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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12
作者: (英)毛姆
開學前幾天,菲利普上倫敦找房子去了。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橋路附近走街串巷,可是這一片地方又髒又破,看了就讓人反胃。最後他終於在肯寧頓找到了一條僻靜古樸的老街,這裡有點像薩克雷筆下那個河對岸的倫敦。肯寧頓路兩旁的懸鈴木正在抽芽吐葉,紐康[310]一家坐著四輪大馬車前往倫敦西部時,想必就是從這條路上經過的。菲利普選定了這條街,街上的房子是些兩層小樓,大多數房子的窗戶上都貼著出租告示,有一棟房子的告示上寫著出租不帶家具的房子。菲利普敲了敲門,一個不苟言笑的女人帶他看了套房子,有四個狹小的房間,其中一個有爐灶和洗槽。房租是一周九先令。菲利普其實不想要這麼多房間,可是想到租金這麼便宜,他又想馬上安頓下來,所以還是訂下了這套房子。他問房東太太能不能幫他打掃房間,做做早飯,房東太太說她的事兒已經夠多的了,沒工夫給他幹這些,她還暗示除了收他的房租,她不想跟他有任何關係,這一點倒是讓菲利普很高興。她讓他去街角那家雜貨鋪兼郵局打聽一下,說不定能找到願意給他「搞」這些事情的女人。
這些年下來,菲利普也攢了點常用的家具,有一把在巴黎買的扶手椅、一張餐桌、幾幅素描,還有克朗肖送他的一小塊波斯地毯。伯父還給了他一張摺疊床,以前每到八月度假旺季的時候,伯父都會把牧師公館的房子租幾間出去,現在他不出租了,這張摺疊床也用不著了。菲利普又花十鎊添置了一些必需品。他把其中一個房間當作客廳,花十先令貼上了米黃色的牆紙,然後在牆上掛了一幅大奧古斯汀碼頭的素寫,這是勞森送給他的,另外還掛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安格爾的《大宮女》,一張是馬奈的《奧林匹亞》,在巴黎的時候他就經常一邊刮鬍子,一邊欣賞這兩張畫。為了提醒自己他也曾進行過藝術創作,他把他給米蓋爾·阿胡里亞畫的炭筆畫也掛了上去。這是他畫過的最好的作品,畫面上的西班牙小伙兒赤身裸體,緊握雙手,雙腳極其有力地抓著地板,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臉上堅毅的神情讓人過目不忘。過了這麼長時間,這幅作品的缺陷已經一目了然,但它代表著那段在巴黎學藝的時光,所以菲利普還是能用寬容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作品。他很好奇米蓋爾後來怎麼樣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沒有天賦卻偏偏要追求藝術。也許他已經在饑寒交迫、貧病交加之下,在某家醫院裡撒手人寰,又或者在突然爆發的絕望中一心求死,縱身跳入了混濁的塞納河;但也有可能出於歐洲南部人反覆無常的脾性,他已經放棄了自討苦吃的創作生涯,現在說不定在馬德里某間辦公室當職員,用自己滔滔不絕的本事和華麗的修辭來討論政治與鬥牛了。
菲利普請勞森和海沃德來他的新家坐坐,他們一個帶了瓶威士忌,一個帶了些鵝肝醬。兩人都稱讚他把新家布置得很有品位,菲利普高興極了。他本來想把那個蘇格蘭股票經紀人也請來,可他家裡只有三把椅子,只能招待這麼幾個客人。勞森知道菲利普是通過他認識的諾拉,而且兩人還成了很好的朋友,就順便說了句他幾天前碰到了諾拉。
「她還問你最近怎麼樣呢。」
菲利普一聽到她的名字就臉紅了(他到現在也還是改不掉一尷尬就臉紅的毛病),勞森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勞森現在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倫敦,他已經屈服於環境的壓力,剪了一頭規規矩矩的短髮,平時都穿著乾淨整潔的嗶嘰西服,頭上戴一頂圓頂硬禮帽。
「我猜你們倆已經徹底吹了吧。」他說。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跟她見過面了。」
「她看上去狀態挺好的,戴了頂很時髦的帽子,帽子上有很多白色的鴕鳥毛,想必混得很不錯呢。」
菲利普故意岔開了話題,心裡卻一直在想著她,三人聊了一會兒別的事情,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你覺得諾拉看上去生我的氣嗎?」
「一點兒也沒有啊,她還說了你很多好話呢。」
「我有點兒想去看看她。」
「去吧,她又不會吃了你。」
菲利普經常想起諾拉。米爾德麗德離開他時,他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諾拉,他痛苦地告訴自己諾拉是絕不會這樣對他的。他突然有種衝動想去見見諾拉,諾拉肯定會心疼他的遭遇的,可是他怎麼有臉去見她呢?他深深辜負了一個一直真心愛他的人。
「我當時要是理智一點,留在她身邊就好了!」他自言自語道。這時勞森和海沃德已經走了,他正抽著睡覺前最後一斗煙。
