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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20
作者: (英)毛姆
接下來三個月菲利普都在學習新的科目。兩年前一起入學的一大批學生已經縮水了:有些人發現考試比預想中更難通過,於是離開了醫學院;有些人被迫中途退學了,因為他們的父母低估了在倫敦生活的開銷;還有些人響應心靈的號召,走上了別的職業道路。菲利普認識的一個年輕人想出了一個賺錢的妙招,他在大減價時掃貨,然後把東西拿去當掉,不過他很快就發現典當賒來的東西來錢更快。後來有人在治安法院的庭審記錄中看到了他的名字,這件事還在醫學院引起了小小的轟動。這個年輕人先是被關押候審,後來在他那焦頭爛額的父親的擔保下,去海外背負「白人的負擔[311]」了。還有個小伙子上醫學院之前從來沒進過城,很快就被酒吧和歌舞劇院的燈紅酒綠迷住了眼睛,整天跟賽馬手、情報員和馴馬師混在一起,現在已經成了一名登記賽馬賭注的經紀人。有一次菲利普在皮卡迪利轉盤附近的一家酒吧看見了他,他穿著收腰外套,戴著頂棕色的寬邊平檐帽。還有個人很有唱歌和模仿天賦,曾經靠模仿一些聲名遠揚的喜劇演員,在醫學院舉辦的吸菸音樂會[312]上贏得了滿堂彩,後來他棄醫從藝,加入了一部歌舞喜劇的合唱團。還有一個人菲利普覺得很有意思。這人舉止粗野,說話一驚一乍的,給人感覺就是個粗人,不可能有什麼深刻細膩的感受,然而正是他做出了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決定。倫敦的高樓大廈讓他感到窒息,不見天日的封閉空間讓他日漸憔悴,他的靈魂(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這樣一個靈魂)就像被捉在手裡的麻雀一樣撲棱著翅膀,驚恐而微弱地喘息著,心臟飛快地悸動著。他渴望一望無際的天空,渴望兒時生活的荒無人煙的曠野;有一天課間,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逕自離開了醫學院。等他的朋友再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徹底放棄了學醫,正在一個農場上幹活兒。
菲利普現在學的是藥學和外科學。每個星期都有幾天早上會練習給門診病人上繃帶,還能順便掙點兒小錢,他覺得很高興。他還學了怎麼用聽診器,怎麼配藥。他七月要參加藥物學考試,現在每天跟各種藥物打交道,調劑混合藥劑,搓藥丸,製作藥膏,玩兒得不亦樂乎。只要是能榨出一點兒樂趣的事情,他都緊緊地抓住不放。
有一次他遠遠地看見了格里菲斯,但他不想忍受那種恨不得殺死他的痛苦,所以避開了他。就連碰到格里菲斯的朋友們(其中有些人也成了他的朋友),他也會覺得有些不自在,因為他們都知道他跟格里菲斯鬧翻了,估計也知道了他倆鬧翻的原因。格里菲斯有個朋友叫拉姆斯登,小伙子長得很高,腦袋很小,整個人懶懶散散的。他是格里菲斯的跟屁蟲,格里菲斯打什麼樣的領帶,穿什麼樣的靴子,說話的方式和姿勢,他都原封不動地學過來。他跟菲利普說,格里菲斯因為他沒有回信非常受傷,他想跟他講和。
「是他讓你來跟我說這些的嗎?」菲利普問。
「哦,不是,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拉姆斯登說,「他覺得很對不起你,不該做出那樣的事情,他還說你一直都對他很仗義。我知道他肯定很樂意跟你講和,他不來醫院是怕見到你,怕你拿刀砍他。」
「我會的。」
「這讓他很難受,你知道的。」
「這點兒難受算什麼?我不是咬牙挺過來了嘛。」
「只要能跟你和好,他什麼都願意做。」
「他怎麼這麼幼稚這麼可笑!他在乎這些幹嗎?我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沒我這個朋友他也照樣活得好好的。我對他已經沒興趣了。」
拉姆斯登覺得菲利普這人實在是冷酷無情。他遲疑片刻,猶猶豫豫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後對他說:
「哈里因為勾搭上那個女的,腸子都快悔青了。」
「是嗎?」菲利普問道。
他對自己這滿不在乎的語氣很是滿意,任誰也猜不到他的心跳得有多麼劇烈。他焦急地等著拉姆斯登繼續說下去。
「我猜你現在已經翻篇兒了吧?」
「我?」菲利普說,「早翻篇兒了。」
