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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38
作者: (英)毛姆
回到倫敦後,菲利普成了外科病房的助理。他對外科的興趣沒有對藥學的興趣大,藥學更像是一門經驗科學,給了想像力更大的發揮空間。外科病房的工作也比內科室辛苦一些:每天上午九點到十點要上一節課,上完課馬上就進病房包紮傷口、拆線、換繃帶。菲利普對自己上繃帶的技術有點得意,偶爾會自得其樂地從護士嘴裡套出句誇獎。每周有幾天下午會動手術,他就會穿上白大褂,站在階梯教室的天井裡,隨時遞上主刀醫生需要的工具,或是用紗布把創口處的血吸走,方便醫生看得更清楚。碰上比較罕見的手術,階梯教室里會擠得水泄不通,不過一般在場的學生不超過六個,這種時候,整個手術過程會有種從容不迫的愜意感,菲利普很享受這種感覺。那段時間好像全倫敦的人都特別喜歡得闌尾炎,很多病人因此進了手術室,菲利普的指導醫生還經常跟一個同事進行友誼賽,看誰割闌尾割得快並且創口小。
菲利普回到倫敦後成了外科病房的助理,每周有幾天下午會動手術,他就會穿上白大褂,站在階梯教室的天井裡,隨時遞上主刀醫生需要的工具。
過了段時間,菲利普被安排去值班,負責處理急診病人。助理們輪流值班,每人每次連值三天,這三天就住在醫院裡,三餐都在休息室吃。休息室在一樓,靠近急診室,裡面有張摺疊床,白天折起來放在壁櫥里。值班的助理白天晚上都得隨叫隨到,隨時準備照顧那些進來的傷號,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晚上每隔一兩個鐘頭,頭頂的鈴鐺就會叮噹響,值班的助理馬上條件反射地從床上跳起來。最忙的時候當然是星期六晚上,星期六晚上最忙的時候則是酒館打烊的時候。經常有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被警察拖進來,這種情況就得用洗胃泵。女人本來就不經喝,喝醉了還要挨丈夫打,不是被打破了腦袋,就是被揍得鼻子流血,有的發誓要把老公繩之以法,有的覺得太丟人,只說是自己不小心弄的。值班的助理會儘量把能處理的都處理了,碰到棘手的情況就去請住院醫生;不過一般都不敢輕易驚動他,因為他可不想被人從五樓拽下來卻發現問題一點也不嚴重。病人的傷勢小到劃傷手指,大到割破喉嚨。有男孩護著被機器絞爛的手走進來,有被馬車撞倒的男人被扛進來,有小孩子玩耍的時候摔斷了胳膊腿,偶爾還有自殺未遂的人被警察抬進來。菲利普見過一個面如死灰、怒目圓睜的男人,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划過了他整個臉頰。他住了幾個星期的院,好轉之後還有個警員專門守著他。他沉默寡言,終日陰沉著臉,氣自己居然還活著,並且明確表示一出院就會再次自殺。病房裡總是人滿為患,警察把人送來的時候,住院醫生常常陷入兩難,因為有時候很難判斷送來的人是快死了還是喝醉了,如果只是喝醉了,洗好胃就可以讓警察帶回局子裡,可是如果判斷失誤,病人死在了警察局,報紙上就會罵得很難聽。菲利普總是累到精疲力竭了才去睡覺,這樣一個小時之內都爬不起來了。沒有病人照顧的時候,他就坐在急診室跟夜班護士聊天。夜班護士頭髮灰白,長相很男性化,已經在急診部工作了二十年。她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自己做得了主,也不用跟別的護士打交道。她動作有點慢,但絕對是一把好手,急救從來沒失手過。新來的助理們沒經驗,遇事容易慌張,有她在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她這些年見過的助理成千上萬,她對誰都沒什麼特別的印象,統統管他們叫布朗先生。每次助理們表示抗議,告訴她自己真名的時候,她都只是點點頭,然後繼續叫他們布朗先生。急診室里只有兩張馬鬃沙發和一盞火光搖曳的煤氣燈,菲利普喜歡坐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裡聽她說話。她早就不把進急診室的病人當人看了,在她眼裡他們是醉鬼,是斷了的胳膊,是割破的喉嚨。她把世間的罪惡、不幸和殘忍都視作理所當然,對她來說,人類的行為既無可稱讚又無可指摘,她只是接受。她有種冷酷的幽默感。
「我記得有一個尋死的人,」她對菲利普說,「他跳進了泰晤士河,結果被人撈起來送到了這裡,十天過後他得了傷寒症,因為喝了泰晤士河裡的水。」
「那他死了嗎?」
