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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29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以為回到住處會收到諾拉的來信,結果並沒有,第二天上午也沒有收到隻言片語。諾拉的沉默讓他心神不寧的同時也有些擔心。從去年六月開始,只要他人在倫敦,他們每天都會見面,現在整整兩天都沒有見她,也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出現,她肯定會覺得很奇怪的。他該不會這麼倒霉,被她看見他跟米爾德麗德在一起了吧?想到她會因此傷心難過他就良心不安,於是決定下午就過去找她。他後悔不該跟她發展到這麼親密的地步,為此差點在心裡責怪起她。一想到要繼續這段關係他就反感不已。
他給米爾德麗德找到了兩間房,就在沃克斯豪爾大橋路一棟房子的二樓。房子周圍很吵,不過他知道她喜歡窗戶下面嗒嗒的車馬聲。
「我才不想住在死氣沉沉的街上呢,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一個人影。」她說,「這樣至少還有點生氣兒。」
菲利普幫懷孕的米爾德麗德找新的住處,米爾德麗德說沃克斯豪爾大橋路那一片很不錯,圖為沃克斯豪爾大橋路的街景。
然後他就硬著頭皮往文森特廣場走去。他提心弔膽地按響了門鈴,心虛地覺得這樣對諾拉太過分了。諾拉是個急性子,他生怕諾拉會對他破口大罵,而他最討厭跟人吵架。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跟她坦白,說米爾德麗德回到他身邊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瘋狂地愛著她。他覺得很對不起諾拉,可是他的心裡已經容不下她了。他知道她肯定會痛苦不堪,因為她是真心愛他的,這份愛曾經讓他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可是現在卻變成了可怕的負擔。他沒理由讓諾拉承受這樣的痛苦,畢竟她一點過錯也沒有。一會兒見了面她會怎麼對他呢?他一步一步爬上樓梯,腦海中閃過她可能會有的所有反應。他終於敲響了房門。他感覺自己臉色慘白,不知該如何掩飾自己的緊張。
諾拉正在奮筆疾書,不過菲利普一進門她就跳了起來。
「我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她高興地嚷嚷道,「這幾天都躲哪兒去了呀,你這個淘氣包?」
她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兩條胳膊摟住他的脖子,那樣子真是高興極了。菲利普吻了吻她,然後藉口說渴死了想喝茶,好讓自己鎮定下來。諾拉忙去把爐火撥旺,把茶壺坐上去燒水。
「我最近忙得腳不沾地。」他有些底氣不足地說。
諾拉開始像往常那樣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她說有一家從來沒合作過的出版社請她寫一本小說,她可以拿到十五幾尼的稿費。
「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呀!我跟你說咱們要幹啥,咱們出去玩兒一下慶祝慶祝,去牛津玩兒一天,怎麼樣?我好想去看看那些學院啊。」
菲利普仔細觀察她,想看看她的眼睛裡有沒有一絲責備的影子,然而她的目光還是跟以前一樣坦誠又快活,她見到他實在是太高興了。菲利普的心沉了下去,他不能告訴她那個殘忍的事實。諾拉給他烤了幾片麵包,然後把麵包片切成小塊,像餵小孩那樣餵給他吃。
「小壞蛋吃飽了嗎?」她問。
菲利普微笑著點點頭,諾拉給他點上了一支煙。接著她走過來坐在他的膝蓋上,就像她一直喜歡做的那樣。嬌小玲瓏的她輕得像一片羽毛。她往後靠在他懷裡,無比幸福地嘆了口氣。
「說點兒甜言蜜語給我聽吧。」她呢喃道。
「說什麼好呢?」
「比如絞盡腦汁說一句你很喜歡我呀。」
「這你是知道的呀。」
他不忍心在這時候跟她攤牌,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打破她的平靜。不如寫信給她吧,這樣應該會容易些。他不敢想像她號啕痛哭的樣子。諾拉讓他吻她,可是吻著她時,他想到的卻是米爾德麗德和她那蒼白單薄的嘴唇。關於米爾德麗德的回憶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中,看似無形卻如影隨形,那些畫面一再閃現,讓他吻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諾拉說。
諾拉向來話多,他們經常拿這個開玩笑,所以他回答道:
「你老是嘰嘰喳喳的,我一句話都插不進去,弄得我現在連說話的習慣都沒有了。」
「可是你今天都沒有聽我說話,太沒禮貌啦。」
菲利普臉微微一紅,心想她是不是隱約察覺到了他的秘密,不禁心虛地望向一邊。這天下午諾拉壓在他腿上的重量讓他莫名地心煩,他不想讓諾拉碰他。
