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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14
作者: (英)毛姆
這時門口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孩子們一窩蜂沖了進來。一個個洗得乾乾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用肥皂洗過的小臉蛋閃閃發亮,沾了水的頭髮梳得服服帖帖。他們全都要在薩利的帶領下去主日學校。阿瑟尼一個勁兒地逗他們,看得出來,這些孩子個個都是他的心頭肉。孩子們都長得很健康,也很漂亮,阿瑟尼對他們引以為傲,那樣子看了很讓人感動。菲利普感覺孩子們在他面前有點害羞,等爸爸把他們打發走的時候,他們顯然都鬆了口氣,一溜煙從屋子裡跑出去了。幾分鐘後,阿瑟尼夫人進來了。她已經摘掉了頭上的捲髮針,前額聳立著繁複的劉海兒。她穿著一條素淨的黑裙子,帽子上裝飾著廉價的花飾,她正費力地把一雙因為太過操勞而變得紅腫粗糙的手擠進一副黑色的羊羔皮手套里。
「我要去教堂了,阿瑟尼。」她說,「你沒啥需要的吧?」
「只需要你的禱告,我的貝蒂。」
「禱告對你也沒啥用,你才不信這一套呢。」她笑著說,然後又轉向菲利普,慢條斯理地對他說,「我沒法兒讓他去教堂。他呀,比無神論者好不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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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簡直像極了魯本斯[337]的第二任老婆。」阿瑟尼大聲說,「要是再穿上十七世紀的衣服,肯定美得不可方物。要娶就要娶這樣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看看她。」
「你就別叨叨了吧,阿瑟尼。」她淡定地說。
她終於把手套扣好了,走之前又轉向菲利普,露出了一個和藹又有些尷尬的微笑。
「您會留下來喝茶的吧?阿瑟尼喜歡跟人聊天,難得遇到夠聰明的人。」
「他當然會留下來喝茶啦。」老婆走了以後他接著說他,「我堅持讓孩子們去主日學校,我也喜歡貝蒂去教堂。我覺得女人就應該篤信宗教。我自己不信那一套,不過我喜歡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在涉及真理的問題上很較真,阿瑟尼這種隨意的態度讓他有些震驚。
「可是,你怎麼能看著你的孩子學一些你根本不相信的東西呢?」
「如果這些東西是美的,我就不太在乎它是不是真的。一個東西既要在理性層面吸引你,又要在美感層面吸引你,這個要求未免太高了。我想讓貝蒂皈依羅馬天主教,我想看著她頭戴紙花冠改宗天主教,可惜她是個無可救藥的新教徒。再說信不信宗教跟人的性情有關,如果你本身就有宗教氣質,不管是什麼你都會相信;如果你本身沒有宗教氣質,那無論別人給你灌輸了什麼信仰,你最後都會擺脫掉。宗教也許是道德教育最好的手段,就像你們開藥的時候會用到的一些藥,這些藥本身沒什麼效果,但可以促進別的藥物的吸收。你信了某個教就等於接受了某種道德觀念,因為二者是捆綁在一起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再信這個教了,那些道德觀念也還是會留在你心裡。比起研讀斯賓塞[338]的哲學著作,那些通過上帝的愛知道要與人為善的人,更可能成為一個善良的人。」
