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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42
作者: (英)毛姆
他們之間的衝突在兩三個星期後達到了高潮。米爾德麗德被他的行為徹底激怒了。她心裡有各種各樣的情緒,換臉就像換衣服一樣容易。現在她每天有大量的時間獨處,沒事就琢磨自己的處境。她沒有把心裡所有的感覺都付諸言語,甚至連這些感覺是什麼都弄不清楚,不過有幾件事情在她腦海中凸顯出來,她就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這幾件事情。她一直都搞不懂菲利普,也一直不怎麼喜歡他,不過她很高興身邊有這麼個人,畢竟他是個紳士,父親又是當醫生的,伯父又是做牧師的,都是體體面面的上等人。說實話她有點兒鄙視他,因為她曾經把他耍得團團轉;可是與此同時,她在他面前總覺得不太自在,沒辦法放開自己。她感覺菲利普有些看她不順眼。
剛搬來這套小公寓時,她身心俱疲,深感羞恥,很高興可以一個人待著。想到不用再付房租了,她心裡很安慰;以後不用頂風冒雨出去賺錢了,不舒服的時候可以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她痛恨她過的那種生活,見人就得賠笑臉,說話得低聲下氣的,那種日子實在太可怕了。即使現在,偶爾想起那些粗暴的男人和他們不堪入耳的言語,她都還忍不住自憐自哀地掉眼淚。不過她很少想到這些。她很感激菲利普把她從火坑裡救了出來,想到他一直掏心掏肺地愛她,自己卻那樣作踐他,她的心就因悔恨而一陣絞痛。要補償他很簡單,那種事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拒絕了,不過她只是聳了聳肩——他愛擺架子就擺架子吧,她才不在乎呢,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百爪撓心地求她了,到時候就輪到她來拒絕了。他要是覺得這是她的損失,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她毫不懷疑自己對他的掌控力。他這人是很古怪,不過她早就把他摸透了。他以前不是動不動就跟她吵架嗎,每次都發誓再也不見她了,總是沒過多久就跪在她面前求原諒。想到他那低三下四的樣子她就渾身爽快。就算讓他趴在地上,讓她踩著他的背走過去,他也是心甘情願的。她可是見過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呢。她很清楚該怎麼對付他:不搭理他,假裝沒發現他在生氣,把他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保證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搖著尾巴來找她了。想到他在她面前含垢忍辱的樣子,她不禁得意地笑出了聲。她現在放縱也放縱過了,男人這東西她已經看透了,以後再也不想跟他們有任何瓜葛。她已經準備好跟菲利普一起過日子了。說到底,他畢竟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這一點還是不能小瞧的,是吧?總之,她現在一點也不著急,也不打算主動出擊。她很高興他越來越喜歡她的孩子了,不過還是覺得很好笑;他居然對別的男人的孩子這麼上心,真是讓人笑掉大牙。這傢伙就是個怪胎,絕對的怪胎。
可是有一兩件事情讓她很驚訝。她已經習慣了菲利普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以前他什麼都願意為她做,而且還求之不得呢。她也習慣了菲利普因為她一句氣話就傷心難過,因為她一句好話就眉開眼笑;他現在不一樣了,她心想他過去這一年還是沒什麼長進,脾氣還是這麼古怪。她從來沒想過可能是他的感情起了變化。菲利普對她的壞脾氣視而不見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只是在假裝。有時候他想看書,竟然直接叫她把嘴巴閉上,她真不知是該大發脾氣還是甩臉子給他看,結果因為實在是太詫異了,竟然什麼反應也沒做。然後就到了那一次談話,他說希望他倆的關係是柏拉圖式的。她頓時想起了他們共同經歷過的那件事情,還以為菲利普是怕她會懷孕。於是她想方設法打消他的顧慮,可是怎麼說都沒用。她這樣的女人意識不到,男人並不是都像她那樣滿腦子想著那檔子事兒;她跟男人的關係向來純粹是性關係,她沒辦法理解他們居然還會有別的興趣。她突然想到菲利普一定是移情別戀了。她開始密切地觀察他,懷疑他勾搭上了醫院的護士,或是平時出去幽會的哪個女人。經過一番巧妙的提問,她得出了一個結論——阿瑟尼家裡沒什麼構成威脅的人物;至於護士嘛,她總覺得菲利普跟大多數醫學生一樣,都不把護士當女的看,一想到她們就仿佛聞到了淡淡的碘伏味兒。除此之外也沒什麼人給他寫信,他的私人物品里也沒有姑娘的照片。如果他真的愛上了別人,那他可真是藏得滴水不漏啊。再說每次問他問題的時候,他都回答得非常坦誠,顯然沒有懷疑過她是否別有用心。
「反正我不相信他愛上別人了。」她最後這樣對自己說。
