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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55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下午,菲利普坐在屋裡,尋思著米爾德麗德今天會不會來。昨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上午閒極無聊,他在醫學院俱樂部翻了一份又一份報紙。現在正是假期,認識的同學沒幾個在倫敦,不過他還是找到了一兩個可以說話的人,又跟人下了幾盤棋,就這樣百無聊賴地消磨了幾個鐘頭。吃過午飯他覺得疲憊不堪,頭痛欲裂,就回宿舍躺下了,一會兒又拿起小說試著讀幾頁。今天他一直沒看見格里菲斯。昨晚他回來的時候格里菲斯不在,後來才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但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過來他房間看他睡了沒,早上聽見他很早就出門了。格里菲斯明顯想避開他。突然,門口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他一躍而起把門打開,米爾德麗德出現在門口。她站著一動也不動。
「進來。」菲利普說。
米爾德麗德進來後,他把門關上了。她坐了下來,猶豫著要怎麼開口。
「謝謝你昨晚給我那兩先令。」她說。
「哦,沒事兒。」
米爾德麗德朝他淡淡一笑,那樣子就像一隻犯了錯的小狗,因為調皮搗蛋被主人揍了一頓,正怯生生地走過來向主人搖尾乞憐。
「我中午跟哈里一起吃的飯。」她說。
「是嗎?」
「菲利普,如果你還想讓我跟你一起去的話,我跟你去。」
勝利的喜悅像電流一樣瞬間穿透了他的心臟,可是這種快感只持續了一剎那就被懷疑取代。
「是因為錢嗎?」他問。
「部分是。」她簡單回答,「哈里什麼都做不了。他欠了這裡五個星期的房租,還欠著你七鎊,他的裁縫也在追他還帳。他倒是願意把東西當了換點兒錢,可是能當的東西他都已經當了。我跟那個女裁縫磨破了嘴皮子,她才答應把那條裙子的費用寬限幾天,星期六還得付酒店的費用。我又不可能馬上找到工作,總是得等人家有了空缺才行。」
她絮絮叨叨地說完這一氣,語調毫無起伏,仿佛在細數命運的不公,卻又只能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來忍受。菲利普沒有搭話,她說的這些他都一清二楚。
「你說『部分是』?」他終於說。
「對,哈里說你是我們倆的患難之交。他說你一直都是他的好哥們兒,而且你為我做的那些事,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男人願意那樣做了。他說我們必須行得端,立得正。他還說他天生就是個朝三暮四的人,就像你說的那樣。他說他不像你,說只有傻子才會為了他拋棄你。他早晚會變心,而你會一直愛我,這是他自己說的。」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嗎?」菲利普問。
「我無所謂。」
菲利普看著她,只見她的嘴角撇了下去,露出一臉悲傷的神情。他確實贏了,他終於得逞了。他忍不住輕笑幾聲,暗自嘲笑自己的下賤。米爾德麗德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但她沒有說話。
「我一直心心念念地盼著跟你去巴黎,我本來以為熬過了這麼多痛苦,我終於可以幸福了……」
他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完。米爾德麗德突然毫無徵兆地號啕痛哭。她坐在諾拉曾經坐著哭過的那把椅子上,跟她一樣把臉埋在椅背里,椅背中間因為長期枕靠凹陷了下去,她的臉就藏在那個小坑後面。
「女人是我渡不過的劫啊。」菲利普心想。
她瘦小的身體隨著抽泣而顫抖。菲利普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哭得這麼崩潰。這撕心裂肺的畫面讓他揪心,他不由自主走到她身邊抱住她,米爾德麗德沒有反抗,任由自己在他懷裡痛哭流涕。菲利普柔聲細語地安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彎下身一遍又一遍吻著她。
「你真的這麼難過嗎?」他終於說。
「我寧願死了算了。」她呻吟道,「我希望我生孩子的時候就死了。」
菲利普向米爾德麗德傾訴他有多麼想帶她去巴黎,早已變心的米爾德麗德突然毫無徵兆地號啕痛哭。她瘦小的身體隨著抽泣而顫抖,菲利普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哭得這麼崩潰。
她頭上的帽子很礙事,菲利普幫她摘了。他把她的頭好好靠在椅背上,然後走到桌子邊坐下,遠遠地看著她。
「愛情啊,真折磨人,是不是?」他說,「居然還有人求之不得。」
不一會兒,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平息了。她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裡,頭往後仰著,兩條胳膊無力地垂在兩邊。她看上去醜陋怪異,毫無生氣,就像畫家掛布料用的人體模型。
「我不知道你愛他愛到了這種程度。」菲利普說。
