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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19 作者: (英)毛姆

  一天下午,菲利普從醫院回到住處梳洗,準備像往常那樣去跟諾拉喝下午茶。他掏出前門鑰匙正準備開門,房東太太卻把門打開了。

  「有位女士在等你。」她說。

  

  「等我?」他有些驚訝地說。

  他很驚訝。來人只可能是諾拉,他不知道她有什麼事情。

  「我不該讓她進來的,可是她已經來過三次了,每次見不到你都跟丟了魂兒似的,所以我就讓她進去等著了。」

  沒等她說完,菲利普就從她身邊擠過去,一個箭步衝進屋裡。他心裡咯噔一下:是米爾德麗德。她本來是坐著的,一看到他進來就急忙站了起來。她並沒有朝他走過來,也沒有說話。菲利普驚訝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他媽想幹嗎?」他問。

  米爾德麗德沒有回答,卻自顧自哭了起來。她沒有用手捂住眼睛,而是任由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她就像個上門找男主人謀一份差事的女傭,姿態謙卑得可怕。菲利普千情萬緒湧上心頭,突然有種想要轉身逃離的衝動。

  「我沒想到還會見到你。」他終於說道。

  「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她哭訴道。

  菲利普任她站在那裡。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的膝蓋在發抖。他怔怔地看著這個女人,然後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呻吟。

  「你有什麼事?」他說。

  「埃米爾他拋棄了我!」

  菲利普心裡忽然一陣狂喜。他這才意識到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瘋狂地愛著她,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愛她。現在她謙卑而又順從地站在他面前,他真想一把把她攬入懷裡,把她那梨花帶雨的臉龐吻一個遍。啊,他們已經分別得太久太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你坐下吧。我去給你弄點兒喝的。」

  他把椅子拉到火爐邊,米爾德麗德坐了下來。菲利普給她兌了杯威士忌加蘇打水,她一邊抽泣著一邊喝了下去。她瞪著一雙又大又悲傷的眼睛看著他,眼底是很重的黑眼圈,有一道道深長的細紋。她比以前更加蒼白瘦弱了。

  「我好希望你跟我求婚的時候我答應了你。」她說。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他心花怒放。他沒法兒再逼自己刻意跟她保持距離,於是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真的很遺憾,你碰上了這樣的麻煩。」

  米爾德麗德把頭靠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頭上的帽子有些礙事,她二話不說就把帽子給摘了。菲利普做夢都沒想到她居然也能哭成這樣。他一遍一遍地親吻著她,這似乎讓她平靜了一些。

  「你一直都對我很好,菲利普。」她說,「所以我知道我可以來找你。」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噢,我不能說,我不能說。」她喊道,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懷抱。

  菲利普跪在她身邊,跟她臉貼著臉。

  「難道你不知道你沒什麼不能告訴我嗎?無論發生什麼,我永遠都不會責怪你的。」

  她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點一點告訴了他,有時候她哭得太厲害了,菲利普聽得有些雲裡霧裡。

  「上周星期一他去伯明罕了,他說好星期四就回來的,結果他一直沒回來,我等到星期五他還是沒回來。我就寫信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一直沒回信。我就寫信跟他說,如果他不馬上回信,我就上伯明罕找他去。結果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封律師函,說我沒權利纏著他不放,還說如果我繼續騷擾他,他就要尋求法律保護。」

  「這也太荒唐了!」菲利普嚷道,「一個男人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呢。你們是吵架了嗎?」

  「噢,是的。我們星期天吵了一架,他說他受夠我了,可是他以前也這樣說過,最後都還是會回來的。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被嚇壞了,因為我跟他說我懷孕了。我已經想方設法瞞著他了,實在瞞不住了我才告訴他的。他說這都怪我,說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你都不知道他跟我說的都是些什麼話!我很快就識破了他的嘴臉,他根本就不是什麼紳士。他一個子兒都沒留給我,甚至連房租都沒付,我自己也沒錢付房租,房東跟我說的那些話之難聽啊——說得好像我是賊一樣。」

  「我還以為你們會買一套公寓呢。」

  「他說是這麼說的,但我們只是在海布里[303]租了套帶裝修的房子。他就是這麼吝嗇。他還說我揮霍,他一個子兒都沒給我,我哪來的錢揮霍呀?」

  她總是能把雞毛蒜皮的小事和重要的事情攪和在一起。菲利普聽得雲裡霧裡,整件事都叫人難以理解。

  「怎麼會有這麼混帳的人!」

  「你不了解他。反正我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就算他現在回來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回去的。我真是個傻瓜,怎麼會想跟他一起過呢?而且他掙的錢根本就沒有他說的那麼多。他真是把我騙得團團轉啊!」

