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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44 作者: (英)毛姆

  三個星期後,菲利普送別了米爾德麗德和她的孩子,她們要去布萊頓[306]休養一段時間。米爾德麗德恢復得很快,氣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她打算住在布萊頓的一家寄宿公寓裡,她以前跟埃米爾在那裡住過幾個周末。她給公寓的人去了封信,說她丈夫出差去了德國,她要帶孩子下來住一段時間。她樂此不疲地編造著這些故事,完善細節時還表現出了一定的創造力。她打算在那邊找個願意照顧孩子的婦人,趕緊把孩子送出去。菲利普見她這麼著急把孩子脫手,對她的鐵石心腸感到震驚,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要送就得趁早,免得這可憐的傢伙習慣了她。菲利普原以為她只要跟孩子相處兩三個星期,身上的母性本能就會被激發出來,他就可以憑藉這個強大的紐帶說服她把孩子留下,然而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她對孩子也不能說不好,凡是該做的事她都做,有時候也會被孩子逗樂,而且嘴上總是念叨著孩子,但是內心深處,她跟這孩子沒什麼感情。她沒辦法把她看作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覺得這孩子還這么小就已經長得像她父親了。她一直都在想等孩子長大了她該怎麼辦,然後越想越惱火,罵自己怎麼這麼傻,竟然把孩子給生下來。

  「要是早料到這一切就好了。」她說。

  菲利普生怕孩子得不到好的照顧,米爾德麗德忍不住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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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算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也不至於操心成這樣吧。」她說,「我倒想看看埃米爾為她操碎了心的樣子。」

  菲利普聽說過不少黑心託兒所和變態狂的故事,他們會虐待那些被自私殘忍的父母送去的可憐的孩子,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

  「別傻了,」米爾德麗德說,「那都是因為錢給得少。你要是一周付人家一大筆生活費,人家就得把孩子養得好好的,這樣才能一直賺你的錢嘛。」

  菲利普堅持要她把孩子交給那些自己沒有孩子的人,還要對方保證再也不接收別的孩子。

  「不要心疼錢,」他說,「我寧願一周花半幾尼生活費,也不想讓孩子忍飢挨餓,遭人毒打。」

  「我真是服了你了,菲利普。」她哈哈笑道。

  菲利普覺得這個孩子的無助之中有種讓人心疼的東西。她小小的,醜醜的,總是哭哭鬧鬧的。生她的人懷著羞恥和痛苦盼望著她出生。誰都不想要她。她只能依靠他這個陌生人來獲得食物、庇護,以及遮羞蔽體的衣物。

  火車開動時他吻了吻米爾德麗德。他本來也想吻一下孩子,卻又怕米爾德麗德會笑話他。

  「你會給我寫信的吧,親愛的?我會望眼欲穿地盼著你回來的。」

  「好好考你的試吧。」

  菲利普這段時間一直在用功複習,現在距離考試只剩十天了,他開始進行最後的衝刺。他特別想通過這次考試,一來可以節省時間和開銷,因為這四個月來他花錢如流水;二來通過這次考試就意味著枯燥乏味的課程結束了,之後就可以接觸藥學、助產術以及手術,這比他到目前為止學習的解剖學、生理學有趣得多,他興趣盎然地期待著剩下的這些課程。再說了,他也不想跟米爾德麗德說他考試沒通過,雖然考試很難,而且多數人第一次考試都會被掛掉,但他知道如果他沒有通過,米爾德麗德對他的好感肯定會大打折扣,而她又特別擅長在不經意間羞辱別人。