「死了,死得硬邦邦的。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自殺的……這些尋死的傢伙很有意思。我記得有個男的因為找工作無望,老婆又死了,就把衣服當了買了把左輪手槍,結果一槍打歪了,只崩掉了一隻眼睛,住了段時間的院就好了。再後來,說了你都不信,這傢伙缺了隻眼睛又崩壞了臉,居然突然就想通了,覺得這個世界好像也沒那麼糟糕,後來就幸福地生活下去了。接觸了這麼多自殺的人,我發現一個人尋死並非大家以為的那樣,是為了什麼情呀愛的,那只是小說家的幻想;人之所以尋死,是因為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了。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金錢比愛情更重要吧。」菲利普回答。
他這段時間滿腦子想的都是錢的事。他發現他經常念叨的那句話實在太不靠譜了,什麼「多一個人只是多一副餐具而已」,他開始為現在的花銷發愁了。米爾德麗德一點也不會過日子,兩個人在家吃飯的開銷就跟下館子差不多;小傢伙還得買衣服,米爾德麗德要買靴子雨傘和一些對她來說缺一不可的零碎物件。從布萊頓回來後,她嘴上說要找工作,卻一直不見行動,沒過多久又得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兩周。感冒好了她去應聘了一兩個職位,結果都石沉大海,不是到得太晚,別人已經招到人了,就是她覺得活兒太重,身體吃不消。有一次好不容易通過了面試,一周的薪水十四先令,她又覺得她不止這個價。
「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呀,」她說,「你開價太低的話,別人是不會尊重你的。」
「我覺得十四先令也沒那麼糟糕。」菲利普冷冷地回答。
他忍不住想,要是有了這筆收入,家裡的開銷可就輕鬆多了。米爾德麗德已經在暗示他,說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為沒有體面的裙子穿去面試。菲利普給她買了裙子,她又去面試了一兩次,但菲利普已經看出來她只是裝裝樣子,壓根兒就不想工作。他知道的賺錢的辦法就只有炒股,去年夏天嘗到了甜頭,現在做夢都想再賺一筆;可是德蘭士瓦[353]爆發了戰爭[354],南非的一切都停擺了。麥卡利斯特告訴他,雷德弗斯·布勒上將[355]一個月之內就會攻下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亞,到時候股市肯定會暴漲。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英國軍隊吃一場敗仗,讓股價下跌一些,到時候就可以低價買入了。菲利普開始孜孜不倦地讀他最愛的報紙上「市井雜談」的板塊。他憂心忡忡,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有一兩次凶了米爾德麗德幾句。米爾德麗德說話沒分寸,又沒有氣量,當場就對他甩臉子發脾氣,兩人因此大吵了一架。每次吵完架菲利普都會為自己說過的話表達歉意,可是米爾德麗德生性小氣,不肯原諒,慪氣慪個兩三天是常有的事。菲利普發現她現在方方面面都很招人煩:她吃飯的樣子很做作,一點也不愛整潔,衣服在起居室丟得到處都是。這場戰爭牽動著他的神經,無論晨昏他都如饑似渴地讀著報紙,米爾德麗德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認識了兩三個街坊,有個街坊問她願不願意讓副牧師去她家坐坐。她在家裡接待了副牧師,還不忘戴上一枚婚戒,自稱是凱利夫人。家裡的牆上掛著兩三幅菲利普在巴黎時的習作,全都是裸體人像,有兩張是裸女,一張是米蓋爾·阿胡里亞的畫像,畫上的他雙手握拳,兩腳張開,直挺挺地站著。菲利普一直保留著這幾幅畫,因為這些是他畫過的最好的作品,而且能讓他想起那段快樂的時光。米爾德麗德早就看這幾幅畫不順眼了。
「我希望你能把這幾幅畫取下來,菲利普。」她終於跟他提了這事兒,「十三號樓那個福爾曼太太昨天下午過來小坐,我都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我看見她一直盯著這幾幅畫。」
「這些畫有什麼問題嗎?」
「太不得體了。要我說就是噁心!怎麼能把這些裸體畫掛家裡呢。再說對孩子的影響也不好,她現在已經會認東西了。」
「你怎麼能這麼庸俗?」
「庸俗?我管這叫內斂。我以前從來沒說過什麼,可是你以為我喜歡整天看著這些赤條條的傢伙嗎?」
「你真的一點兒幽默感也沒有嗎,米爾德麗德?」他冷冷地問。
「這跟幽默感有什麼關係?你不摘我都想自己動手了。你想知道我對這些畫的看法嗎?告訴你吧,我覺得這些東西很噁心。」
「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禁止你碰這些畫。」
