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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09
作者: (英)毛姆
終於挨到了星期一,菲利普心想這漫長的折磨終於結束了。他查了一下火車時刻表,發現格里菲斯要想在當晚趕回家,能坐的最晚的一班火車是下午一點過幾分從牛津出發的,米爾德麗德應該會坐比他晚幾分鐘的火車回倫敦。他很想去車站接她,可是又怕她想一個人休息一天。也許她今晚會寄封簡訊給他,說她已經回來了,如果沒有的話,他可以第二天早上再去她住處找她。他現在不敢貿然行動,他的精神已經被徹底擊垮了。他對格里菲斯恨之入骨,但是對米爾德麗德,即便發生了這一切,他心裡還是只有百爪撓心的渴望。他很慶幸星期六下午海沃德不在倫敦,他當時心神狂亂,一心想要尋求安慰,肯定會不由自主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海沃德肯定對他的軟弱感到震驚。在米爾德麗德已經委身於人之後,他居然還想讓她做他的情婦,海沃德肯定會鄙視他,甚至覺得驚愕,噁心。然而驚愕也好,噁心也罷,他有什麼好在乎的呢?他願意做出任何讓步,願意承受更加可恥的羞辱,只要他能滿足自己的情慾,一切都在所不惜。
傍晚時分,他不由自主來到了米爾德麗德住的地方。他抬頭望著她的窗戶,只見那裡漆黑一片。他沒敢去問房東她回來了沒有,他相信她會信守承諾。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還是沒收到她的信,將近中午的時候他又去了她的住處,女僕說她還沒有回來。他有點兒蒙了。他知道格里菲斯昨天是必須得回家的,因為他要回去給人當伴郎,米爾德麗德身上又一分錢都沒有。他把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下午他又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順便給她留了張便條,叫她晚上一起吃飯,語氣之平靜,仿佛前兩周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他寫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然後抱著一線希望赴了約。他等了一個小時她也沒有出現。星期三早上,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去她的住處打探,只好叫了個信童送了封信去,並且囑咐他一定要帶著回信回來。可是一個鐘頭過後,男孩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動地拿回來了,他說那位女士還沒有從牛津回來。菲利普頓時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這最後的欺騙超過了他能忍耐的極限。他恨她!他恨她!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著這樣的話。他把自己的失望全都歸結到格里菲斯頭上,他恨他恨得牙痒痒,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謀殺能帶給人那麼強烈的快感。他瘋了似的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幻想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跟他「偶遇」,然後一刀刺穿他的喉嚨,不偏不倚地割斷頸動脈,讓他像條狗一樣死在大街上,那該有多解恨啊!他在極度痛苦和憤怒中失去了理智。他本來不喜歡喝威士忌,現在卻猛地灌酒來麻痹自己。星期二和星期三的晚上他都喝得爛醉,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星期四上午他很晚才從床上爬起來。他兩眼充血,臉色蠟黃,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起居室,想看看有沒有他的信。當他看見格里菲斯的筆跡時,他心裡頓時有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親愛的老弟: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下筆,可我還是覺得必須寫封信給你。希望你沒有對我恨之入骨。我知道我不該跟米麗走,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把我迷得神魂顛倒,只要能得到她,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她說你主動給我們錢的時候,我真的沒辦法抗拒。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感到萬分羞愧,後悔不迭。希望你能寫封信給我,說你沒有生我的氣,讓我來看看你吧。米麗說你不想見我的時候我真的傷透了心。寫封信給我吧,這才是我的好兄弟,告訴我你已經原諒我了。只要你一句話,我的良心就能得到安寧。我以為你不介意的,不然你也不會給我們錢,但我知道我說什麼也不該收下。我星期一回家了,米麗想一個人在牛津待幾天。她星期三會回倫敦,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應該已經見過她了,希望你們一切進展順利。一定要寫信給我,告訴我你已經原諒我了。請你馬上寫信給我。