「我的腳麻了。」他說了一句。
「哦,太對不起了。」諾拉大喊一聲跳了起來,「我老愛坐在紳士的大腿上,要是再改不掉這個習慣,我就得節食減肥了。」
菲利普很誇張地跺了幾下腳,然後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最後他站在了爐子前面,這樣諾拉就沒辦法坐在他腿上了。諾拉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心裡在想,十個米爾德麗德也比不上一個諾拉。她比米爾德麗德有趣多了,跟她聊天也更總是歡笑不斷;她比米爾德麗德聰明,品性也比她好太多。她是個善良、勇敢、誠實的小女人,而米爾德麗德,他不禁苦澀地想,她根本配不上這些形容詞中的任何一個。如果他還有那麼一點理智,他就該留在諾拉身邊,諾拉遠比米爾德麗德更能讓他幸福。畢竟諾拉愛他,而米爾德麗德不過是感激他搭救。可是說到底,重要的是去愛,而不是被愛。他整個靈魂都渴望著米爾德麗德。他寧願跟米爾德麗德待十分鐘,也不願跟諾拉待一整個下午;米爾德麗德一個冰冷的吻,遠遠勝過諾拉能給他的一切。
「我真的沒辦法。」他想,「我已經愛她愛到骨子裡了。」
就算她薄情寡義、粗俗惡毒、愚蠢貪婪,他全都不在乎,他就是愛她。他寧願跟她在痛苦中煎熬,也不願跟另一個女人幸福到老。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時,諾拉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那就明天見啦?」
「嗯。」他回答。
他知道他明天來不了,因為要幫米爾德麗德搬家,可是他沒勇氣拒絕諾拉。他決定到時候拍封電報給她。米爾德麗德上午看完房子表示很滿意。吃過午飯,菲利普跟她一起去了趟海布里。她打包了一箱衣服,還有一箱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麼靠墊、燈罩、相框之類的,她之前是想用這些東西給這裡增添一些家的氣息,此外還有兩三個大的硬紙箱,不過所有東西加起來也不過是一輛四輪馬車的車頂就能裝完的量。馬車駛過維多利亞街的時候,菲利普儘量把身子往車廂後面靠,以防諾拉正好從街上路過。他一直沒機會給她拍電報,又不能從沃克斯豪爾大橋路的郵局給她拍過去,因為她可能會納悶他在那兒幹嗎;再說她住的廣場就在那附近,他都已經走到那兒了,還有什麼理由不去找她呢?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過去跟她待半個小時;可是一想到非這樣不可他就很惱火——他氣諾拉,氣她逼自己用這種卑鄙下流的伎倆。跟米爾德麗德在一起他倒是很高興。他幫她拆包行李,擺放東西,忙得不亦樂乎。他把米爾德麗德安頓在這個新家,房子是他找的,房租也是他付的,他心裡油然而生一種美滋滋的對她的占有感。他什麼也不肯讓她插手,覺得能為她做事是一種榮幸,而米爾德麗德也樂得坐享其成,只要有人願意為她忙前忙後。菲利普把她的衣服從箱子裡拿出來放好。她現在沒說想出去,菲利普就把她的拖鞋拿過來放在她腳邊,然後親手幫她脫靴子。做著這些卑微的瑣事,他心裡樂開了花。
「你真是太寵我了。」米爾德麗德邊說邊含情脈脈地捋著他的頭髮,菲利普正跪在地上幫她解鞋扣。
他握住她的雙手吻了又吻。
「有你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他把靠枕和相框一一擺好。她還有幾隻綠色的陶罐。
「我一會兒去買點花回來。」他說。
他環顧四周,揚揚得意地審視著自己的勞動成果。
「反正也不打算出去了,我想換上茶會裝。」她說,「你可以幫我把後面的扣子解開嗎?」
她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仿佛菲利普是個女的似的。他的性別對她來說毫無意義。菲利普卻對她表現出來的親密充滿感激。他笨拙地幫她解開一個個小鉤和扣眼。
「第一天走進那家店裡的時候,我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我會為你做這樣的事情。」說著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總得有人做嘛。」她說。
她走進臥室,換了件淺藍色的茶會裝,上面裝飾著層層疊疊的廉價蕾絲。菲利普讓她坐在沙發上,然後去給她泡茶。
「恐怕我不能跟你一起喝茶了。」他遺憾地說,「我有個該死的約會,不過半個小時內我就會回來的。」
他在想,如果她問是什麼約會的話他該怎麼回答,然而她看上去一點興趣也沒有。菲利普跟房東拿鑰匙的時候順便訂了兩人的晚餐,打算跟她一起度過一個寧靜的夜晚。為了儘快趕回來跟她吃飯,他在沃克斯豪爾大橋路搭了輛有軌電車。他想最好一進門就告訴諾拉他最多只能待幾分鐘。
「我說,我只夠時間跟你打聲招呼,」他一進門就說,「我現在忙得不可開交。」
諾拉的臉馬上垮了下去。
「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兒?」
