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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12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眼巴巴地盼著回到倫敦的日子。在布萊克斯特布爾的兩個月里,諾拉經常寫信給他,每封信都很長,上面滿是她又粗又大的筆跡。她用歡快幽默的筆觸講述著生活中發生的小事,比如房東太太的家長里短,為了逗自己開心吃了頓大餐,彩排時發生的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她當時在倫敦的一家劇院為一場重要演出跑龍套,還有跟出版商之間一波三折的故事。菲利普成天泡在書堆里,時不時去海里游泳,偶爾打打網球,坐船出海。十月初他回到了倫敦,開始安心準備第二次聯考。他很想一次性通過這次考試,因為這樣就可以告別那些單調乏味的課程了。通過這次考試之後他就可以去門診部實習,可以接觸到男男女女的病人,同時也會繼續學習書本上的知識。菲利普每天都跟諾拉見面。

  勞森在普爾[294]過的夏天,帶回來一些海港和海灘風光的速寫給他們看。他接到了幾個肖像畫訂單,打算一直待在倫敦畫畫,等到光線不適合畫畫的時候再離開。海沃德也在倫敦,他打算去國外過冬,卻因為遲遲下不了決心,拖了一周又一周。最近兩三年,海沃德有些發福了——自從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見到他,已經過去五年了——腦袋也過早地禿了。他對此非常敏感,故意把頭髮蓄長,用來遮住頭頂上那塊寸草不生的地方。唯一的安慰就是他的眉毛現在看上去很有威嚴。他那雙藍眼睛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色彩,眼角下垂,看上去無精打采的;嘴巴也已經失去了年輕時候的飽滿,看上去軟弱而蒼白。他還是會含糊地談到將來要做的事情,只是語氣越來越猶疑,他也感覺得到朋友們已經不相信他說的話了。每次兩三杯威士忌下肚,他總是變得有些傷感。

  「我是個失敗者。」他咕噥道,「我不適合殘酷的生存鬥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一邊,讓那群市井之徒從我面前蜂擁而過,為了爭搶那些好東西擠得頭破血流。」

  

  他說得好像失敗比成功更加優雅、更有格調似的。他暗示自己超然的態度是出於對一切平庸低俗事物的厭惡。他把柏拉圖的思想講得美妙動人。

  「你怎麼還在讀柏拉圖?不是早就該讀完了嗎?」菲利普不耐煩地說。

  「哦?是嗎?」海沃德抬了抬眉毛。

  他不打算繼續聊這個話題。他最近發現,有時候沉默更能捍衛自己的尊嚴。

  「把一個東西翻來覆去地讀那麼多遍有什麼意義?」菲利普說,「那不過是一種看似勤奮的懶惰。」

  「那你覺得你就這麼了不起,只讀一遍就能理解天底下最深刻的作家了?」

  「我沒想理解他,我又不是評論家。我對他感興趣並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

  「那你為什麼讀書呢?」

  「一是為了自娛自樂,因為閱讀已經成了我的習慣,不讀書就跟不抽菸一樣渾身難受;二是為了認識自己,我感覺我讀書的時候純粹是走馬觀花,但我偶爾會碰到那麼一段話,有可能只是一個短語,它們對我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會成為我的一部分。一本書里但凡對我有用的東西都已經被我吸收了,就算我再讀上十遍百遍千遍,也不可能挖掘出更多的東西。我感覺人就像一朵緊閉的花苞,一個人讀的絕大部分的書,做的絕大部分的事,都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影響。可唯獨有些事情對他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它們會喚醒一片花瓣,花瓣一片片接連打開,最終綻放成一朵花。」

  菲利普對自己這個比喻不太滿意,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你想有所作為,你想有所成就,」海沃德肩膀一聳說,「太庸俗了。」

  認識海沃德這麼多年,菲利普對他的為人已經非常了解了。他性格懦弱,虛榮心重,虛榮到你得時時刻刻當心別傷害他的感情;他把無所事事和理想主義混為一談,直到他自己也無法將二者區分開。有一天,他在勞森的畫室里遇到了一位記者,對方被他舌燦蓮花的本事給迷住了。過了一個星期,有家報社的編輯寫信給他,想請他寫一些評論文章。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他都在苦苦糾結中度過。他之前念叨了好久說要找一個類似的工作,所以現在沒臉直接拒絕,可是一想到要正兒八經地做一件事他就心裡發慌。最後他還是拒絕了對方,覺得整個人如釋重負,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那會干擾我的工作的。」他告訴菲利普。

