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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15
作者: (英)毛姆
一天早上,菲利普剛從床上爬起來就感到一陣眩暈,他趕緊躺回床上,忽然意識到自己生病了。他感覺四肢酸痛,冷得渾身發抖。房東太太把早餐送進來的時候,他朝著打開的房門喊了她一聲,說他身體不舒服,請她拿一杯茶一片麵包給他。幾分鐘後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格里菲斯走了進來。他們在同一棟樓里住了一年多,但最多只是在走廊上碰到時點點頭而已。
「嘿,我聽說你不舒服。」格里菲斯說,「就想著過來看看你怎麼回事兒。」
菲利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臉紅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病得不嚴重,過一兩個鐘頭就沒事了。
「最好還是讓我給你量一下體溫吧。」格里菲斯說。
「真的沒這個必要。」菲利普有點煩躁地說。
「少廢話。」
菲利普只好把溫度計含進嘴裡。格里菲斯坐在床邊,嘻嘻哈哈地跟他閒扯了一會兒,然後把溫度計拿出來看了看。
「喏,你看看,老兄,你現在必須躺在床上休息,我去叫老迪肯過來給你看看。」
「瞎說。」菲利普說,「我真的沒事兒。你就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這哪兒是浪費時間呀!你發燒啦,好好在床上躺著吧。聽話,啊!」
格里菲斯的言談舉止有種特別的魅力,嚴肅持重中透著溫柔,讓人想不喜歡他都難。
「你真會體貼病人。」菲利普喃喃道,然後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格里菲斯幫他抖了抖枕頭,麻利地抻平床單,再幫他把被子掖好。做完這些,他去菲利普的起居室找虹吸管,沒找著,就去自己屋裡拿了個過來。他把窗簾放了下來。
「睡吧,老傢伙一查完病房我就把他帶來。」
菲利普感覺過了好幾個鐘頭都沒人過來。他腦袋疼得像要炸開,四肢像被撕裂了一樣,他真怕自己會難受得哭出來。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健壯又快活的格里菲斯進來了。
「迪肯醫生來了。」他說。
醫生走上前來,這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者,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他問了幾個問題,簡單檢查了一下,然後做出了診斷。
「你覺得是什麼問題?」他笑著問格里菲斯。
「流感。」
「沒錯。」
迪肯醫生環顧了一圈這間破舊的宿舍。
「你要不要去醫院?他們會給你安排一間單人病房,肯定比待在這裡要好。」
「我還是寧願待在這裡。」菲利普說。
他不想被人打擾,而且一向有點兒害怕新環境。他不想讓護士們圍著他轉,也不想待在乾淨得一片慘白的醫院裡。
「我可以照顧他,先生。」格里菲斯馬上說。
「哦,那太好了。」
他開了張藥方,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現在你就得乖乖照我說的做了。」格里菲斯說,「白班護士夜班護士都是我。」
「你真是太好了,不過我應該不需要什麼了。」菲利普說。
格里菲斯把手放在菲利普額頭上,這是一隻涼涼的、乾燥的大手,那種觸感讓他覺得很安心。
「我現在就拿著方子去藥房開藥,開完藥我就回來。」
不一會兒他就帶著藥回來了。他給菲利普吃了一服藥,然後就上樓拿書去了。
「你不介意我下午在你屋裡學習吧?」他回來之後說,「我把門開著,這樣你要是有什麼需要的話,叫我一聲就行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菲利普從迷迷糊糊的睡夢中醒來,他聽到起居室里有人說話。是格里菲斯的一個朋友過來找他。
「你今晚最好別來了。」他聽見格里菲斯說。
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人,來人發現格里菲斯在這裡,表示很驚訝。菲利普聽到格里菲斯在跟那人解釋。
「我在照顧住在這裡的一個二年級生,那個倒霉蛋得了流感。今晚就不玩兒惠斯特[302]了,老兄。」
不一會兒就只剩格里菲斯一個人了,菲利普叫了他一聲。
「我說,你是取消了晚上的派對嗎?」他問。
「不是為了你取消的,我再不複習外科學就要掛科了。」
「別取消啊。我不會有事的,你不用管我。」
「沒關係。」
菲利普病得更重了。入夜後,他的腦子都有點燒糊了,一晚上睡得昏昏沉沉,天沒亮就醒了。他看見格里菲斯從一把扶手椅上起身,跪在地板上,用手指把煤塊一片片投進爐子裡。他穿著睡衣,披著件晨衣。
「你在這兒幹嗎呢?」菲利普問他。
「吵醒你了嗎?我想生個火,不想弄出太大的聲響。」
「你怎麼沒去睡覺?現在幾點了?」
「大概五點吧。我想我今晚最好守著你,就搬了把扶手椅進來。我怕放張床墊在這裡我會睡得太死,你要是有什麼需要的話,我就聽不見你叫我了。」