格里菲斯的愛對他來說很好理解,他可以把自己代入他的位置,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手去觸摸,他可以想像著自己進入他的身體,用他的嘴唇去親吻她,用他那雙笑眯眯的藍眼睛向她微笑。真正讓他驚訝的是米爾德麗德的感情,他從來沒想到她也會有這麼熾熱的激情,然而這毫無疑問就是激情。他心裡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碎了一地,他感覺突然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我不想讓你這麼難過,你不想去的話可以不去,我還是會給你錢的。」
她搖了搖頭。
「不,我說了會去就一定會去。」
「你愛他愛得這麼死去活來,去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對,就是你說的,我愛得死去活來。我知道這段感情不會長久,他也知道,可是眼下……」
她頓了頓,然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好像要暈過去似的。菲利普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怪異的想法,他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去度假呢?」
「我怎麼去?你知道我們一分錢也沒有。」
「我給你們錢。」
「你?!」
她騰的一下坐起來看著他。她的眼睛開始發亮,臉頰泛起了紅暈。
「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滿足這情慾,然後你就會回到我身邊了。」
話一出口他就感到一陣錐心之痛,可是與此同時,這種痛苦又帶給他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快感。米爾德麗德瞪大眼睛看著他。
「噢,我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呢?哈里連考慮都不會考慮的。」
「會的,如果你勸他的話,他會的。」
米爾德麗德越反對他就越堅持,可他又萬分希望她斷然拒絕。
「我可以給你們五鎊,這筆錢足夠你們從星期六玩兒到星期一了。星期一他就要回家了,他會一直在家裡待到去倫敦北部報到的時候。」
「噢,菲利普,你是認真的嗎?」她握緊雙手大喊道,「你要是真的能讓我們去就好了,我以後一定會加倍愛你的,我會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願意成全我們,我肯定會走出來的。你真的會給我們錢嗎?」
「嗯。」他說。
她整個人狀態大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菲利普看得出來她高興得都要發瘋了。她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在他腳邊,然後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你真夠朋友,菲利普。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你以後會生我的氣嗎?」
他搖了搖頭,臉上帶著笑容,心裡卻在滴血!
「那我現在可以去告訴哈里嗎?我可以跟他說你不介意嗎?除非你保證你不介意,不然他是不會答應的。噢,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我以後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星期一我就跟你一起去巴黎,隨便去哪裡都可以。」
她站起身戴上帽子。
「你要去哪兒?」
「我去問他願不願意。」
「這麼著急?」
「你想讓我留下來嗎?你想的話我就留下來。」
說著她又坐了下來,菲利普苦澀地輕笑了兩聲。
「不了,沒關係,你馬上去吧。只有一件事拜託你,我現在不想看見格里菲斯,我傷不起這個心。你告訴他我不恨他,反正就是這個意思,隨便你怎麼跟他說都行,總之叫他千萬別讓我看見他。」
「好的。」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急急忙忙戴上手套,「我會把他的話轉告給你的。」
「你今晚還是跟我一起吃飯吧。」
「好!」
她仰起臉讓菲利普吻她,菲利普緊緊地吻著她的雙唇時,她高興得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
幾個鐘頭後,米爾德麗德寄了張便條給他,說她頭痛,晚上不能跟他一起吃飯了。菲利普差不多料到她會放他鴿子。他知道她正在跟格里菲斯吃飯,心裡嫉妒得要命。可是他們倆突然間燃起的情慾仿佛從天而降,就像天雷勾地火似的,他感覺自己在這樣的激情面前也無能為力。他們倆會愛上對方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格里菲斯有很多方面都比他好,他不得不承認如果他處在米爾德麗德的位置,他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真正傷透了他的心的是格里菲斯的背叛,他們曾經是多麼要好的朋友啊,而且格里菲斯知道他對米爾德麗德一往情深,他應該放他一馬的。