  「什麼工作?」菲利普毫不客氣地問他。

  「我的精神生活。」他回答。

  接著他又對一個叫埃米爾的日內瓦教授讚不絕口。這位教授才華橫溢,人人都說他一定會大有作為,可惜他到死都沒能讓大家如願。他去世之後,眾人從他的文件里找到了一本日記,內容精彩紛呈,巨細無遺地記載著他的生活,而他一事無成的原因和自欺欺人的藉口也頓時顯露無遺。海沃德露出了謎一樣的微笑。

  不過他依然會眉飛色舞地談論各種書籍。他品位高雅,眼光獨到,對概念性的東西有著不竭的興趣,跟他待在一起不會覺得無聊。其實這些概念性的東西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它們從來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他就像對待拍賣廳里的瓷器一樣,把它們拿在手上把玩,欣賞它們的形狀和釉色,在心裡定一個價格,然後把它們放回原位,從此再也不會想起。

  然而正是海沃德提出了一個重大的發現。一天晚上,收拾打扮一番之後,他帶著菲利普和勞森去了比克街[295]一家酒館。這家酒館見證著十八世紀的輝煌記憶,能讓進入其中的人產生浪漫的聯想,但它的不同凡響之處不僅在於酒館本身的氣派及其悠久歷史,還在於這裡有全倫敦最好的鼻煙,不過最負盛名的還是這裡的潘趣酒。海沃德把他們帶進一個狹長的大房間,富麗堂皇中透出幾分頹敗,牆上掛著一些巨幅裸女像,是海登[296]派的巨幅寓言畫,然而這裡煙霧繚繞,煤氣燈灑下一片昏黃,倫敦的天空又總是灰濛濛的,這些都為之增添了豐富的意蘊,使它們看上去像是早期大師的作品。深色的護壁板、厚重斑駁的金色檐板以及桃花心木的桌子,給整個房間一種奢華而舒適的感覺,沿牆擺開的皮椅柔軟而舒服。正對門口的桌上放著一個公羊頭,裡面裝的就是這裡遠近聞名的鼻煙。他們點了潘趣酒,然後啜飲起來。這是熱的朗姆潘趣酒。若要描述這令人驚嘆的滋味,恐怕筆力有所不逮;樸素的詞彙和寥寥幾個形容詞不足以完成這項任務;浮誇的辭藻和新奇的珠玉之詞隨著被激發的想像力不斷湧現。酒從喉嚨直抵胃部,全身的血液都暖和起來,直叫人神清氣爽,飄飄欲仙;一杯下肚,喝的人馬上妙語連珠,也更能領會別人的連珠妙語;它有著音樂的朦朧曖昧,又有著數學的精密確切。只有一個特質能找到與之類比的東西——它有著一顆善良之心的溫暖,而它的味道、香氣和口感,都不是文字可以描述的。人情練達的查爾斯·蘭姆[297]若要試著描述它,也許會妙筆生花地描繪出他那個年代的生活場景;拜倫勳爵若要描述這不可描述之物,也許能在《唐璜》[298]的某一節中表現出它的絕妙之處;奧斯卡·王爾德若將伊斯法罕[299]的珠寶堆滿拜占庭的織錦緞,也許能再現出那種勾魂攝魄的美。一想到它的滋味,眼前便浮現出埃拉伽巴路斯[300]的酒池肉林,那縱情聲色的場面讓人頭暈目眩;德彪西[301]演奏的悠揚和聲,混合著舊衣箱散發出來的陳腐芬芳的浪漫氣息,那裡面裝著被遺忘了的年代的舊衣服,拉夫領、緊身褲、緊身衣,同時飄來一陣陣山谷百合的微弱香氣和車達奶酪的濃郁奶香。