  米爾德麗德到了之後給他寄了張明信片報平安,菲利普每天都會擠出半小時給她寫一封長信。他不善於口頭表達,因為總是會覺得害羞,可現在他發現只要一握上筆,所有羞於啟齒的話語都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得益於這個發現,他開始一個勁兒地向她傾訴衷腸。他以前一直沒辦法告訴她,對她的愛占據了他的每一寸身心,以至於他的所思所想全都帶著對她的愛戀。他向她描繪未來的生活,他面前觸手可及的幸福以及虧欠她的感激。他問自己(他以前也經常這樣問自己,但從來沒有訴諸過文字),到底是她身上的什麼特質把他迷得這麼神魂顛倒,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很快樂,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整個世界頓時變得冰冷而灰暗;他只知道每次一想到她,他的心臟就仿佛在身體裡膨大,擠壓到他的肺部,讓他快喘不過氣來;他的心狂跳不已,以至於與她相伴的喜悅近乎疼痛;他的膝蓋不住地哆嗦,渾身莫名地虛弱,就像好幾天沒吃東西,出於對食物的饑渴而顫抖不已。他眼巴巴地盼著她回信,不過他知道她很難好好坐下來寫一封信,所以也不指望她經常寫信。他一共寄出去四封信,才收到了一封短小笨拙的便箋,不過他已經很知足了。她寫她住的那間寄宿公寓(她在那裡租了個房間),寫海邊的天氣和孩子的近況,寫她跟公寓裡認識的一個女性朋友去海邊散步,那個人很喜歡小孩。她星期六晚上要去劇院看戲,布萊頓現在人滿為患。這封平白如話的短箋讓菲利普很感動。信上難以辨認的細小字跡和一本正經的語氣讓他莫名其妙想放聲大笑,想一把將她攬入懷裡吻個夠。

  他信心滿滿地走進了考場。兩張試卷都答得很順利,沒什麼題目難住他。他知道自己考得很好,雖然第二部分的考試是口試,他比筆試的時候更加緊張,但他回答得也還算可以。成績公布之後,他給米爾德麗德拍了封捷報。

  回到住處,他發現桌上有一封她的信,她說她想在布萊頓多待一個星期,覺得那樣對她的身體更有好處。她找到了一個婦人,對方很樂意以七先令一周的價格照顧孩子,不過她還想再調查一下她的情況。她則因為海邊的空氣獲益良多,如果能多待幾天,對她肯定是百利而無一害。她討厭問他要錢,可是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馬上寄些錢給她,因為她得給自己買一頂新帽子,總不能老戴著同一頂帽子跟朋友出去吧,她那位女性朋友穿得可時髦了。有那麼一會兒菲利普覺得失望透頂。這封信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通過考試的所有喜悅。

  「她要是有我愛她的四分之一那麼愛我,肯定多待一天都受不了的。」

  但他馬上就把這個想法趕開了。這純粹是自私的想法,她的健康當然比什麼都重要。可是這樣一來他就無事可做了,也許可以去布萊頓跟她待一個星期,這樣他們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這個想法讓他雀躍不已。要是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說他在同一家公寓訂了個房間,她應該會覺得很驚喜吧。這樣一想他馬上開始查火車時刻表,可是突然又陷入了猶豫。萬一她見到自己不高興怎麼辦?她在布萊頓交了新朋友,她喜歡那些吵吵嚷嚷、性格活潑的人,而他性格這麼安靜,她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比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更開心。就算有一那麼瞬間他感覺自己礙著她了,對他來說也是巨大的折磨。他不敢冒這個風險。他甚至不敢寫信說他在城裡沒什麼事做,想去她那裡待一個星期,這樣就可以天天看見她了。米爾德麗德知道他無事可做,她要是想讓他去的話早就叫他去了。萬一他說要過去,她卻找各種理由搪塞,那種痛苦他怎麼承受得起?

  菲利普第二天給她回了封信,順便寄了張五鎊的鈔票給她。他在信的末尾說,如果她狀態不錯,願意跟他共度周末的話,他很樂意來一趟,但如果她已經另有安排,就千萬不要為他改變計劃。他焦躁地等待著她的回信。她來信說早知道他要過來她就早點安排了,可是她已經答應了別人星期六晚上去歌舞劇院;再說如果他待在那裡,公寓的人肯定會說閒話的。要不就星期天早上過來待一天吧?他們可以去大都會酒店吃午餐,吃完飯就去見一下準備接手孩子的那位既有身份又有教養的女士。