這跟菲利普的觀點完全相反。他依然覺得基督教是一種可恥的枷鎖,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掙脫。在他的潛意識中,基督教意味著特坎伯雷大教堂里乏味的禮拜儀式,意味著在布萊克斯特布爾冰冷的教堂里枯坐幾個小時。他覺得阿瑟尼說的道德觀念不過是宗教的一部分,是那些智商有限的人拋棄了信仰之後保留下來的,他們不知道,這些觀念唯一的合理性正是由宗教賦予的。他正想著該如何回應,阿瑟尼卻突然對羅馬天主教大發議論,因為他更喜歡聽自己說話而不是跟人討論。對他來說,羅馬天主教是西班牙必不可少的一個部分,而西班牙對他意義重大,因為他曾為了擺脫婚姻生活的桎梏逃到了那裡。他揮舞著胳膊,用抑揚頓挫、引人注意的語氣向他描述西班牙宏偉的大教堂,那巨大昏暗的空間,祭壇後面金碧輝煌的裝飾畫,華麗而斑駁的鍍金鐵藝,空氣中濃郁的焚香氣息,以及針落可聞的寂靜。菲利普仿佛看見穿著細麻布白色短法衣的教士們和穿著紅色法衣的侍祭們,經過聖器室來到唱詩班前,幾乎可以聽到晚禱時單調的吟唱。阿瑟尼提到的那些地名——阿維拉、塔拉戈納、薩拉戈薩、塞戈維亞、科爾多瓦——在他心裡吹響了嘹亮的號角。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巨大的灰色花崗岩山體矗立在古老的西班牙城鎮裡,放眼望去是飛沙走石的蒼茫曠野。
「我一直挺想去塞維亞的。」菲利普隨口說了一句,阿瑟尼正好停頓了片刻,一隻手誇張地舉在空中。
「塞維亞!」阿瑟尼喊道,「不不不,不要去那裡。一說起塞維亞就會想到姑娘們打著響板在瓜達爾基維爾河[339]邊的花園裡唱歌跳舞,還有鬥牛表演、香橙花、繡花披肩和頭紗。塞維亞代表的那個西班牙就像一部喜歌劇,塞維亞就是西班牙的蒙馬特,只有膚淺的人才能在它唾手可得的魅力中樂此不疲。泰奧菲爾·戈蒂耶[340]已經把塞維亞所有能體驗的樂趣都體驗過了,我們這些後來的人只能是炒冷飯。他那雙大胖手把那些膚淺的東西全都摸了個遍,那裡的一切都很膚淺;所有東西都沾上了他的手指印,被他磨得油光發亮。塞維亞的代表畫家就是穆里洛[341]。」
說完他站起來,走到那個西班牙櫥櫃前,拉開那個有著鍍金大合頁和精美鎖頭的櫃門,只見裡面有很多個小抽屜。他從裡面拿出來一沓照片。
「你知道埃爾·格列柯這個人嗎?」他問。
「哦,我記得我在巴黎的時候有個朋友被他的作品給震撼了。」
「埃爾·格列柯把托萊多畫活了,可惜貝蒂找不到我想給你看的那張照片,那是埃爾·格列柯畫的他深愛的那座城市,畫得比任何照片都要真實。過來坐在桌子邊一起看看。」
菲利普把椅子往前拖了拖,阿瑟尼把那張照片擺在他面前。他好奇地看著這幅畫,默默凝視了很久。他伸手去拿另外的照片,阿瑟尼直接遞給了他。這是他第一次見識這位神秘大師的作品,第一眼看過去他覺得有些不安,因為畫家的筆觸很隨意,畫面上的人物被肆意拉長,人物的腦袋很小,姿勢很誇張。這顯然不是現實主義的作品,可是即使在這些照片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令人不安的真實感。阿瑟尼急切而生動地描述著畫中的景物,菲利普只感覺耳邊的聲音變得很模糊。他很困惑,卻又莫名地感動。這些畫似乎在向他傳達某種意義,可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有些畫的是男人的肖像,畫中人的眼睛大而憂鬱,好像在向你訴說著什麼;有的是穿著方濟各會或多明我會長袍的修士,他們看上去憂心如焚,做出你不明其意的姿勢;有一張是聖母升天圖;有一張是耶穌受難圖,畫家不知道施了什麼魔法,竟能讓人感覺到耶穌的屍體不僅僅是肉體凡胎,更是神聖不可褻瀆的;另一張耶穌升天圖中,救主耶穌似要飛向九天之上,卻又穩穩地站立在空中,仿佛腳下是堅實的土地,使徒們高舉雙臂,衣袂翻飛,做出狂喜的姿勢,讓人感覺到那種極樂和神聖的喜悅。幾乎所有作品的背景都是夜晚的天空,這是靈魂的暗夜,地獄的邪風席捲著狂雲,天上是一輪慘白陰森的月亮。
「這樣的天空我在托萊多看見過好多次。」阿瑟尼說,「我懷疑格列柯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是在這樣一個晚上,這景象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中,他一輩子都沒能擺脫。」