每次米爾德麗德生他氣的時候都會拿孩子來懲罰他。小傢伙很喜歡菲利普,就像菲利普很喜歡她一樣。她每天早上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爬進他的房間(她快滿兩歲了,已經走得很穩了),被他抱進被窩裡。每次米爾德麗德制止她的時候,可憐的孩子就會號啕大哭。菲利普讓她別這樣,她就這麼回他一句:
「我可不想讓她養成習慣。」
如果他再多說什麼,她就會說:
「我的孩子我愛怎麼管怎麼管,跟你有什麼關係。外人要是聽到你說這些話,還以為你是孩子他爸呢。我是她母親,我知道什麼對她好。」
菲利普被她乾的這些蠢事給激怒了,不過他現在一點也不在乎她了,所以也只是偶爾才被她激怒。他漸漸習慣了屋裡有她這麼個人。聖誕節到了,他可以休幾天假。他買了些冬青樹枝,把公寓裝飾了一番,聖誕節當天還給母女倆各送了一份小禮物。由於兩個人吃不完一隻火雞,米爾德麗德就烤了一隻雞,還煮了一個從附近的雜貨店買的聖誕布丁。兩人還開了瓶紅酒犒勞自己。吃完飯,菲利普坐在爐子邊的扶手椅里抽著菸斗。他好久不喝酒了,突然喝幾杯還有點不習慣,腦袋暈暈乎乎的,終於暫時忘記了對金錢時時刻刻的焦慮。他感覺幸福又愜意。不一會兒,米爾德麗德進來說孩子要睡了,想讓他親親,菲利普笑著走進了她的臥室。跟孩子說完晚安,他滅掉煤氣燈,留了條門縫,免得聽不見她的哭聲,然後回到起居室。
「你要坐哪兒?」他問米爾德麗德。
「你還是坐你的椅子吧,我坐地板上就行了。」
他坐下來之後,米爾德麗德在火爐前坐定,然後背靠著他的膝蓋。他不禁想到她住在沃克斯豪爾大橋路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坐著的,只不過現在的位置對調了,以前是他坐在地板上,把頭靠在她的膝蓋上。那時候的他愛她愛得多麼痴狂啊。一時間,他對她產生了久未有過的柔情。他似乎感覺孩子那兩條柔軟的小胳膊還摟著他的脖子。
「你這樣坐著舒服嗎?」他問。
米爾德麗德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然後點了點頭。兩人都出神地望著爐火,誰都沒跟誰說話。最後她終於轉過身,好奇地看著菲利普。
「你知不知道,自從我搬到這裡之後,你還沒吻過我呢。」她突然說道。
「你想讓我吻你嗎?」菲利普微微一笑。
「我想你對我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吧?」
「我非常喜歡你。」
「你更喜歡孩子。」
他沒有回答,米爾德麗德把臉靠在他手上。
「你已經不生我的氣了嗎?」過了一會兒,她低垂著眼睛問道。
「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喜歡你。浴火重生後我才學會了愛你。」
她居然用了一個她狂看的那種廉價小說里的詞語,菲利普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心裡納悶她說的這些話對她來說到底有沒有意義,也許除了引用《家庭先驅報》上那些生硬的語句,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吧。
「我們這樣住在一起真是太可笑了。」
菲利普許久沒有答話,沉默再一次降臨。不過他終於還是開口了,而且好像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沉默了許久。
「你不要生我的氣。感情的事情是由不得人控制的。我還記得我曾因為你這樣那樣的行為怪你惡毒殘忍,現在想來我真的很傻,你不愛我,我不應該因此責怪你。我以為我能讓你愛上我,現在我知道了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但無論是什麼,這個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這個東西不存在,那無論你用什麼辦法,善良也好,慷慨也罷,都不可能讓對方愛上你。」
「我以為你要是真的愛過我,現在就會依然愛著我。」
「我也這樣以為。我以前覺得這種感覺會持續一生,我寧願死也不能沒有你,我還經常盼著你人老珠黃的那一天,等所有人都離你而去了,你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米爾德麗德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說她準備去睡了。她怯怯地對他微微一笑。
「今天是聖誕節,菲利普,你不給我一個晚安吻嗎?」
菲利普哈哈一笑,微微紅了臉,俯身吻了吻她。她轉身進了臥室,他拿著本書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