「我真希望你別對我這麼好,」菲利普呻吟道,「萬一傳染給你怎麼辦?」
「那就換你照顧我啦,老兄。」他笑哈哈地說。
早上,格里菲斯把臥室的窗簾拉開。他守了一晚上的夜,看上去臉色蒼白,一臉疲憊,不過精神很飽滿。
「我現在要給你擦洗啦。」他快活地對菲利普說。
「我可以自己洗。」菲利普有些羞恥地說。
「胡說。你要是住在單人病房裡,護士也還不是會給你洗?我可以幹得跟護士一樣好。」
菲利普虛弱得沒力氣反抗,只好讓格里菲斯給他洗手洗臉,擦洗雙腳,還有前胸後背。他的動作很溫柔,一邊擦洗一邊親切地跟他閒聊。擦洗完之後他把床單換了,手法就跟醫院的護士一樣,然後抖了抖枕頭,把被子抻平。
「真該讓亞瑟修女看看我的本事,她肯定會大吃一驚的。迪肯上午還會過來看看你。」
「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菲利普說。
「正好有機會練練手嘛。照顧病人還挺好玩兒的。」
格里菲斯把他的早餐端給他,然後就回去換衣服吃東西了。快到十點的時候他回來了,手裡拎著一串葡萄,還拿著幾枝鮮花。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說。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
諾拉和格里菲斯輪流照顧他。雖然格里菲斯跟菲利普同齡,但有趣的是,他就像一個慈母一樣照顧著他。格里菲斯考慮周到,溫柔體貼,言語總是充滿鼓勵。不過他最大的優點是他那蓬勃的生命力,僅憑這一點就能給他遇到的每一個人帶來健康。菲利普不太習慣這種大多數人從母親或者姐妹那裡得到的寵愛,他被這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表現出來的女性溫柔深深打動了。等他的身體漸漸好轉了,格里菲斯就經常無所事事地坐在他的房間裡,跟他講他那些有趣的風流韻事。他是個風流成性的傢伙,同時跟三四個姑娘交往也不在話下,有時為了避免露餡,不得不耍一些小花招,他把這些故事講得妙趣橫生,菲利普聽得津津有味。格里菲斯有一種天賦,能把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都鍍上一層浪漫的色彩。他欠了一屁股債,凡是能當的東西都已經被他當了,但他還是一天到晚樂呵呵的,還是過著揮霍無度的生活,還是為別人慷慨解囊。他是個天生的冒險家。他喜歡那些幹著偷雞摸狗的行當,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人,他認識了一大幫經常混跡在倫敦各個酒吧的不三不四的傢伙。輕浮女子把他當朋友,向他吐露她們生活中的麻煩、困難和小成就;以詐牌為生的人敬他是條一貧如洗的漢子,時不時請他撮一頓,或是借給他五鎊的鈔票。他考試掛了一次又一次,不過他看得很開,每次父母苦口婆心地勸他、罵他,他都乖乖接受,表現得服服帖帖的,那樣子就連他在利茲開診所的父親看了都不忍真心動怒。
「我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他樂呵呵地說,「怎麼學都學不進去呀。」
畢竟生活對他來說實在太精彩了。不過可以想見,等他度過了朝氣蓬勃的青年時期,終於獲得了行醫資格,他肯會成為一個極其成功的醫生。他光憑自己的風度和魅力就能讓病人痊癒。
菲利普崇拜他,就像上學的時候崇拜那些高大挺拔、生氣勃勃的男孩子一樣。等他病好了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格里菲斯好像很喜歡坐在菲利普的小客廳里,耗著菲利普的時間,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好笑的事情,一邊接二連三地抽菸,這讓菲利普感到莫名地高興。有時候他會帶格里菲斯去他們常去的那家酒館。海沃德覺得這人很蠢,勞森卻看出來他很有魅力,馬上就想給他畫像。格里菲斯長著一雙藍眼睛,皮膚雪白,頭髮卷卷的,是個非常入畫的模特。他們經常會談論一些他一無所知的東西,這種時候他就會靜靜地坐著,英俊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感覺自己只要在場就足以為大家帶來快樂,事實上的確如此。當他發現麥卡利斯特是個股票經紀人之後,就急不可耐地跟他討教經驗。麥卡利斯特帶著莊重的微笑告訴他,若他當初在什麼時候買了什麼股票,肯定能賺得盆滿缽滿了。菲利普聽得口水直流,因為他現在各方面的開銷都超出了預算,如果能用他傳授的那些簡單的辦法掙點兒小錢,對他來說簡直再好不過了。
「下次有什麼不錯的股票我就告訴你們。」這位股票經紀人說,「天上確實會掉餡餅,只不過要等待時機。」
菲利普忍不住想,要是能掙到五十鎊該有多好啊!他就可以給諾拉買一件毛皮大衣,她太需要一件這樣的大衣過冬了。他看著攝政街上的那些商店,把有了錢之後可以買的東西都默默記在了心裡。諾拉配得上世間一切的好東西,是她讓他的生活變得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