通過拉姆斯登的講述,他一點點知道了米爾德麗德和格里菲斯之間發生的事情。他聽的時候嘴角上掛著淡淡的微笑,裝作心如止水的樣子,確實把這個傻小子騙過去了。原來她跟格里菲斯共度周末之後,她那突如其來的情慾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燒得更旺了。格里菲斯回家後,她突然心血來潮,決定一個人在牛津多待兩天,好好回味一下這個周末的快活日子。她覺得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到菲利普身邊了,一想到菲利普就覺得噁心。格里菲斯被自己煽起來的情慾之火嚇了一跳,他覺得跟她待在鄉下的那兩天有些乏味,不想把一段風流韻事變成又臭又長的言情小說。米爾德麗德讓他保證會寫信給她,格里菲斯是個誠實體面的傢伙,向來講究禮貌,又想討所有人喜歡,所以到家之後就給她寫了封情意綿綿的長信。米爾德麗德馬上給他回了好幾大篇的情話,但她沒有表情達意的天分,所以這封信寫得很拙劣,通篇都是無病呻吟的低俗情話。格里菲斯看了覺得無聊透頂,結果第二天又收到了一封信,第三天又收到了一封,他再也不覺得她的愛讓人飄飄然了,反而是覺得警鈴大作。格里菲斯沒有回信,她就發電報轟炸他,問他是不是病了呀,有沒有收到她的信呀,說他不回信讓她心焦如焚啊。格里菲斯被逼無奈,只好寫了封信給她,他儘可能寫得隨意些,但又不至於太沒心沒肺惹她生氣。他求她不要再發電報了,因為很難跟他母親解釋,他母親那個老古董,一收到電報就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每次都嚇得渾身發抖。米爾德麗德立即回信說她必須見到他,還說她打算把東西當了(她還留著菲利普送她做結婚禮物的手提包,能當個八鎊)去集鎮找他,那個地方離他父親行醫的村子只有四英里遠,這可把他給嚇壞了。這次他也用上了電報,叮囑她千萬不能這樣做。他保證一上倫敦就告訴她,等他真的到了倫敦,他發現米爾德麗德已經在他要任職的醫院裡四處跟人打聽他了。格里菲斯可不喜歡這樣,他一見面就告訴她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能去醫院找他。分開三個星期後,他發現米爾德麗德無趣得要命,他想不通自己怎麼會招惹這麼個女人,暗自下定決心要儘快跟她一刀兩斷。他最討厭跟人吵架,也不想讓別人痛苦,可是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忙,於是鐵了心不讓米爾德麗德繼續煩他。每次跟她見面的時候他都表現得風趣幽默、溫柔體貼,然後為自己前段時間為什麼沒有找她編出各種無懈可擊的理由,又想方設法避開跟她的下一次見面。米爾德麗德逼他約會的時候,他就在最後一刻拍電報爽約;他的房東太太(剛開始上班的前三個月他只用在自己的住處待命)也收到了他的命令,只要米爾德麗德上門找他就說他出門了。米爾德麗德也有對策,她開始在馬路上攔截他,格里菲斯知道她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從醫院裡出來,所以會先客客氣氣地跟她說幾句溫柔話,然後推說他還有公事要辦,一溜煙逃之夭夭。再到後來,他已經可以非常熟練地從醫院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有一次他半夜才回到宿舍,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欄杆邊,他懷疑那人是米爾德麗德,只好偷偷溜到拉姆斯登的宿舍,求他收留自己一晚。第二天,房東太太跟他說,那女人坐在他門口的台階上哭了好幾個鐘頭,最後她只能跟她說再不走就要報警了。
米爾德麗德坐在格里菲斯宿舍門口哭了好幾個鐘頭,第二天,格里菲斯的房東只能威脅米爾德麗德:再不離開,她就要報警了。
「我跟你說,哥們兒,」拉姆斯登說,「你倒好,早就脫身了。哈里說他當初要是知道她是個這麼難纏的主兒,他寧願死也不肯跟她有任何瓜葛。」
菲利普想到了她徹夜坐在台階上痛哭的樣子。他仿佛看見她抬起頭,呆呆地看著要趕她走的房東。
「不知道她現在在幹嗎。」
「哦,她在什麼地方找了份工作,真是謝天謝地,她現在有的忙了。」
就在夏季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菲利普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個消息:格里菲斯終於被她沒完沒了的騷擾激怒了,他一反往常彬彬有禮的態度,說他受夠她了,讓她趕緊滾蛋,以後再也不要來煩他。
「沒辦法,他只能這樣,」拉姆斯登說,「她確實做得有點兒過了。」
「所以他們倆徹底結束了?」菲利普問。
「哦,他已經有十天沒見到她了。哈里甩女人的本事可謂一流,這你是知道的。這大概是他遇到過的最難甩的一塊狗皮膏藥了,不過他還是甩得挺乾淨的。」
從此以後,菲利普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她就這樣消失在了倫敦的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