  菲利普想了一會兒。米爾德麗德的痛苦讓他深受觸動,他已經顧不上自己了。

  「要不要我去一趟伯明罕?我可以跟他見一面,看能不能讓他跟你和好。」

  「哦,不可能的,這次他不會回來了。我了解他。」

  「可是他必須供養你呀。這是他擺脫不掉的責任。不過這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懂,你最好找個律師諮詢一下。」

  「我怎麼找呢?我根本沒錢找律師。」

  「律師費就包在我身上。我去給我的律師寫封信,就是那個運動家,他是我父親的遺囑執行人。你要我現在跟你一起去嗎?他這會兒應該還在辦公室里。」

  「不,幫我寫封介紹信,我自己一個人去。」

  她現在稍微冷靜了一些。菲利普坐下來寫了封信,又想起來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幸好他昨天兌了張支票,可以先給她五鎊周轉一下。

  「你對我真好,菲利普。」她說。

  「我很高興能為你做點兒什麼。」

  「你還喜歡我嗎?」

  「一如既往地喜歡。」

  米爾德麗德朝他揚起嘴唇,菲利普吻了上去。她表現出了一種從未見過的臣服。菲利普感覺自己吃過的所有苦頭都值了。

  米爾德麗德走後,他才發現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個鐘頭。他高興得忘乎所以。

  「可憐的傢伙,可憐的傢伙啊。」他喃喃自語道,心裡的愛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熾熱。

  他已經把諾拉忘得一乾二淨,直到晚上八點左右收到電報的時候才想起來。不用打開就知道是她發的。

  出什麼事了嗎?諾拉。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怎麼回。他可以去她跑龍套的劇院接她,等她表演結束後陪她散步回家,他以前就這樣做過。可是今晚他整個人都很抗拒跟她見面。他想寫封信給她,卻又沒辦法像平時那樣稱呼她「親愛的諾拉」。最後他還是決定回一封電報。

  抱歉,無法抽身。菲利普。

  他腦海中浮現出了諾拉的樣子——巴掌大的臉,其貌不揚的五官,高聳的顴骨,艷俗的顏色,這一切都讓他有點反胃。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膚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知道電報發出去之後,他必須做點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歉意,但他遲遲沒有行動。

  第二天他又拍了一封電報。

  很抱歉,無法前來。會寫信的。

  米爾德麗德昨天就說想下午四點鐘過來找他,他不好告訴她這個時間不方便,畢竟她比較重要。他不耐煩地等待著米爾德麗德,守在窗戶邊搜尋她的身影,一看見她來了就跑去把前門打開。

  「怎麼樣?你見了尼克森嗎?」

  「見了。」她說,「他說沒用的,什麼也做不了。我只能打碎了牙齒和血吞。」

  「這怎麼可能!」菲利普喊道。

  她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

  「他有說為什麼嗎?」菲利普問。

  米爾德麗德遞給他一封揉得皺巴巴的信。

  「這是你昨天給我的信,菲利普,我根本沒給他看。我昨天沒法兒告訴你,我真的說不出口。埃米爾沒有娶我,他不能娶我,因為他已經有一個老婆三個孩子了!」

  菲利普心口突然一陣絞痛,他妒火中燒,痛苦萬分,這幾乎超過了他能忍受的限度。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去找我姑媽。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人幫忙。」

  「那你為什麼還要跟他走?」菲利普壓低聲音問道,竭力讓自己聽上去很鎮定。

  「我也不知道。我一開始不知道他是個有婦之夫。後來他跟我說了,我當場把他臭罵了一頓。然後我有好幾個月都沒再見到他,等他又來店裡跟我求婚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不由自主就想跟他走。」

  「你當時愛上他了嗎?」

  「我不知道。只是每次他說什麼我都會忍不住笑,而且他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他說我跟了他絕不會後悔,還保證一周給我七鎊生活費——他說他一周能掙十五鎊,這些全都是騙人的,他根本就沒掙那麼多錢!然後我又受夠了每天大清早趕去上班,我跟我姑媽也處得不太好,她根本就不拿我當親戚看,只想把我當用人使喚,說我該打掃自己的房間,還說如果我不打掃沒人會幫我打掃。啊,我真希望我沒有答應他。可是他來店裡跟我求婚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就答應了。」

  菲利普遠離她,走到餐桌邊,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

  「你沒有生我的氣吧,菲利普?」她可憐兮兮地說。

  「沒有,」他回答,然後抬起頭卻不看向她,「我只是被傷得太徹底了。」

  「為什麼?」

  「你瞧,我無可救藥地愛著你,我想盡一切辦法讓你喜歡我。我還以為你天生就沒辦法愛任何人,哪知道你居然願意為那個混帳犧牲一切。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真的很對不起,菲利普。我後來腸子都悔青了,我向你保證。」

  他想到了埃米爾·米勒,他那蒼白的皮膚,病態的面容,還有鬼鬼祟祟的藍眼睛,他打扮得光鮮又俗氣,總是穿著件紅彤彤的針織背心。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米爾德麗德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曾經說要娶我,菲利普。」