他想到了他們在文森特廣場那間舒適的起居室里度過的那些愉快的時光,他們去畫廊看過的展,去劇院看過的戲,還有促膝長談的那些迷人的夜晚。諾拉總是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一切都為他著想。諾拉對他的愛是一種恆久的慈愛,這種愛超越性慾,近乎母愛。他一直都知道這樣的愛是多麼珍貴,有幸得之,他真該感天謝地。他下定決心要懇求諾拉的寬恕。諾拉肯定曾為了他傷心欲絕,但她應該能寬宏大量地原諒他,因為她天性太善良,沒辦法記恨別人。要寫信給她嗎?不,他要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她的腳邊——到時候他肯定不好意思做出這麼戲劇化的舉動,不過他喜歡這樣幻想——然後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她可以一輩子依靠他。他已經治好了他罹患的那場惡疾,知道了她有多麼寶貴,她現在可以信任他了。他的思緒一下子跳到了將來,他想像著星期天跟她一起在河上泛舟,他還要帶她坐船去格林威治,他念念不忘跟海沃德那次暢快的郊遊,倫敦池的美景更是他記憶中永久的珍寶;他幻想著在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跟她一起坐在暖洋洋的公園裡聊天——一想到她那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樣子,他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就像溪水從鵝卵石上嘩啦啦地流過,風趣幽默,油嘴滑舌,又充滿個性。只要回到諾拉身邊,他就會忘掉他所遭受的痛苦,就像忘掉一場噩夢一樣。
第二天大概喝下午茶的時候,他出現在了諾拉家門口,他知道她這個時間肯定在家,可是敲了門之後他突然間沒了勇氣。她真的會原諒他嗎?這樣冷不丁出現在她面前也太唐突了。開門的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女僕了,菲利普問她內斯比特夫人在不在家。
「您問她能不能見一下凱利先生。」他說,「我就在這兒等著。」
女僕跑上樓去,一會兒又「咚咚咚咚」地下來了。
「請您上去吧,先生,二樓最前面那間。」
「我知道。」菲利普淡淡一笑。
上樓時他的心怦怦亂跳。他敲了敲門。
「進來。」門內傳來那熟悉而又歡快的聲音。
這個聲音就像在說:「快進到一個祥和幸福的新生活吧。」他一進門,諾拉就走上前來問候他,然後熱情地跟他握了握手,仿佛兩人昨天才分開一樣。這時一個男人站了起來。
「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這位是凱利先生。」
菲利普見她不是一個人在家,頓時大失所望。他坐下來仔細觀察這個陌生人。他從來沒聽諾拉提過這個名字,可是這人坐在椅子上的樣子非常放鬆,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他四十歲左右,臉颳得乾乾淨淨,淺色的長頭髮梳得服服帖帖;他皮膚發紅,眼睛蒼白,眼神有些疲憊,大多數白皙的男人青春不再之後都是這樣。他長著大鼻子大嘴巴,顴骨高聳,身材魁梧,肩寬體闊,看上去比一般人要高大。
「我正想知道你最近怎麼樣了呢。」諾拉神采飛揚地說,「我那天碰到了勞森先生——他有跟你說嗎?——我跟他說你真該來看看我了。」
菲利普從她臉上看不到絲毫尷尬之色,她把他覺得無比尷尬的一次會面應付得舉重若輕,菲利普心裡很是佩服。諾拉給他倒了杯茶,正準備往裡加糖的時候,菲利普制止了她。
「哦,我真是太蠢了!」她喊道,「我忘了。」
菲利普不相信她真的忘了,她很清楚他喝茶從不放糖。他把這個插曲看作是一個信號,說明她的鎮定是裝出來的。
因為他的到來而中斷的談話又繼續了,沒過多久他就感覺自己有點兒礙事。金斯福德沒怎麼搭理他。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也算得上風趣幽默,只不過語氣有些武斷;他應該是個記者,碰到什麼話題都能扯幾句好玩兒的東西。可聊著聊著,菲利普發現自己居然插不進話了,他倆倒是在一邊聊得火熱,這讓他非常惱火。他一邊決定一直待到這個人離開為止,一邊納悶這傢伙是不是對諾拉有意思。以前跟諾拉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經常聊到那些想勾搭她的男人,還一起在背後笑話他們。他試著把話題拉回來,聊一些只有他跟諾拉知道的事情,可是那個記者每次都會插一腳,成功地把話題引到他插不了嘴的事情上。他隱約有點兒生諾拉的氣,她肯定看得出來他的處境很尷尬;不過她也許是在變相地懲罰他吧,這樣一想他的心情又好轉了。一直等到六點的鐘聲敲響了,金斯福德才終於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他說。
諾拉跟他握了握手,把他送到了樓梯平台處。她把身後的門關上,在外面站了幾分鐘。菲利普很好奇他們在說些什麼。
「這位金斯福德先生是誰呀?」諾拉進屋後,菲利普快活地問道。
「哦,他是哈姆斯沃思旗下一家雜誌社的編輯,最近跟我約了好多書稿。」
「我還以為他不打算走了呢。」
「我很高興你留了下來,我剛才就想跟你聊一聊。」她把自己整個兒蜷縮進那把大扶手椅里,這對瘦小的她來說不是什麼難事,然後她點上了一支煙。菲利普看到她又擺出了這個好笑的姿勢,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這樣真像只小貓。」
諾拉那雙漆黑動人的眸子一閃,看了他一眼。
「我確實該改改這個習慣了。到了我這個年紀還像個小孩子一樣,確實有點兒可笑。可我就是喜歡把腿放在下面,我覺得這樣很舒服。」
「回到這間屋子裡的感覺真是太好了。」菲利普高興地說,「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念這裡。」
「那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呢?」她樂呵呵地問。