  星期天。感謝上帝,這天天氣很好。火車在布萊頓進站的時候,金燦燦的陽光透過車窗傾瀉進來。米爾德麗德已經在站台上等著了。

  「你真是太好了,居然還過來接我!」菲利普牽起她的手喊道。

  「你肯定盼著我過來吧?」

  「是啊,我希望你過來接我。你看上去氣色真好啊!」

  「這段時間的調養對我特別有好處。不過我覺得能待久一點就待久一點吧,這一點我覺得我挺明智的,而且公寓裡住的都是些非常體面的上流人士。我真的想好好快活快活,畢竟悶了那麼多個月,一個人影都見不著。那段日子有時候真的好無聊。」

  她戴著頂新買的帽子,看上去非常時髦。那是一頂黑色的大草帽,帽檐上裝飾著一大簇不太值錢的花朵;她脖子上繫著一條長長的仿天鵝絨圍巾,迎著海風隨風飛舞。她還是那麼瘦削,走路的時候有點駝背(她一直都這樣),不過眼睛看上去沒那麼大了;而且雖然她一向沒什麼血色,但她的皮膚已經沒有了之前那種土黃色。他們一起走到海邊。菲利普有好幾個月沒跟她一起走路了,他突然對自己的跛腳敏感起來,為了掩飾自己一瘸一拐的步態,他故意邁著僵直的步子。

  「見到我高興嗎?」他問道,滿腔愛意在心裡瘋狂跳躍。

  「當然高興啦。這還用問嗎。」

  「對了,格里菲斯向你問好。」

  「這人可真不要臉!」

  菲利普跟她講了很多格里菲斯的事情,說他這人有多喜歡打情罵俏,還把格里菲斯讓他保密的一些風流事講給她聽,經常把她逗笑。米爾德麗德聽著這些故事,有時候會假裝很反感,不過總的來說比較好奇。菲利普出於對格里菲斯的崇敬之情,誇大了他的英俊和魅力。

  「我保證你會跟我一樣喜歡他。他這人特別活潑,特別逗,心腸還好得不得了。」

  菲利普告訴她,在他倆素不相識的時候,格里菲斯如何照顧生病的他,一直到他好起來為止。在他的講述中,格里菲斯的奉獻精神被彰顯得淋漓盡致。

  「你會不由自主喜歡上他的。」菲利普說。

  「我不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米爾德麗德說,「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他挺想認識你的呢,我跟他說了好多你的事情。」

  「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她問。

  菲利普身邊只有格里菲斯這麼個人可以聽他傾訴他對米爾德麗德的愛戀,他把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故事都一點一點告訴了他。他把米爾德麗德描述了不下五十遍,情意綿綿地勾勒出她容貌的每一個細節,所以她那纖纖玉手的形狀,她的面容有多麼蒼白,格里菲斯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當菲利普講到她那蒼白單薄的嘴唇有多麼動人時,格里菲斯忍不住笑話他。

  「老天爺啊,還好我不會這麼走火入魔。」他說,「不然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菲利普微微一笑。格里菲斯不知道這樣瘋狂地愛著一個人是多麼快樂,這種快樂如膏腴,如美酒,如呼吸的空氣等一切生存的必需。格里菲斯知道這姑娘懷孕時一直是菲利普照顧,也知道菲利普準備跟她一起去度假。

  「說句公道話,你真的有資格得到點回報。」他說,「你肯定花了大把鈔票吧?還好你負擔得起。」

  「我哪兒負擔得起呀。」菲利普說,「不過我才不在乎呢!」

  這會兒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於是他們一起坐在街邊的遮陽篷底下,一邊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一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在這裡工作的男店員們三三兩兩走在一起,邊走邊悠閒地甩著手杖,女店員們三五成群,咯咯笑著輕快地走過。這些店員一看就知道哪些人是從倫敦來一日游的,料峭春寒讓這些倫敦人一激靈,疲倦感頓時一掃而光。路過的還有很多猶太人,體態臃腫的貴婦穿著緊身的緞料裙子,手上戴著亮閃閃的鑽戒,大腹便便的小個子男人比畫著說些什麼。那些衣著考究的中年紳士是來這裡消磨周末的,他們下榻在某家大型酒店,由於早餐吃得太過豐盛,這會兒正在不辭辛勞地散步,好讓自己有胃口再去吃一頓太過豐盛的午餐;他們跟三五好友一起打發白天的時光,談論「布萊頓醫生」及「海邊倫敦」[307]的神奇療效。時不時路過一位知名的演員,他故意無視自己在人群中引起的騷動。有時候他穿著漆皮靴子,配一件帶阿斯特拉罕羊毛領子的外套,拿著一條銀質手柄的拐杖;有時候他穿著收腳的燈籠褲,上身是哈利斯呢料的阿爾斯特大衣,後腦勺扣著頂呢帽,像是剛打完一天的獵回來。陽光照耀在藍色的海面上,藍色的海面上風平浪靜。