菲利普記得克拉頓曾深受格列柯的影響,現在他終於見識到了這位大師的作品。他覺得克拉頓是他在巴黎認識的人裡面最有趣的,他那冷嘲熱諷和目中無人的態度讓人很難深入了解他,可是現在回過頭看,菲利普覺得他身上有種悲劇性的力量,這種力量想要通過繪畫來表達自己,只可惜總是徒勞無功。克拉頓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在一個毫無神秘主義傾向的時代追求神秘主義,他無法忍受自己的生活,因為他發現自己無法表達他內心那些模糊的衝動所暗示的東西。他的才智滿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所以當他看到那個希臘人發明出了新的技巧來表達他靈魂的渴望時,會對他深感投契也就不足為奇了。菲利普又看了一遍這個系列的西班牙紳士的肖像,他們穿著帶褶邊的衣服,蓄著小山羊鬍,臉色在素淨黑衣和昏暗背景的襯托下顯得很蒼白。埃爾·格列柯是捕捉靈魂的畫家,他筆下的這些紳士蒼白清癯,不是因為生命力衰竭,而是長久的克制所造成的;他們懷著備受折磨的心靈行走在世間,卻對世間的美毫無覺察,因為他們的眼睛只看向自己的內心,被那些無形事物的光芒所驚艷。沒有哪個畫家更加無情地揭示出這一真相:這世界不過是一個驛站,我們只是塵世的過客。他筆下這些人物的靈魂透過自己的眼睛述說著奇怪的渴望;他們的感官出奇地敏銳,不是說善於聽音辨色或識味,而是說能夠捕捉到靈魂最微妙的感覺。這位高貴的畫家懷著僧侶之心行走在世間,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正是聖徒們在閉關修行的小屋裡所參悟的,而他並不為所見之物感到震驚。他的嘴唇也從不顯露出微笑。
菲利普依然沉默著。他又回到托萊多那幅畫的照片,覺得這是所有照片裡最吸引人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畫面,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站在一個新世界的入口,冒險的快感讓他激動得顫抖。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到了曾將他吞噬的愛情,比起現在內心洶湧的興奮感,愛情似乎變得微不足道了。這幅畫很長,山丘上是密密麻麻的房屋,畫面一角有個男孩,手裡拿著一大張這個城鎮的地圖,另一角是一個代表塔霍河[342]的經典人物,天空中是被天使簇擁的童貞瑪利亞。這幅風景畫跟他的所有觀念都大相逕庭,因為他一直以來生活的圈子對逼真的現實主義推崇備至,可他在這幅畫裡感受到的真實感,比他虛心追隨的任何一個大師表現出來的真實感都要強烈,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聽阿瑟尼說,這幅作品刻畫得實在太精確了,托萊多的市民來看這幅畫的時候,竟從上面認出了自己的房子。畫家只是把他看到的東西一五一十地畫了下來,只不過他是用心靈之眼去看的。這座灰色的城鎮似乎不屬於塵世,這是一座靈魂之城,照耀著它的慘澹光線既非白晝又非夜晚。城鎮矗立在綠色的山丘上,這種綠也不是塵世的綠;外圍聳立著結實的城牆和堡壘,任何人類發明的機器或引擎都無法將其摧毀,只有禱告、禁食、懊悔的嘆息,以及肉體的禁慾才有如此力量。這裡是神的領地。這些灰色的房屋是用石匠們從來沒見過的石材建造的,外表看上去森然可怕,不知道裡面會住著些什麼人。走在街上若是發現這些房屋全都荒廢著,你也不會感到驚訝;房子雖荒廢但並非空無一物,你能感覺到裡面有某種存在,雖然目不能視,但每一個內在的感官都能清楚感知。這是一座神秘的城市,想像力在這裡也會失去作用,就像從光亮的地方一腳踏入黑暗;靈魂赤身裸體穿行其中,知曉了一切不可知的,體驗了超越一切的絕對,並莫名意識到了這私密又難言的體驗。那片藍天如此真實,不是肉眼所見而是靈魂所見的真實;奇異的微風吹動縷縷白雲,就像迷失的靈魂在哭泣嘆息。你會看見在這片藍天中,聖母瑪利亞身著紅裙藍袍,被羽翼豐滿的天使們簇擁,而你並不會為此感到驚訝。菲利普感覺這裡的居民也不會對此奇景感到震驚,他們會懷著崇敬和感恩之心繼續前行。
