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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21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從阿瑟尼家裡出來,沿著法院路走到斯特蘭德大街,一直走到議會街街口等公共馬車。認識阿瑟尼一家差不多六周後,有一個星期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結果發現去肯寧頓的馬車已經滿了。雖然已經是六月了,但是白天下了雨,晚上還是冷颼颼的。於是他走到皮卡迪利廣場,想等一輛有空位的馬車。馬車一般停在廣場噴泉邊,到這一站的時候,車上最多只有兩三個人。每隔十五分鐘發一班車,菲利普還得再等一會兒。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周圍的人群。酒館已經要打烊了,廣場上還是人來人往。他今晚跟阿瑟尼相談甚歡,阿瑟尼有種迷人的天賦,特別會啟發別人。菲利普這會兒還在不停琢磨著他說的話。
突然,他的心臟停跳了一拍——他看見了米爾德麗德。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想起過她了。她正準備從夏夫茨伯里大道的轉角穿過馬路,在一個雨棚下面停下了腳步,等著路上那一串計程車開過去。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車流,等待過馬路的時機。她戴著頂黑色大草帽,草帽上裝飾著一大堆羽毛,身穿一襲黑色絲綢裙,那會兒很流行穿這種拖地長裙。這時路上沒車了,米爾德麗德穿過馬路,裙擺拖地,往皮卡迪利大街走去。菲利普跟在她後面,心怦怦直跳。他不想跟她說話,只是很好奇她這個點要去哪兒,也想再看一下她的臉。她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慢慢走著,接著往艾爾街一拐,穿進攝政街,然後又朝皮卡迪利廣場走去。菲利普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為什麼兜這一圈兒。也許是在等人吧,他突然有種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她等的人是誰。只見她快步趕上了一個戴著圓頂禮帽的矮個子男人,男人慢悠悠地踱著步子,跟她往同一個方向走去。米爾德麗德跟他擦身而過時瞥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往前走了幾步,走到斯萬-埃德加百貨公司時她停下了腳步,然後面朝馬路等待著。男人走到她跟前,米爾德麗德朝他笑了笑。男人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後一扭頭,溜達著走了。菲利普一下子明白了。
他頓時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雙腿發軟,天旋地轉,差點兒站不穩。他定了定神,快步追上去,然後碰了碰她的肩膀。
「米爾德麗德。」
她嚇得一激靈,轉身看著他。菲利普感覺她臉紅了,但是周圍光線昏暗,看不太真切。兩人愣在那兒看著對方,誰都沒有說話。最後她終於開口了:
「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
菲利普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知該如何作答,心裡有千言萬語,可句句都顯得突兀。
「這真是太糟糕了。」他倒抽了一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一句話也沒說,一扭頭別過身去,低頭盯著人行道。菲利普感覺自己難過得臉都變形了。
「有什麼地方能坐下來聊聊嗎?」
「我不想聊。」她憤憤地說,「別管我行不行!」
菲利普突然想到她也許急需用錢,不能在這時候走開。
「你要是缺錢的話,我身上還有幾枚金幣。」他脫口而出。
「我不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回家正好從這裡路過,我打算跟一個女同事在這裡碰面。」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這時候就別撒謊了!」他厲聲說道。
見她哭了起來,他又問了一遍:
「我們能找個地方談談嗎?我可以去你住的地方嗎?」
「不行,你不能去那裡。」她抽泣著說,「那裡不准我帶男人回去。我明天再跟你見面吧。」
菲利普感覺她明天肯定不會赴約。他不想就這樣放她走。
「不行,現在就找個地方。」
「好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個房間,不過他們要收六先令。」
「我不介意。在哪兒?」
她把地址給了他,菲利普叫了輛出租馬車。馬車駛過大英博物館,拐進格雷律師學院路附近一條破舊的小巷。剛到街角她就讓馬車停下了。
「他們不讓把車開到門口。」她說。
這是上車到現在兩人說過的唯一的話。下車往前走了幾碼,米爾德麗德在一扇門上重重地敲了三下。菲利普注意到門上的小窗上掛了塊硬紙板,上面寫著「有房出租」。門悄聲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高個子女人讓他們進了屋。她瞪了菲利普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跟米爾德麗德嘀咕了幾句。米爾德麗德帶著他走過一段走廊,來到一間背陰的小屋。屋裡黑漆漆的,她跟菲利普要了根火柴,把煤氣燈點燃。燈上沒有球形燈罩,燈芯呼啦一下燒得很旺,屋子裡一片亮堂。菲利普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間又髒又小的臥室里,屋裡有一套家具被刷成松木的顏色,放在這么小的屋子裡顯得特別擠。蕾絲窗簾已經髒得發黑了,爐柵用一個大紙扇遮起來。米爾德麗德一屁股坐在壁爐台邊的椅子上。菲利普坐在床邊,他覺得很羞恥。他這才看見她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眼睫毛刷得漆黑,可她看上去很瘦,而且一臉病容,臉上的腮紅顯得她的皮膚愈發青白。她無精打采地盯著那把紙扇。菲利普腦子一片空白,喉嚨堵得慌,像要哭出來似的。他忍不住用手捂住了眼睛。
「我的上帝啊,這太糟糕了。」他呻吟道。
「你操這份兒心幹什麼。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呢。」
菲利普沒有回答,不一會兒她突然哭了起來。
「你不會以為我幹這個是因為我喜歡吧?」
「哦,我親愛的,」他喊道,「我太難過了,我真的太難過了。」
「真謝謝你的同情。」