菲利普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逼他說謊嗎?他只好說醫院有節演示課非去不可,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臉紅了。他感覺諾拉看上去並不相信他,這讓他更加惱火了。
「哦,好吧,沒關係,」她說,「明天你就能陪我一整天了。」
菲利普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明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盼著跟米爾德麗德一起過。他告訴自己他必須這樣做,這是最基本的禮節,他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一棟陌生的房子裡。
「真的很對不起,我明天有約了。」
他知道此話一出口,一場爭吵是怎麼也躲不掉了。諾拉臉頰上的血色更加鮮艷了。
「可是我都已經約好戈登夫婦一起吃午飯了,」——演員戈登和他的妻子正在週遊全國,夫妻倆打算在倫敦過周末——「我一個星期前就跟你說過了。」
「真的很對不起,我忘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恐怕我來不了了。你就不能找人替我嗎?」
「那你明天要幹嗎?」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盤問我。」
「難道你不想告訴我嗎?」
「我一點也不介意告訴你,但我真的很煩被人逼著匯報自己的一舉一動。」
諾拉突然臉色大變。她極力控制自己才把火氣壓了下去。她走到菲利普身邊,握住他的雙手。
「明天別讓我失望,菲利普。我眼巴巴地盼著跟你過這個周末。戈登夫婦也想見見你,我們會玩兒得很開心的。」
「要是能去的話我也想去。」
「我不是個苛刻的人吧?我不經常為難你吧?你就不能推了那該死的約會嗎?就這一次都不行嗎?」
「真的很抱歉,我推不了。」他陰沉著臉說。
「跟我說說是什麼事兒。」諾拉溫柔地哄著他。
他草草編了個理由。
「格里菲斯的兩個妹妹這周末要來倫敦,我們打算帶她們出去玩兒。」
「就這事兒?」她笑呵呵地說,「格里菲斯要想再找個人還不容易?」
他真希望能想到比這更火燒眉毛的藉口。這個謊話實在太蹩腳了。
「不行,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能推,我答應了別人就要信守諾言。」
「可是你也答應我了呀。我肯定比他先約你。」
「你別再逼我了。」他說。
諾拉突然大發雷霆。
「你不來是因為你不想來!我不知道你這幾天在搞什麼名堂,你跟以前比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恐怕我得走了。」他說。
「你明天真的不來?」
「不來。」
「那你以後也別來了!」她大喊道,這下徹底爆發了。
「隨你便吧。」菲利普說。
「那我就不耽擱你寶貴的時間了。」她譏諷地說了一句。
菲利普肩膀一聳就走了出去。他頓時覺得鬆了口氣,因為這樣的結局不算太糟,至少誰都沒有掉眼淚。走在路上,他為自己輕鬆擺脫了一段關係而沾沾自喜。他走到維多利亞街給米爾德麗德買了束花。
兩人的晚餐大獲成功。他知道米爾德麗德很愛吃魚子醬,特地叫人送了一小罐過來。房東太太又給他們送上來一些肉排配蔬菜,外加一份甜點。他還點了米爾德麗德最愛的勃艮第。窗簾放了下來,爐火燒得很旺,檯燈上罩著她的燈罩,整個房間溫馨又舒適。
「真的就像家一樣。」菲利普笑了。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步。」她回答。
吃完飯,菲利普把兩把扶手椅拉到火爐前,兩人坐了下來。他舒舒服服地抽著菸斗,感覺幸福又滿足。
「你明天想幹什麼?」他問。
「噢,我明天要去圖爾斯山。你還記得店裡那個女經理吧,她現在已經結婚了,她叫我去跟她玩兒一天。當然了,她以為我也結婚了。」
菲利普的心情頓時跌到了谷底。
「可是我為了跟你過這個星期天把別人的邀請都推了。」
菲利普覺得她要是真的愛他,就會說她不去了。他很清楚如果換作是諾拉,她是絕不會猶豫的。
「哦,你怎麼這麼傻呀!我三個多星期前就已經答應她了。」
「可是你一個人怎麼去?」
「哦,我就說埃米爾出差去了。她老公是做手套生意的,是個鼻孔朝天的傢伙。」
菲利普一時無語,心裡五味雜陳。米爾德麗德瞟了他一眼。
「你不會這麼點兒樂子也不肯給我吧,菲利普?這是我最後一次出去了,下次都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再說我都已經答應別人了。」
菲利普握住她的手笑了笑。
「去吧,親愛的,我希望你玩兒得痛快。只要你覺得快樂就好。」
沙發上扣著一本藍色封面的小書,菲利普漫不經心地把它拿起來。這是本廉價小說,作者是考特尼·佩傑,這是諾拉的筆名。
「我很喜歡他的書。」米爾德麗德說,「每一本我都讀過,他寫的故事特別有格調。」
菲利普想起了諾拉說過的話。
「我寫的東西大受廚房女傭們歡迎。她們覺得我文雅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