  吃過午飯,他們一起去霍夫見那個準備接手孩子的婦人。她住在后街的一棟小房子裡,不過房子倒是收拾得乾淨整潔。這位哈丁太太已經上了年紀,身材臃腫,頭髮灰白,一張臉紅通通、肉乎乎的。她戴著一頂軟帽,很有慈母的樣子,菲利普覺得她看上去挺善良的。

  「你不覺得照顧嬰兒麻煩得要命嗎?」菲利普問她。

  哈丁太太解釋說她的丈夫是副牧師,年紀比她大很多,很難找到穩定的工作,因為牧師都想要年輕人當助手,他只能在別的副牧師度假或者生病的時候幫忙頂替一下,就這樣偶爾掙幾個小錢,此外還有個慈善機構給了他們一小筆養老金。不過她的生活很孤單,如果有個小孩給她照顧,她就有事可做了,而且一周幾先令的撫養費也夠她維持生活。她保證會把孩子養得白白胖胖的。

  「怎麼樣,她看上去挺有教養的吧?」從婦人家出來後,米爾德麗德說。

  他們又回到大都會酒店喝下午茶。米爾德麗德喜歡鬧哄哄的人群和樂隊。菲利普說話說累了,便靜靜地凝視著她的臉,她則用一雙敏銳的眼睛打量著進門的那些女人的穿著。她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總是能猜出哪樣東西值多少錢,還時不時湊到菲利普耳邊,把她沉思冥想的結果小聲說給他聽。

  「看見那頂白鷺冠了嗎?那玩意兒得花整整七幾尼。」

  又或者是,「看那件白鼬皮,菲利普。噢!那是兔皮!那不是白鼬皮。」她得意揚揚地笑著說,「隔著一英里我都能看出來。」

  菲利普幸福地微笑著。看見她這麼快活,他打心眼裡覺得高興,她那些天真的話語讓他又想笑又感動。酒店的樂隊正演奏著傷感的音樂。

  吃過晚餐,他們一起走路去車站。菲利普挽著她的胳膊,邊走邊告訴她他為他們的法國之旅做了哪些準備。她本來這個周末就該回倫敦了,可是她又說要下周六才走得了。菲利普已經在巴黎的一家旅館訂好了房間。他已經等不及去取火車票了。

  「你不介意坐二等座過去吧?我們可不能太奢侈,咱們把錢省下來,到了那邊再好好享受,這樣反倒更好。」

  他已經把拉丁區跟她描述過上百次了。他們可以漫步在拉丁區怡人的老街,可以在盧森堡宮迷人的花園裡閒坐。等他們在巴黎待夠了,就可以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去一趟楓丹白露森林,那裡的樹木應該剛剛抽芽吐葉。初春時節一片嫩綠的森林比他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美麗,美得就像一首歌,就像愛情給人的甜蜜痛楚。米爾德麗德靜靜地聽著。菲利普轉身凝視著她,似乎想要望進她的眼底。

  「你是真的想去吧?」他說。

  「那當然啦。」她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盼這一天盼了多久。我都不知道接下來幾天要怎麼挨過去。我好怕突然發生什麼事情讓我們去不成巴黎。我沒辦法告訴你我有多愛你,有時候我真的都快瘋掉了。現在終於,終於……」

  他突然打住了。他們已經來到了火車站,由於在路上磨蹭了一會兒,菲利普已經沒時間跟她道晚安了。他飛快地吻了她一下就拼命朝閘口跑去。米爾德麗德就站在他們分別的地方。他跑起來的樣子難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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