你永遠的
哈里
菲利普怒不可遏地把信撕得粉碎。他根本就不打算回信。他看不起格里菲斯的道歉,也受不了他的良心不安。一個人大可以做出卑鄙無恥的事情,可是事後再來後悔那就太讓人鄙視了。他覺得只有懦夫和偽君子才會寫出這樣一封信,那字裡行間的煽情口吻讓他噁心得想吐。
「以為幹了禽獸不如的事情,只要說一聲抱歉就萬事大吉了,」他咕噥道,「哼,要是真有這麼容易就好了!」
他真恨不得哪天狠狠報復他一下。
不過他好歹知道米爾德麗德已經回城了。他急忙穿好衣服,臉都來不及刮,匆匆忙忙喝了杯茶,就跳上出租馬車直奔她的住處。馬車像蝸牛一樣慢吞吞的,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馬上見到她,甚至無意識中向他早就不相信的上帝禱告,希望她能和顏悅色地接待他。他只想把最近發生的一切都忘掉。他按響了門鈴,心跳得像擂鼓一樣。他多麼想再一次把她擁入懷中,在這熱切的渴望中,他已經忘了自己經受的所有痛苦。
「米勒夫人在嗎?」他興沖沖地問道。
「她走了。」女僕回答。
菲利普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她大概一小時前回來過,然後把她的東西都拿走了。」
菲利普一時無語,僵在那裡。
「你把我的信給她了嗎?她有沒有說要去哪兒?」
他旋即意識到米爾德麗德又一次欺騙了他,她不會回到他身邊了。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他故作輕鬆地說:
「哦,好吧,她應該會給我寫信的,她可能把信寄到另一個地址了。」
他轉身離開了那裡,絕望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早該猜到她會這樣做,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從頭到尾都在把他當猴耍;她毫無憐憫之心,毫無善良和仁慈可言。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這無可避免的結局。這種痛苦太撕心裂肺,他寧願死也不想忍受。他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不如一了百了了吧,他可以投河,可以臥軌,可是還沒把這些想法變成話語,他就本能地覺得抗拒。理智告訴他,他早晚有一天會擺脫這種痛苦,只要拼盡全力,他一定可以忘掉她;再說為了這麼個賤人自殺也太可笑了,他就這一條命,這麼虛擲豈不是瘋了?感性上,他覺得自己永遠都過不去這個坎了,但理智上,他知道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不想待在倫敦了,這裡的一切都讓他觸景生情。他給伯父拍了封電報,說他要回布萊克斯特布爾。然後他急忙收拾好行李,坐了他能坐的最早的那班火車趕回去。他想逃離倫敦那個骯髒的住處,那個讓他遍體鱗傷的地方,他想呼吸鄉間乾淨的空氣。他覺得自己很噁心。他感覺他已經有點兒精神錯亂了。
自從菲利普長大,牧師夫婦就把公館最好的一間客房給了他。這個房間位於拐角處,其中一扇窗戶前是一棵老樹,鬱鬱蔥蔥的枝葉阻斷了視線,不過透過另一扇窗戶,可以看見公館花園和田地外面那片廣闊的草地。菲利普還記得這屋裡的牆紙。牆上掛著維多利亞時代早期古色古香的水彩畫,是牧師年輕時候的一個朋友畫的。畫面已經褪色發黃,有種古雅的氣息。鏡架台用僵硬的細棉布包邊,還有一個舊舊的高衣櫃用來放衣服。菲利普發出了一聲愜意的嘆息,他以前從來沒意識到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牧師公館的生活還是跟以前一樣,連家具的位置都沒有變過。牧師吃著同樣的東西,說著同樣的話,在同樣的時間和地點散著同樣的步,不過他比以前更胖了些,更寡言少語了些,思想也更加狹隘了些。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妻子的生活,也極少想念她。他還是三天兩頭跟喬舒亞·格雷夫斯鬥嘴。菲利普去看了看這位教會執事,他比以前更瘦了些,頭髮更白了些,樣子也更嚴肅了些,不過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專橫,還是反對在聖壇上點蠟燭。街上的店鋪依然那麼古樸,看上去讓人覺得很舒服。菲利普站在一家賣水手用具的店門口,裡面陳列著高筒靴、防水油布和漁具,他記得童年時候的他就是在這裡感受到了海洋的悸動和未知世界驚險的魔力。