她不禁鬆了口氣,因為這樣的話他肯定還是愛她的,可是這樣一來他的行為也太令人費解了。既然他打算這樣對她,當初為什麼還讓她搬過來呢?這太不正常了。米爾德麗德這樣的女人不會想到,這一切也許是出於憐憫、慷慨和善良。她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菲利普是個怪人。她突發奇想,覺得他這樣做是出於騎士風度。她滿腦子都是廉價小說里那些誇張的情節,馬上就幻想出了各種浪漫的原因來解釋他的矜持。她腦海中飛馳而過這樣的畫面:男女主人公因為誤解而互生嫌隙,歷經磨難之後重燃愛火,靈魂被淬鍊得純潔無瑕,最終在一個聖誕的極寒之夜天人永隔。她決定要在布萊頓度假的時候結束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態。到時候兩人共處一室,所有人都會以為他們是兩口子,碼頭上海風一吹,樂隊的音樂一起,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結果他死活不肯跟她住同一個房間,而且語氣有種從未有過的堅決,她猛然意識到他對她沒性趣了。她震驚了。她想到了他以前說過的那些情話,想到了他曾經愛她愛得多麼瘋狂。她感覺受到了羞辱,心裡憤恨不已。不過她骨子裡有種傲慢,所以忍忍也就過去了。他可別以為她米爾德麗德愛上他了,她才沒有呢。有時候她恨他,恨不得好好羞辱他一番;可她發現自己竟無能為力,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她在他面前變得緊張起來,有一兩次還偷偷哭了一場。她也試過拼命討好他,有天晚上他倆一起在海邊散步,她輕輕挽起他的胳膊,結果他過了一會兒就找了個藉口掙脫了,好像被她碰一下都很不舒服似的。她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現在她只有通過孩子才能牽制他。他好像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了,只要扇孩子一巴掌或者推她一把就能氣得他臉色煞白;也只有當她抱著孩子站著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才會流露出往日溫柔的笑意。這是她有次抱著孩子站在海灘上讓人拍照時發現的,從那以後她就經常擺出這樣的姿勢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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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倫敦後,米爾德麗德開始找工作。她之前一直信誓旦旦地說找工作很容易。她現在不想再依靠菲利普了;她想像著有一天跟他宣布她要搬走了,還要把孩子帶走,想想就得意得很。可是真要開始工作的時候,她突然又打起了退堂鼓。她已經不習慣長時間工作了,也不想被哪個女經理呼來喚去,一想到又要穿上以前的制服,她就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再說她跟鄰居們說過,他們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很滋潤,要是讓他們知道她還得自個兒出去掙錢,那豈不是太丟臉了?她那懶惰的天性又占了上風。她不想離開菲利普,只要菲利普願意養她,她幹嗎非走不可呢?雖說沒什麼錢可揮霍,但至少有吃有住呀,而且說不定哪天他就時來運轉了。他那個伯父一把老骨頭了,指不定哪天就翹辮子了,到時候他肯定能繼承點兒遺產。退一萬步說,就算像現在這樣過下去,也好過為了幾先令的薪水每天起早貪黑給人做牛做馬呀。這樣一想,找工作的意志頓時鬆懈了。她還是會看日報上的招聘專欄,不過只是為了表明如果有合適的工作,她還是願意試一試。可她時常感到恐慌,她怕菲利普哪天厭煩她了,不想再養她了。她現在已經徹底失去了對他的掌控,他很可能只是因為喜歡孩子才讓她繼續住下去。她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這些事情,怒火中燒地想著總有一天要讓他付出代價。她沒辦法接受他已經不再愛她了這個事實。她要逼他愛上自己。她心裡惱怒不已,可有時又會莫名其妙地渴望他。他現在冷若冰霜的樣子讓她很惱火,她總是不由自主對他產生那種想法。她覺得菲利普對她的態度很過分,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竟遭他如此對待。她不停告訴自己他們這樣生活在一起很不正常。繼而又想,要是情況有所不同,她懷上了他的孩子,他是肯定會娶她的。他這人是很古怪,可他畢竟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她越想越覺得這是個辦法,最後就跟著了魔似的,下定決心要扭轉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現在甚至都不吻她了,她想要他的吻,她還記得他以前是多麼狂熱地吻住她的嘴唇。一想到這事她就心痒痒的。她經常看著他的嘴巴出神。
二月初的一天晚上,菲利普跟她說他要跟勞森一起吃飯,晚上很晚才回來。勞森要在畫室里辦生日派對,還從比克街那家酒館買了兩瓶他們最愛喝的潘趣酒,打算痛痛快快地玩兒一晚上。米爾德麗德問他會不會有女人在場,菲利普說沒有,請的都是男的,他們就打算坐著抽抽菸聊聊天。米爾德麗德覺得這聽上去很沒意思,她要是畫家的話,肯定得找半打模特作陪。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突然她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她從床上爬起來,把樓梯平台的插銷給插上了,這樣菲利普就進不來了。凌晨一點左右,菲利普回來了,發現插銷插上了,米爾德麗德聽見他在門口咒罵,於是爬起來給他開門。