「我不敢來。」菲利普紅著臉說。
諾拉充滿慈愛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
「有什麼不敢的呢?」
菲利普遲疑了一會兒,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嗎?我對你簡直是狼心狗肺——我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諾拉定定地看著他,沒有答話。菲利普心裡慌亂起來,似乎這才意識到他這樣貿然上門乞求原諒是多麼可恨的行為。諾拉並沒有幫他化解尷尬,他只好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
「你可以原諒我嗎?」
然後他情急之下,一股腦兒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他說米爾德麗德離開了他,他痛苦得差點兒要自殺。他把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包括孩子的出生,跟格里菲斯的見面,他是多麼信任他們,又是多麼愚蠢,還有他們撒下的那些彌天大謊。而她是那麼善良,那麼愛她,每每想起他就悔恨不已,當初不該那麼輕易地把她丟棄。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是幸福的,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她有多珍貴。他激動得聲音沙啞。有時候他說的那些話讓他太難為情,他說的時候只好埋頭盯著地板看。他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卻在這樣的傾訴中感受到了莫名的寬慰。最後他終於說完了,猛地往後一仰,精疲力竭地癱在椅子裡,等待著諾拉的回應。他沒有任何隱瞞,甚至在自我貶低的講述中,把自己說得比實際上更加卑鄙。諾拉沉默了許久,他有些驚訝,終於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諾拉的眼睛並沒有看著他,她臉色慘白,似乎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緒中。
「你沒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諾拉一開口就紅了臉。
「恐怕你確實過了段很痛苦的日子。」她說,「真是苦了你了。」
她好像還想說下去,可是又突然打住了,菲利普又一次陷入了等待。終於,她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對他說:
「我已經跟金斯福德先生訂婚了。」
「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菲利普嚷道,「為什麼要讓我在你面前丟人現眼呢?」
「對不起,我剛才沒辦法打斷你……我遇到他是在你——」她似乎想找一個不會傷害他的詞語,「——是在你跟我說你朋友回來後不久。我有段時間非常痛苦,他一直無微不至地關心我。他知道有人傷了我的心,當然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你。那段時間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我突然覺得不能再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下去了,我覺得太累了,太難受了。我跟他說了我老公的事,他說他可以給我錢辦離婚手續,只要我離完婚之後可以儘快嫁給他。他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我可以什麼都不用做,除非我自己想幹活兒。他實在是太喜歡我了,巴不得馬上照顧我。我被他感動得不行,現在我也非常非常喜歡他。」
「那你離婚了嗎?」菲利普問。
「已經拿到了暫准令,七月正式生效,然後我們就馬上結婚。」
菲利普半晌無語。
「我真不該在你面前說那些蠢話。」他終於咕噥了一句。
他想著他那滔滔不絕、丟人現眼的懺悔。諾拉好奇地看著他。
「你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我。」她說。
「愛一個人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過他總是能很快地鎮定下來,他站起身,伸出手對諾拉說:
「我希望你過得幸福甜蜜。畢竟對你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諾拉握住他的手,有些依依不捨地看著他。
「你還會再來看我的吧?」她問。
「不了,」菲利普搖了搖頭說,「看到你那麼幸福我會眼紅的。」
他緩緩離開了諾拉的家。諾拉說得對,他從來都沒有愛過她。他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惱火,但與其說是他的心受了傷,不如說是他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他馬上就意識到高天之上的神靈拿他開了個惡毒的玩笑,他不禁苦笑了幾聲。他很有自嘲的天賦,只是這種滋味著實不太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