大家普遍認為戰爭一個月之內就會結束。再說現在羅伯茨勳爵[356]都已經出馬了,一切很快就會塵埃落定。麥卡利斯特也是這樣想的,他告訴菲利普他們一定要看準時機,趕在即將宣布停戰前買入,停戰後股市肯定會暴漲,大家說不定都能撈一筆。菲利普跟麥卡利斯特說了,只要時機合適就馬上幫他買入。夏天掙的那三十鎊把他的胃口搞大了,這回他想賺他個兩三百鎊。
下了班,他搭了輛電車回肯寧頓。回去的路上他尋思著米爾德麗德今晚會做何反應。她很可能會給他臉色看,任他說什麼也不搭理,一想到這些他就心煩。今晚天氣和暖,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並不常見,就連倫敦南部這些灰濛濛的街道也瀰漫著二月的慵懶氣息;經過了漫長的冬季,大自然變得躁動起來,萬物從沉睡中甦醒,泥土中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這是春天來臨的預兆,是新的四季輪迴的開始。菲利普希望電車就這樣開下去,他一點也不想回到那間住處,他想呼吸這舒服的空氣。可是想要看看孩子的欲望突然撩撥著他的心弦,想到她咯咯笑著,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來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走到樓底下,他習慣性地抬頭看了眼家裡的窗戶,結果發現沒有亮燈,他有些驚訝。他走到樓上敲了敲門,沒人回應。米爾德麗德每次出門都會把鑰匙放在門口的墊子下面,他掀開墊子拿到了鑰匙。他打開門,劃了根火柴走進起居室。屋子裡有些異樣,可他沒有馬上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情;他把煤氣燈的氣閥調到最大,然後把燈點燃,屋裡一下子亮堂起來,他環顧四周,頓時驚得倒抽一口涼氣:整個地方一片狼藉,屋裡每樣東西都被搗爛了。他怒不可遏地衝進米爾德麗德的房間,裡面黑黢黢空蕩蕩的。他劃著名一根火柴,發現她已經把她們娘倆的東西全都帶走了(他剛才進來的時候就發現平時放在樓梯平台上的嬰兒車不見了,還以為她是帶孩子出去溜達了);洗漱台上的東西全都被摔爛了,兩把椅子的坐墊被交叉劃了兩刀,枕頭被開膛破肚,床單和床罩被割了幾個大口子,鏡子像是被錘子砸爛的。菲利普驚呆了。他走進自己房間,眼前也是一片混亂:臉盆和水罐被砸得稀巴爛,鏡子摔成了碎片,床單被割成一條一條的。米爾德麗德在他枕頭上割了個拳頭大小的口子,把裡面的羽毛抓出來撒得滿地都是。她還用刀捅穿了幾張毯子。連鏡架台上他母親那幾張照片也沒放過,相框被砸散了架,玻璃裂得像蜘蛛網。菲利普走進那間狹小的廚房,裡面凡是能砸的東西全都被砸爛了,杯盤碗盞布丁盆碎得滿地都是。
菲利普震驚得無法呼吸。米爾德麗德沒留下隻言片語,只留下這一片狼藉來表達她的憤怒,他甚至能想像出她做這一切時咬牙切齒的樣子。他回到起居室環顧著四周。他已經震驚得忘記了憤怒。他好奇地看著被她丟在餐桌上的那把菜刀和砸煤炭用的錘子,然後注意到壁爐上有把大餐刀已經斷成了兩截。她肯定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這裡破壞成這樣。勞森給他畫的像被她交叉劃了兩刀,畫布豁開了幾個大口子。他自己那幾張畫被她撕成了碎片,掛在牆上的馬奈的《奧林匹亞》、安格爾的《大宮女》,還有《菲利普四世的畫像》,全都被她用煤錘狠狠地砸爛了。桌布上、窗簾上、兩把扶手椅上全是又長又深的口子。所有東西都面目全非。兼作書桌的餐桌上方掛著克朗肖送他的一小塊波斯地毯。米爾德麗德一直很討厭這玩意兒。
「是地毯就該放在地板上,」她說,「要我說,這就是塊又髒又臭的破抹布。」
菲利普跟她說這裡面藏著一個重要謎語的謎底,米爾德麗德一聽這話就火大,她覺得菲利普是在取笑她。她對準地毯從上到下連割三刀,想必費了不少勁才割開,現在這塊地毯已經成了破布條。菲利普還有兩三個青花盤子,雖然不值什麼錢,但都是他一個一個淘來的,總價很便宜,他也很喜歡,因為看到它們就能聯想到神秘的東方,這幾個盤子也被她摔得粉碎,瓷片濺得滿地都是。他那些書的書脊也被割了幾條很長的口子,她甚至不怕麻煩地把那些沒有裝訂的法語書也撕得稀爛。壁爐台上的小擺件在爐床前碎了一地。凡是能毀的東西都被她用刀子錘子毀得面目全非。
菲利普所有的家當加起來也賣不了三十鎊,可是大部分東西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樣陪伴了他很多年,他又是個很居家的人,對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很有感情,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屬於他的。他一直都對自己這個小窩很驕傲,沒花什麼錢就把家裡布置得漂亮又有個性。此刻他絕望地跌坐在地板上,一邊問自己她怎麼能這麼狠心。突然間他心頭一陣恐慌,他騰一下站起來跑進過道里,過道里有一個壁櫥,裡面放著他的衣服。他拉開壁櫥門一看,不由得舒了口氣。他的衣服都還好好的,米爾德麗德顯然把這些東西給忘了。
他回到起居室,審視著這一地狼藉,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現在沒心思收拾這堆爛攤子,肚子也餓了,家裡又沒有吃的,於是出門吃了點東西。回來後他冷靜了一些。一想到孩子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不知道小傢伙會不會想他,也許剛開始會吧,不過不出一周肯定就把他給忘了;不過謝天謝地,米爾德麗德走了。想到這個女人,他心裡沒有憤怒,只覺得厭煩透頂。
「上帝啊,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她了。」他大聲說。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搬家了,他決定第二天早上就通知房東。畢竟把一切復歸原樣他實在負擔不起,而且他積蓄少得可憐,必須找一個比這裡還要便宜的住處。他倒是樂得搬走。這裡的租金讓他發愁,現在米爾德麗德鬧了這一出,關於她的回憶會在這裡陰魂不散。他是個急性子,心裡一有了計劃就要馬上實施,不然就會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第二天下午他就找了個收二手家具的人上門,對方出了三鎊,把所有壞的沒壞的家具都收走了。兩天後他就搬進了醫院對面那棟房子,他剛進醫學院的時候就住在這裡。房東太太是個很正派的女人。他在頂樓租了間臥室,房租一周六先令。房間又小又破,俯瞰著屋後的院子。他現在的全部家當也就只有一些衣服和一箱書了,所以小點兒也無所謂,能租到這麼便宜的房子他已經很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