「你幹嗎把自己反鎖在裡面?不好意思,害你起來給我開門。」
「我專門給你留了門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鎖上了。」
「你快回去睡覺吧,不然會著涼的。」
他走進起居室,把煤氣燈調亮了。米爾德麗德跟著他進了起居室,走到火爐邊。
「我想暖一下腳。我的腳凍得跟冰塊一樣。」
菲利普坐下來脫靴子。他眼睛發亮,紅光滿面。米爾德麗德一看就知道他喝酒了。
「玩兒得高興嗎?」她說著對他微微一笑。
「高興,太高興了。」
菲利普現在相當清醒,不過這一晚上說說笑笑的,他到現在都還很興奮。這樣的夜晚讓他想到了以前在巴黎的時光。他興致勃勃,快活極了。他從口袋裡掏出菸斗,把菸絲裝滿了。
「你不去睡覺嗎?」米爾德麗德問他。
「一會兒再睡,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困。勞森玩兒得可高興了,從我進門到走的時候,他那張嘴巴就沒停過。」
「你們都聊了些什麼呀?」
「天知道!天南地北,什麼都談。個個都扯著嗓子嚷嚷,誰也沒聽誰的,你真該看看那場面。」
菲利普回味著今晚的時光,高興得哈哈大笑,米爾德麗德也跟著笑了。她敢肯定他今晚喝大了,這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男人嘛,她太了解了。
「我可以坐下來嗎?」她說。
菲利普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要是還不睡的話,最好去披一件睡袍吧。」
「哦,我這樣挺好的。」她摟住他的脖子,用臉貼著他的臉說,「你對我怎麼這麼壞呀,菲兒?」
菲利普試著站起身來,但是米爾德麗德摟住他不放。
「我真的很愛你,菲利普。」她說。
「別在這兒瞎扯淡了。」
「我沒有胡扯,我說的是真的,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想要你。」
菲利普掙開了她的懷抱。
「你快起來。你這是在丟人現眼,弄得我也跟個白痴一樣。」
「我愛你,菲利普!我想補償我對你造成的所有傷害。我沒法兒這樣過下去了,這太違反人性了。」
菲利普從椅子裡滑出來,留她一個人坐那裡。
「很抱歉,可是已經太遲了。」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聽著很揪心。
「可是為什麼?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可能是因為我以前愛你愛過頭了吧。我已經把激情耗盡了,一想到這種事我就害怕。我現在一看到你就會想到埃米爾和格里菲斯。這種事我也沒辦法,我想我就是過不去心裡的坎兒吧。」
米爾德麗德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吻著。
「別這樣!」他喊道。
她頹然地跌坐回椅子裡。
「我不能這樣過下去了。如果你不愛我,我寧可搬走。」
「別傻了,你又沒地方去。你想在這裡住多久就住多久,但前提是我們只是朋友關係,這一點你必須明白。」
她突然收斂起如火的激情,發出了一陣輕柔而魅惑的笑聲。接著故作嬌羞地走到他面前,抬起兩隻胳膊摟著他,然後壓低聲音哄他說:
「別傻了,你只是緊張而已,你都不知道我在床上有多溫柔。」
她貼著他的臉,輕輕蹭著他的臉頰。菲利普覺得她的笑容淫蕩得令人作嘔,她眼裡的淫光讓他不寒而慄。他本能地往後一縮。
「別亂來。」他說。
可她說什麼也不肯放他走。她噘起嘴湊近他的嘴巴,菲利普抓住她的手一把掰開,然後把她推到一邊。
「你讓我噁心。」他說。
「我?」
她一手撐著壁爐台穩住自己,一邊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她的臉頰上突然冒出了兩個小紅疙瘩。她突然怒不可遏地尖聲大笑。
「我居然讓你噁心!」
她停頓片刻,猛吸一口氣,突然對著他破口大罵。她扯著嗓子咆哮著,用她能想到的各種髒話罵他,言辭之淫穢讓菲利普目瞪口呆。她一向愛裝斯文,說話拿腔拿調,任何粗言穢語都讓她驚恐失色,菲利普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能罵出這些話。米爾德麗德走到他身邊,猛地抵住他的臉。她激動得臉都變形了,聲聲咒罵就像山洪暴發,口水匯成涓涓細流,不住地往下淌。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一次都沒有!我從頭到尾都在耍你,你這人無聊透頂,你把我煩得要死,我恨你!要不是為了錢,我永遠都不會讓你碰我,你知不知道你那副嘴臉湊過來親我的時候我有多噁心。我跟格里菲斯沒少在背後嘲笑你,因為你他媽就是個大傻瓜!大傻瓜!大傻瓜!」
說完又是一陣劈頭蓋臉的痛罵。她控訴他做過的每一件刻薄的事情,她說他為人吝嗇,說他呆板沉悶,說他虛榮自私。她的嘲笑像噴射而出的毒液,專門瞄準他最敏感的地方。終於她轉身走了,邊走邊用不堪入耳的詞語罵他,罵得歇斯底里,罵得疾風暴雨。她一把抓住門把手,猛地把門拉開,然後轉過身罵出了對他來說最有殺傷力的一句話。她把所有的惡意和憎恨都注入其中,卯足勁罵出了這個字眼,就像給了他一記重拳。
「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