菲利普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生怕他說的話會被她當作指責或譏諷。
「孩子呢?」他終於問了一句。
「跟我一起在倫敦。我沒錢讓她繼續待在布萊頓,只好把她接走了。我在海布里租了個房間,我跟他們說我在一家劇院當演員。每天都要從那邊大老遠過來西區,可是沒辦法,沒人願意把房子租給做我這種工作的人。」
「原來那家店不肯要你嗎?」
「不肯要我,哪裡都不肯要我。我腿都快跑斷了都找不到一份工作。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結果我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再回去的時候他們就說我以後不用去了。也不能怪他們,是吧?像他們那些地方,誰願意用柔柔弱弱的姑娘呢。」
「你看起來不太舒服。」菲利普說。
「我今晚不該出來的,但是沒辦法,我需要錢。我寫信給埃米爾說我身無分文了,結果他連信都沒回。」
「你可以寫信給我的。」
「我不想寫給你,發生了那些事情,我怎麼還能寫信給你?我不想讓你知道我落到了這步田地。就算你說我罪有應得,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你還是不了解我嗎?你到現在都還是不了解我嗎?」
一瞬間他想起了為她受過的所有煎熬,回想起那種痛苦的滋味,他心裡很難受。還好一切都只是回憶了。現在看著她,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愛她了。他很同情她的遭遇,可是又很高興自己終於從那段感情里走出來了。他神情嚴肅地看著她,暗暗問自己當初怎麼會那麼迷戀她。
「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她說,「是我這輩子見過的唯一真正的紳士。」她頓了頓,臉唰的一下紅了,「我很討厭跟你借錢,菲利普,可是如果你有的話,能不能借我一些?」
「幸好我身上還有點兒錢,不過只有這兩鎊。」
他把那兩枚金幣遞給她。
「我會還給你的,菲利普。」
「哦,沒事的。」他笑了笑,「不用擔心。」
他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兩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聊著,仿佛整件事情都很自然。過了一會兒她準備走了,準備回到她那可怕的生活中去,而他什麼也做不了。米爾德麗德接錢時站了起來,現在兩人面對面站著。
「恐怕耽擱你了吧?」她問,「你應該要回家了吧。」
「沒事兒,我不趕時間。」他回答。
「我真高興能坐下來休息一下。」
這句話暗含的意思狠狠地撕扯著他的心,看到她疲憊不堪地癱坐回椅子裡,他心如刀割。兩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沉默不語,菲利普尷尬地點燃了一支煙。
「菲利普,你真的很善良,沒對我說一句難聽的話。我還以為你會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
說著她又哭了起來。菲利普突然想起埃米爾拋棄她時,她是怎樣過來找他,又是怎樣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想到她經歷的那些痛苦,還有自己受過的那些屈辱,他心中的憐憫之情愈加強烈。
「要是能擺脫這樣的生活就好了!」她痛苦地呻吟著,「我痛恨這樣的生活!我過不了這種日子,我不是干那種事的姑娘。只要能擺脫現在的生活,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就算當女傭我也願意。啊!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陷入了自憐的情緒,終於徹底崩潰了。她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瘦弱的身體跟著顫抖不已。
「哦,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只有做過才知道!」
菲利普不忍心看她痛哭。想到她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心裡備受折磨。
「可憐的孩子,」他喃喃道,「可憐的孩子啊……」
他被深深觸動了。突然間他靈光一閃,冒出了一個讓他狂喜不已的念頭。
「聽我說,如果你想擺脫這樣的生活,我有一個辦法。雖然我現在也窮得要命,必須節衣縮食過日子,不過我在肯寧頓那邊租了一小套公寓,有一個房間我用不著。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孩子一起住在那裡。我請了個女工幫我打掃做飯,每周付她三先令六便士。你可以幫我幹這些活兒,你的伙食費應該不會比她的工錢多多少。多一個人吃飯只是多一副餐具而已,小孩的話應該也吃不了多少。」
米爾德麗德突然停止了哭泣,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發生了那些事情後你還願意要我?」
菲利普想到自己要說的話,有些尷尬地臉紅了。
「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只是給你一個我用不著的空房間,再順便給你提供伙食而已。那個女工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我對你完全沒有別的想法。我想你做的飯菜還是能吃的吧。」
她噌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作勢要朝他走過來。
「你對我太好了,菲利普!」
「別,別過來。」他馬上說道,趕緊伸出一隻手,像要推開她似的。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讓她碰自己。
「我跟你只是朋友關係,僅此而已。」
「你對我真的太好了!」她忍不住又說了一遍,「你對我真的太好了。」
「所以你這是答應了嗎?」
「哦,是的!只要能擺脫這樣的生活,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你絕不會後悔做了這件好事的,菲利普,你絕不會後悔的。我什麼時候可以過去,菲利普?」
「最好就明天吧。」
她突然又淚如雨下。
「你怎麼又哭了呢?」菲利普笑著說。
「我太感激你了。我都不知道我這輩子該怎麼報答你。」
「哦,沒事的。你現在趕緊回家吧。」
菲利普把地址寫給她,讓她明天下午五點半過去,說那時候他應該已經把家裡收拾好了。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只能走路回家了,可是這段路好像並不遙遠,因為他陶然若醉,喜不自禁,好像漫步在雲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