  菲利普牽起她的手,抬頭望著她,米爾德麗德俯身吻了吻他。

  「菲利普,如果你還想要我的話,我現在一定會對你服服帖帖的。我知道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

  菲利普的心停跳了一拍。她這番話讓他有點噁心。

  「你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喜歡我了嗎?」

  「喜歡,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

  「那我們為什麼不抓住現在的機會好好享受呢?反正過去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菲利普掙脫她的懷抱。

  「你不明白。自從見到你,我就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可是現在——那個男人!很不幸我天生想像力豐富,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的畫面我就覺得噁心。」

  「你這人真有意思。」她說。

  菲利普又牽起她的手,笑笑地看著她。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感激。我怎麼謝你都謝不夠,只是那種感覺真的不是我能承受的。」

  「你是個仗義的朋友,菲利普。」

  兩人又繼續聊著,很快就回到了以前那種熟悉的關係。時間不早了,菲利普提議一起吃晚飯,然後去歌舞劇院看表演。米爾德麗德有點不太情願,她覺得要根據自己的處境行事,她本能地覺得,這時候去娛樂場所跟她痛苦的處境不太搭。菲利普勸了又勸,最後只好說就當是讓他開心好了,而她一旦能把這當作是一種自我犧牲,也就欣然答應了。她現在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體貼,菲利普高興得不得了。她讓菲利普帶她去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館子,這讓菲利普感激不盡,因為這說明她在那裡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吃著晚飯,她慢慢變得快活了很多。喝了點兒從街角那家酒館買來的勃艮第,她心裡暖融融的,漸漸忘記了自己本該保持悲傷的神情。菲利普覺得這時候可以跟她聊一下未來的打算。

  「我猜你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吧?」他看準時機問道。

  「只有你昨天給我的那點兒,其中三鎊還給了房東太太。」

  「那我再給你十鎊緩一緩。我會找我的律師,讓他給米勒寫封律師函。你放心,我們肯定能讓他給你些賠償的。如果能讓他賠個一百鎊,你就能撐到把孩子生下來了。」

  「他的錢我一個子兒也不要。我寧願餓死也不要。」

  「可是他這樣棄你於不顧也太禽獸了!」

  「我也要顧及自己的臉面的。」

  這對菲利普來說有點尷尬。他自己那點錢要省了又省,才夠撐到取得行醫資格的時候,而且還得預留一些出來,好負擔之後一年擔任內外科住院醫師期間的生活費。可是米爾德麗德跟他講了埃米爾各種扣門的行為,菲利普不敢跟她挑明,怕她也斥他小氣。

  「他的錢我是一個子兒也不會要的,我寧願要飯也不要他的施捨。我早就想找點事幹了,只是我現在有孕在身,這時候奔波勞碌對身體不好。你總得為自己的健康考慮吧,你說是不是?」

  「眼下不用你擔心。」菲利普說,「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一直到你能重新工作為止。」

  「我就知道我可以依靠你。我跟埃米爾說過,別以為我找不到人投靠。我跟他說過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

  菲利普漸漸弄清楚了他們是怎麼分手的。原來他老婆發現他每次去倫敦的時候都會去見情人,於是去找他公司領導告狀,還威脅說要跟他離婚。公司的人說她要是跟他離婚就炒他魷魚。埃米爾那幾個孩子是他的心頭肉,他捨不得跟他們分開,所以在老婆和情婦之間他選擇了老婆。他一直都非常小心,不想搞出個野種來,免得彼此更糾纏不清,後來米爾德麗德的身孕再也藏不住了,只好跟他說了實情,他頓時恐慌起來,找碴兒跟她大吵了一架就一腳把她給踹了。

  「預產期大概什麼時候?」菲利普問。

  「三月初。」

  「還有三個月。」

  現在有必要討論一下接下來的安排。米爾德麗德明確表示她不想再住在海布里那套房子裡了,菲利普也覺得她應該住得離他近一點,這樣更方便些。他保證第二天就去找房子。米爾德麗德說沃克斯豪爾大橋路那一片很不錯。

  「以後搬家也方便。」她說。

  「什麼意思?」

  「哦,我只能在那裡住兩個月,最多兩個月多一點,然後我就該進那種專門的護理院了。我知道一個很體面的地方,住那兒的都是最最體面的上等人,一周只要四幾尼,什麼都包在裡面。當然啦,請醫生肯定是要額外收錢的,不過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了。我有個朋友就在那兒住過,那兒的女主人特別周到。我打算跟她說我老公是駐印度官員,我是專門回倫敦待產的,因為這樣對我的健康有好處。」

  聽著她說完這一氣,菲利普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她那精緻小巧的五官配上蒼白的臉頰,看上去就像一個冷冰冰的處女。想到她心中燃燒著出人意料的熊熊情慾,他覺得莫名地心亂如麻,脈搏也飛快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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