阿瑟尼提到了西班牙的一些神秘主義作家,談到了大德蘭修女[343]、聖十字若望、迭戈·德·萊昂修士[344]。他們無一例外都有著對無形事物的熱情,正如菲利普在埃爾·格列柯的作品中感受到的。他們似乎擁有觸碰無實體之物、看見不可見之物的力量。他們代表著那個時代的西班牙,胸中激盪著一個偉大民族的英勇壯舉。他們的幻想中滿是在美洲的輝煌戰績和加勒比海岸綠色的島嶼;他們的血管中流淌著常年與摩爾人征戰的驍勇;他們傲視群雄,因為他們是世界的主人;他們心中是卡斯蒂利亞廣袤的土地、黃沙漫漫的荒野和白雪皚皚的高山,是安達盧西亞[345]的驕陽和藍天以及鮮花似錦的平原。生活如此熱烈斑斕,正因為生活賜予他們的太多,他們總是躁動不安地渴望更多;生而為人,所以不知滿足;他們旺盛的生命力需要一個出口,於是狂熱地追逐那些美得不可言喻的事物。阿瑟尼很高興他閒暇時翻譯的詩歌終於有了聽眾,他用磁性動聽的聲音吟誦起讚美詩《靈魂和它的愛人》,第一句便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346]」,接著又朗誦了路易斯·德·萊昂修士[347]寫的《靜夜》。他翻譯得非常簡單,也用到了一定的技巧,並且找到了能體現原文那種滄桑壯麗的詞語。埃爾·格列柯的畫作為這些詩歌做了註腳,這些詩歌又反過來詮釋了他的畫作。
菲利普有些鄙視理想主義。他一向對生活充滿熱情,而他見過的所謂理想主義,大抵都是對生活的逃避。理想主義者無法忍受被人群推來搡去,所以總是退縮到一邊;他沒有勇氣去奮鬥,就說奮鬥是低俗的;他自視甚高,周圍人不肯同樣高看他,他就反過來鄙視他們以自我安慰。菲利普覺得海沃德就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他皮膚白皙,懶懶散散,發福得像個吹脹的氣球,腦袋也禿得很厲害,但他還是很寶貝自己殘存的美貌,還是精心計劃著將來某一天要做的那些有格調的事情,背地裡卻總是喝著威士忌,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正是因為反感海沃德代表的這種生活,他才渴望面對生活的本來面目。骯髒、醜惡、殘疾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他想看到人的靈魂最赤裸的樣子。每次有什麼卑鄙、殘忍、自私、淫邪的事情發生,他就會心滿意足地搓著雙手,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巴黎的時候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世間並無美醜,唯有真實,追求美是多愁善感的表現。以前他為了逃避「好看」的暴政,不是專門在一幅風景畫裡畫了個梅尼耶巧克力的GG牌嗎?
可是現在他似乎有了新的領悟。他一直在走向這一領悟,猶猶豫豫,跌跌撞撞,只不過他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他感覺自己即將有一個新的發現。他隱約感覺到有一種比他一直崇拜的現實主義更好的東西,但那絕不是冷血的理想主義,不是懦弱地逃避生活,因為它太過強大,充滿陽剛,它接受生活的鮮活飽滿,醜陋與美好、失意潦倒與英雄主義。本質上它依然是一種現實主義,但它是一種更高形式的現實主義,它就像一束強光,照亮了現實生活,使之呈現出嶄新的模樣。透過這些已故的卡斯蒂利亞貴族肅穆的雙眼,菲利普似乎能更加深刻地看待事物;這些聖徒的姿勢初見之下看似狂野而扭曲,現在卻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意義。可他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就像有人傳遞了一條非常重要的信息給他,可用的卻是一種未知的語言,他無法理解。他一直想在生活中尋求一個意義,現在似乎就有一個意義擺在他面前,只不過有些晦澀朦朧。他心神不寧,想看個究竟,卻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個看似真理的東西。就像在漆黑的暴風雨夜裡,只有在電閃雷鳴的一瞬間才能看見遠處山脈的輪廓。他似乎領悟到,一個人不需要把自己的生活交給偶然,因為人的意志是強大的;他似乎領悟到,一個人不一定要臣服於激情才能體會到生命的熱烈與活力,自我克制的人生也同樣可以;他似乎領悟到,一個人不一定要開疆擴土、尋幽探秘,因為向內的生活也一樣精彩紛呈,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