  能喝到這瓊漿玉液的酒吧,是海沃德在街上偶遇劍橋大學的同窗時聽說的。那人叫麥卡利斯特,是個股票經紀人兼哲學家,他每周都會來這裡一次。很快,菲利普、勞森和海沃德也固定在每周二晚上來這裡聚會。由於社會風氣的變化,這家酒吧已經少有人光顧了,不過對於愛聊天的人來說,這反倒是一件好事。麥卡利斯特是個骨架很大的傢伙,以他的身寬來說他實在太矮了;他長著肉乎乎的大臉,說話輕聲細語的。他是康德的信徒,評價任何事情都站在純粹理性的角度。他喜歡向別人闡述自己的信條,菲利普聽得津津有味。他早就發現沒什麼比形上學的東西更讓他興趣盎然,可他並不確定它們在現實生活中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在布萊克斯特布爾的時候,他經過冥思苦想形成了一個簡潔的思想體系,然而在他迷戀米爾德麗德的時候,這個體系並沒有發揮明顯的作用。理性似乎並不能指導生活,因為生活好像自有其軌道。去年冬天的經歷還歷歷在目,那時的他被洶湧的情感俘獲,像被繩子綁在地上一樣毫無還手之力。他在書上讀到過很多道理,可他只能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來判斷(他不知道他是否跟別人不一樣);他不會權衡某個行動的利弊得失,做了一定有哪些益處,不做可能有哪些損害;相反,他整個人都被難以抗拒的力量驅趕著向前。他不是用自己的一部分心力去行動,而是全身心撲在上面。那股操控他的力量似乎跟理智沒有一點關係,理智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他指出各種各樣的途徑,讓他去獲得整個靈魂渴求的東西。

  麥卡利斯特提醒他「絕對命令」的定義:

  「你應該這樣行動,即確保你的每一個行動都能成為所有人行動的普遍準則。」

  「我覺得這純粹是瞎扯淡。」菲利普說。

  「你膽子挺大的嘛,竟然敢說伊曼努爾·康德瞎扯淡。」麥卡利斯特反駁道。

  「為什麼不可以?對別人唯唯諾諾只會讓人變蠢。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唯唯諾諾的人了。康德這樣想並不是因為這是對的,而只是因為他是康德。」

  「好吧,那你說說你為什麼反對絕對命令?」

  (兩人談得煞有介事,仿佛這關乎整個大英帝國的命運似的。)

  「絕對命令認為,人可以通過意志力來選擇自己的行動。它還認為理性是最為可靠的嚮導。可是憑什麼理性的指示就勝過情感的指示?它們根本就是不同的東西。我說完了。」

  「你好像很滿足於做一個激情的奴隸呀。」

  「做奴隸是因為我身不由己,不過我並不覺得滿足。」菲利普哈哈一笑。

  說話時他想到了自己曾多麼狂熱地追求米爾德麗德,他又如何掙扎得遍體鱗傷,自尊如何被狠狠踐踏。

  「謝天謝地,我現在終於擺脫那一切了。」他想。

  可是即使說出這樣的話,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發自內心。當他整個人都被激情控制時,他感覺自己格外有活力,腦子也運轉得奇快無比。他比平時更有生氣,僅僅是存在本身就令人興奮不已,靈魂中熾熱的情感在急切地衝撞,這一切都讓現在的生活顯得瑣碎而沉悶。他遭受的所有痛苦,都在那洶湧澎湃的生命力中得到了某種補償。

  可他因為措辭不當,被捲入了一場關於自由意志的討論。麥卡利斯特藉助自己強大的記憶力甩出一個又一個論據。他熱衷於使用辯證法,逼得菲利普自相矛盾,一直把他逼進死胡同,菲利普只好做出讓步,丟盔棄甲落荒而逃;他又馬上用邏輯將他絆倒,搬出一個個權威的觀點,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最後菲利普只好說:

  「好吧,我沒辦法代表別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說話。擁有自由意志的幻覺在我的腦海中太強烈了,我怎麼也避不開它,但我相信它只是一個幻覺。然而它卻是我的行動背後最強大的一個動機。做任何事之前,我都感覺自己有選擇的權利,這個想法會對我採取怎樣的行動產生影響;可是做完之後再回過頭看,我覺得這是我的命運早已寫就的。」

  「那你從中得出什麼結論呢?」海沃德問道。

  「嗐,沒什麼,就是後悔是徒勞的。沒必要對著打翻的牛奶哭泣,因為宇宙中所有的力量都一心要將它打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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