每次門口響起郵差的兩次敲門聲,他的心都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覺得房東太太有可能會把米爾德麗德的信從倫敦轉寄過來,然而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米爾德麗德根本就不會寫信給他。現在冷靜下來後,他想明白了一件事:當初他想盡辦法逼米爾德麗德愛上他,根本就是在白費工夫。他不知道一個男人傳遞給一個女人的,以及一個女人傳遞給一個男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竟然可以讓其中一方成為奴隸。當然可以簡單地稱之為性本能,可是如果僅僅是性本能,那為什麼某個人會被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迷得神魂顛倒呢?這種吸引力讓人難以抗拒,理智無法與之抗衡,友誼、恩情和利益在它面前也毫無威力。就因為他沒有對米爾德麗德產生性吸引力,他所做的一切都沒辦法觸動她一絲一毫。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噁心,因為這樣一來,人類跟原始的野獸有什麼區別?他突然感覺人的內心到處是陰暗的角落。他見米爾德麗德對他無動於衷,就以為她性慾冷淡,她那蒼白的臉色和單薄的嘴唇、平胸窄臀和無精打采的舉止都佐證了他的猜測。然而事實證明,她也會突然燃起情慾之火,而且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慾,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他一直無法理解她和埃米爾之間的感情,她當時的行為看起來太不像她了,她自己也解釋不清她為什麼會那樣。現在目睹了她和格里菲斯的感情,菲利普終於明白了,當時發生的事情跟現在如出一轍:她被難以控制的情慾沖昏了頭。他想弄明白這兩個男人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竟然能夠對她產生這麼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他們倆都愛講一些低俗的笑話,這正好跟她那膚淺的幽默感對上胃口;此外,他們的本性都有些粗俗。然而真正收服她的也許是他們明目張胆的撩撥,他們都毫不掩飾自己的性慾,這是他們身上最為顯著的特點。米爾德麗德喜歡裝斯文,一聽到男女之事就噁心得起雞皮疙瘩,她覺得人體功能都是不潔的;她有各種各樣的委婉語來稱呼那些日常用品,一樣東西如果有簡單和複雜兩種稱呼,她總是會選擇後者,因為她覺得複雜的詞語更為得體。對於這樣一個忸怩作態的女人來說,這些男人野蠻的性慾就像是一條鞭子,抽打在她瘦削潔白的肩膀上,每抽一下她都忍不住顫抖,而伴隨著疼痛而來的,是一陣陣過電般的快感。
菲利普做了個決定,他不想回到那間充滿痛苦回憶的宿舍了。他寫了封信給房東太太把房子退了,決定重新租幾間不帶裝修的房間。他想用自己的東西把房間布置起來,一來溫馨舒適,二來租金便宜。現在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縮減開支,因為過去一年半他已經花掉了將近七百鎊。他現在必須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把這個大窟窿補起來。有時候一想到未來他就恐慌,後悔在米爾德麗德身上花了那麼多錢,可是他知道如果從頭來過,他還是會那樣做。有時候想到朋友們對他的看法他覺得好笑,由於他心裡的感受並不會寫在臉上,再加上他走路總是慢條斯理的,朋友們都覺得他意志堅定,從容不迫,冷漠孤傲。他們覺得他非常理智,稱讚他實事求是,只有他知道他那平靜的外表不過是被他無意識戴在臉上的一張面具,就像蝴蝶身上的保護色一樣保護著他。事實上他對自己的意志力之薄弱深感震驚,他就像一片風中的樹葉,任何情感的微風都能吹動他,當情慾襲來時便被裹挾而去。他毫無自控力可言,有也只是看起來有,因為他對很多讓別人動容的事情都無動於衷。
想到自己建立的人生哲學,他覺得有些諷刺,因為這套東西並沒有在他經歷的這段危機中起到多大的作用;他甚至有些懷疑,所謂的思想是否真的能在人生大事中發揮作用。他感覺他更像是被一種異於自己卻又源於自身的力量左右,這股力量催促著他,就像地獄的狂風不停驅使著保羅和弗朗切斯卡[309]。他做出行動之前都會深思熟慮,可是真的到了該行動的時候,他卻被本能、情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牢牢控制,沒有一點掙扎的力氣。他就像是一台機器,被他所處的環境和自身性格這兩股力量驅動著,他的理智只能作壁上觀,看著發生的一切卻無力插手。就像伊壁鳩魯所說的那些神靈,他們在九天之上看著人們的所作所為,卻沒有能力對發生的事情做出絲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