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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00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在醫學院的地下室里吃了午飯,然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這是星期六的下午,房東太太正在打掃樓道。

  「格里菲斯先生在嗎?」他問。

  「不在,先生。他今天早上走了,你前腳出門他後腳就走了。」

  「他不回來了嗎?」

  「應該不回來了,先生。他走的時候帶了行李。」

  菲利普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他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這是伯頓[308]的《麥加之旅》,是他剛從威斯敏斯特公共圖書館借來的。他讀完了第一頁卻不知所云,因為他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他一直在豎著耳朵聽門口有沒有人敲門。他不敢奢望格里菲斯就這樣撇下米爾德麗德,自己回坎伯蘭郡的家鄉去了。米爾德麗德應該很快就會找他拿錢了。他咬牙繼續讀下去,拼命把注意力拉回來,書上的句子硬生生被他刻在了腦子裡。可是他因為太過痛苦,那些文字在他眼中有些扭曲變形,他萬分希望他沒有出那個餿主意,可是話已出口,他沒勇氣把話收回,倒不是為了米爾德麗德考慮,而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他這人犟得要命,決定了的事情就要一條路走到黑。他已經讀了三頁,可是讀了什麼東西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倒回去從頭讀過。他發現他把一個句子翻來覆去讀了很多遍,直到這個句子和他的思緒死死糾纏在了一起,就像噩夢中被反覆念誦的咒語。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他可以去外面待到半夜再回來,這樣他們就去不成了。想像著他們每過一個小時就上門問一次他回來了沒,然後每次都大失所望的樣子,他心裡頭有些得意。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機械地重複著那個句子。可是想歸想,他沒辦法這樣做,就讓他們來拿錢吧,這樣他就知道人到底能墮落到什麼程度了。書上的字漸漸看不清了,他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閉上雙眼,心如死灰地等待著米爾德麗德。

  房東太太進來了。

  「先生,您要見米勒夫人嗎?」

  

  「讓她進來。」

  菲利普強打精神振作起來,因為不想在她面前泄露自己的情緒。他突然有種衝動,想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求她不要走。可他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打動不了她,她只會把他的醜態告訴格里菲斯。他覺得很羞恥。

  「說吧,你們這次小約會還去不去呀?」他佯裝快活地說。

  「去,哈里在外面,我跟他說了你不想見到他,所以他就不進來了。不過他問能不能進來跟你道個別,就一小會兒。」

  「免了,我不想看見他。」菲利普說。

  他看得出來她並不在乎他見不見格里菲斯。她既然已經來了,他只想讓她拿完錢趕緊走。

  「喏,這是五鎊。請你趕緊走吧。」

  米爾德麗德接過錢道了聲謝,然後轉身準備離開。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哦,星期一,星期一哈里必須回家了。」

  他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很丟人,可是他已經被妒火和情慾燒昏了頭。

  「到時候我就能見到你了是嗎?」

  他不由自主流露出哀求的語氣。

  「當然,我一回來就告訴你。」

  菲利普跟她握了握手。透過窗簾縫隙,他看見她跳上了一輛停在門口的四輪馬車。馬車咔嗒咔嗒地開走了。他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掌心。他感覺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他氣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他死死攥緊拳頭,拼命繃住身體,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流下來;可他怎麼也忍不住,最後終於趴在那兒號啕痛哭。

  過了好一會兒,菲利普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精疲力竭,深感羞恥。他好好洗了把臉,給自己兌了杯很濃的威士忌加蘇打水,一杯酒下肚,感覺好受了點兒。他看見壁爐台上那兩張火車票,他一把把車票抓起來,怒不可遏地扔進火爐。他知道把票退了還可以拿回車費,可是就這樣看著它們燒成灰燼才覺得解恨。然後他走出宿舍,想找個人陪他。俱樂部里空無一人。要是找不到人說話,他感覺自己會發瘋的,勞森人在國外,於是他去了海沃德的住處,開門的女僕說他去布萊頓過周末了。他只好轉頭去了家畫廊,結果剛走到門口就發現要關門了。這下他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他心煩意亂,腦海中浮現出了格里菲斯和米爾德麗德一起去牛津的畫面,他仿佛看見他們面對面坐在車廂里,一路上有說有笑。他回到了住處,可是屋裡的一切都讓他厭惡,這裡到處都是他痛苦的回憶。他又拿起伯頓那本書試著讀下去,可是一邊讀,一邊在心裡一遍遍罵自己是個大傻瓜,是他提議讓他們去度假的,是他親自掏的腰包,是他硬要他們去的;他把格里菲斯介紹給米爾德麗德的時候就該猜到會發生什麼,他自己那熾熱的情慾足以引燃另一個人的欲望。他們這時候應該已經到牛津了,想必會在約翰街上的一家出租公寓裡過夜。菲利普從來沒去過牛津,但是格里菲斯經常跟他念叨,所以他很清楚他們會去哪裡。他們會在克拉倫登樓用餐,格里菲斯每次出去尋歡作樂都會去那裡吃飯。菲利普在查令十字街附近的一家餐館吃了點兒東西,決定去看場戲來打發時間,吃完飯他就擠進了一家劇院的樂池,這裡正在上演一部王爾德的作品。他尋思著他倆會不會也出去看戲,他們肯定會想辦法打發今晚的時間的,因為他們都蠢得要命,沒辦法享受聊天的樂趣;他們的思想都那麼庸俗,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這樣一想,他產生了一種報復性的快感。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戲,為了給自己找點兒樂子,每個幕間他都會灌一些威士忌。但他不太會喝酒,幾杯酒下肚就醉醺醺的,時而目露凶光,時而鬱鬱寡歡。演出結束後他又喝了一杯。他現在不能回去睡覺,因為肯定會睡不著,他的想像力太過豐富,只怕腦海中會浮現出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他試著不去想他們。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突然想做些齷齪下流的事情,他想在陰溝里打滾,他一心渴望發泄獸慾,他想像頭畜生一樣在地上爬來爬去。

  他拖著跛腳,踉踉蹌蹌地走上皮卡迪利大街,滿腔怒火和痛苦抓撓著他的心。一個濃妝艷抹的妓女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咒罵幾句,粗暴地把她推開。他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了腳步。誰陪不一樣呢?他覺得不該對她惡語相向,於是走到她面前。

  「我說。」

  他一開口女人就破口大罵。

  「去死吧!」

  菲利普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問你肯不肯賞臉跟我吃個夜宵。」

  女人驚訝地看著他,遲疑了片刻。她看得出來他已經醉了。

  「我無所謂。」

  她居然說了句米爾德麗德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菲利普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帶她去了他和米爾德麗德常去的一家餐館。走在路上的時候,他注意到那女人低頭看著他的跛腳。

  「我有一雙跛腳,」菲利普毫不客氣地說,「你有意見嗎?」

  「你這人真有意思。」她哈哈大笑。

  回到家裡的時候,他全身的骨頭都在痛,腦袋裡有個榔頭重重地捶打著他的神經,弄得他差點尖叫起來。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又喝了杯威士忌兌蘇打水,然後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夜無夢,他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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