直到星期五他才見到了米爾德麗德。兩日不見他飽受相思之苦,可是她一來他就意識到她已經徹底把他拋在腦後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格里菲斯,菲利普突然很恨她。他現在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跟格里菲斯看對眼了。格里菲斯是個蠢人,蠢得要命!他一直都知道這一點,只不過選擇視而不見罷了。他就是個愚不可及、腦袋空空的人。他的魅力掩蓋了他的自私,為了滿足自己的肉慾他可以犧牲任何人。他過的那種生活又是多麼空虛,在各家酒吧流連忘返,在歌舞劇院酩酊大醉,採花獵艷,樂此不疲!他從來不讀書,一雙眼睛除了庸俗無聊的東西統統看不見。他沒有任何精妙的思想,最常掛在嘴邊的詞語就是「漂亮」,這就是他對男人和女人的最高讚譽。哼,漂亮!怪不得格里菲斯會討她歡心,他們倆簡直是天生一對。
菲利普跟她聊了些對他們倆來說都無關痛癢的事情。他知道她很想談格里菲斯,他偏偏不給她這個機會。他也沒有提她兩天前隨便找了個藉口爽約的事。他對待她的態度很隨意,想讓她覺得他突然間變得滿不在乎了;他運用自己特有的說話技巧,說一些他知道能刺痛她的小事,但是又說得模稜兩可,句句見血卻又不著痕跡,以至於她根本就無從反駁。最後她終於站了起來。
「我想我現在必須得走了。」她說。
「那可不,你肯定有很多事兒要做呢。」
米爾德麗德伸出手,菲利普握了握,跟她道了聲再見,然後給她把門打開。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他也知道他那冷漠而又嘲諷的態度把她嚇住了。他這人因為太過靦腆,看上去特別冷漠,經常無意中嚇到別人,自從發現了這一點,他就會看情況故意擺出這副樣子。
「你沒有忘記你答應的事吧?」菲利普拉著門的當兒,米爾德麗德終於開口了。
「什麼事?」
「錢的事。」
「你想要多少?」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語氣冷冰冰的,聽上去異常挑釁。米爾德麗德漲紅了臉。菲利普知道她此時此刻對他恨之入骨,可是她居然沒有對著他大發脾氣,他為她的自控力感到驚訝。他就是想讓她痛苦。
「明天要付裙子和酒店的費用,就這些。哈里不肯去,所以我們用不著錢。」
菲利普的心臟猛烈地撞擊了一下胸腔。他鬆開門把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為什麼不肯去?」
「他說我們不能這樣,不能用你的錢去快活。」
菲利普突然像著了魔似的,那是一直潛伏在他心底的自我折磨的慾念。雖然他萬分希望他們不要一起去度假,卻又控制不住地跟自己對著幹。他開始通過米爾德麗德來勸說格里菲斯。
「我都同意了,還有什麼不能去的呢?」他說。
「我也是這樣跟他說的。」
「我覺得他要是真的想去的話,他是不會猶豫的。」
「哦,不是這回事,他當然想去。他手裡要是有錢的話,保證二話不說馬上就走。」
「如果他不想做壞人,那我把錢給你吧。」
「我跟他說就當是跟你借的,我們會儘快還給你的。」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你居然也會跪著求男人帶你去過周末。」
「可不是嘛。」說著,她無恥地笑了兩聲。
這笑聲讓菲利普覺得脊背發涼。
「那你打算幹嗎?」他問。
「不幹嗎。他打算明天回家去了,非走不可。」
這對菲利普來說無異於是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格里菲斯滾蛋,他就能把米爾德麗德贏回來。她在倫敦誰也不認識,只能跟他待在一起,等他們倆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很快就能讓她忘掉這一時的鬼迷心竅。如果他這時候什麼也不說,那他就是安全的。可是他偏偏有一個邪惡的欲望,他要攻破他們的道德防線,看看這對狗男女到底能做出多麼卑鄙的事情;只要再稍稍誘惑一下,他們就會投降了,想到他們可恥的墮落他心裡一陣狂喜。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匕首一樣扎在他心上,但他卻在這種自我折磨中體會到了一種猙獰的快感。
「這樣看來,現在不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就是這樣跟他說的。」她說。
她聲音里那種激情給了菲利普狠狠一擊,他緊張得咬起了指甲。
「你們打算去哪兒?」
「哦,去牛津,他在那兒上的大學,你知道的。他說可以帶我參觀一下那些學院。」
菲利普記得他也曾提議去牛津逛一天,她當即表示強烈反對,說一想到那裡的景色就覺得無聊透頂。
「再說最近天氣好像也挺不錯的,眼下正是那裡最舒服的時候。」
「我已經想盡辦法勸他了。」
「那你為什麼不再試一下呢?」
「跟他說你想讓我們去嗎?」
「那倒不至於。」菲利普說。
米爾德麗德怔怔地看著他,有一會兒沒有說話。菲利普逼自己儘量友善地看著她。他恨她!鄙視她!卻又全心全意地愛著她。
「我打算這麼做,我先去看看他能不能安排過來。如果他答應的話,我明天就過來取錢。」
「我明天吃完午飯會在這兒等著。」
「好的。」
「我現在把裙子和酒店的費用給你。」
他走到書桌邊,把抽屜里的錢全都拿了出來。裙子六幾尼,加上她的房費和飯錢,還有小孩兒一周的生活費,他一共給了她八鎊十先令。
「非常感謝。」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