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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44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這一晚上過得極其痛苦。他已經跟房東太太說了晚上要出去,所以家裡沒給他留飯,他只好去加蒂餐館吃了點兒東西。吃完飯他回到了住處,樓上的格里菲斯在開派對,一陣陣笑鬧聲放大了他的痛苦。他實在受不了了,於是去了家雜耍劇院。可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劇院裡座無虛席,只剩下站票可以買了。他百無聊賴地站了半個鐘頭,腿腳開始發麻,只好又打道回府。他拿出課本想複習一下功課,卻怎麼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可是再不用功就來不及了,因為再過半個月就要考生物了,雖然考試內容很簡單,但是他最近缺了很多課,他知道自己對這門課一無所知。不過還好只是口試,突擊兩個星期肯定能混個及格。他對自己的腦袋瓜很有信心。於是他乾脆把書扔到一邊,任由自己去想那些一直在他腦海中縈繞的事情。

  他上來就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為什麼非要讓她選是一起吃飯還是一刀兩斷呢?她當然會拒絕啊。他應該顧及她的面子,給她個台階下。他這樣做把自己的後路都給斷了。如果她現在也很痛苦,那他也許會好受一些,可是他太了解她了,她根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要不是當時犯傻,他一定會假裝相信她說的話;他應該有那個能力掩飾自己的失望,他應該有那個能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愛她。書上說,戀愛中的人會把愛的人理想化,可是他看到的就是她原原本本的樣子。她既不有趣又不聰明,思想平庸,胸無點墨。她既沒有溫柔的性格,又沒有柔軟的心腸,有的只是令人作嘔的勢利。用她自己那些俗套的話說,她就是個「追名逐利」的人。捉弄一個毫無戒心的人就能贏得她的讚嘆,把哪個人「整」了總是能讓她高興半天。她吃東西時裝模作樣,故作斯文,想到她那樣子,菲利普發狂似的笑了。她聽不得粗言穢語,詞彙量有限卻特別愛用委婉語,無論在哪兒都能發現不雅的東西;她從來不說「褲子」,而是說「下裝」;她覺得擤鼻涕這事兒不太文雅,每次都一副不得已而為之的樣子。她嚴重貧血,還患有貧血引起的消化不良。菲利普一想到她的平胸窄臀就覺得噁心,一看到她那俗氣的髮型就覺得討厭。他為自己愛上了這樣一個女人而厭惡自己,鄙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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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這樣想無濟於事,他還是覺得很無助。他現在的感覺就跟在學校時一樣,好像落入了某個大男孩手裡,對方的力量比他強大,他拼命掙扎,逐漸耗盡了自己的力氣,變得毫無還手之力——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奇怪的感覺,四肢軟綿綿的,就像癱瘓了一樣——最後只能任人宰割。那種感覺就像死了一樣。他現在又有了這種軟弱無力的感覺。正是因為愛上了這個女人,他才意識到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他不介意她人格上的缺陷,也不介意她性格上的缺點,就連這些他也喜歡。說到底,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段感情好像跟他自己沒多大關係,他感覺自己被某種奇怪的力量控制,這股力量操控著他的一舉一動,違背他的意願,罔顧他的利益;而他又深愛自由,對這些束縛他的鎖鏈深惡痛絕。想到自己曾經做夢都想體驗這種洶湧澎湃的激情,他忍不住嘲笑自己。他咒罵自己居然屈服於這種激情。他想到了一切的開始,如果他當初沒有和鄧斯福德走進那家店裡,現在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整件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錯。要不是他那可笑的虛榮心作祟,他絕對不會去招惹那個傲慢無禮的婊子。

  然而無論如何,發生了今晚的事情之後,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除非他一點兒羞恥心也沒有了,否則他是不可能回去找她的。他拼命想擺脫這讓他痴迷的愛情,這讓他低三下四、可恨的愛情。他必須禁止自己去想她。過不了多久,他現在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定會慢慢減輕。他突然想到了過去,想到了艾米麗·威爾金森和范妮·普賴斯,不知道她們是否曾為了他遭受類似的這種折磨。悔恨之情突然襲上心頭,他的心一陣絞痛。

  「我當時不知道那種感覺這麼痛苦啊。」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是星期天,他開始複習生物。他把書擺在面前,嚅動著嘴唇默念書上的文字,好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是他什麼也記不住。他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米爾德麗德,腦海中不斷回放著他們爭吵時說過的每一句話。他不得不逼著自己把注意力拉回來。最後他乾脆放下書,去外面散步。泰晤士河南岸的街道在工作日總是髒兮兮的,但是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涌動著一股能量,給這些街道賦予了一種市井的活力。可是一到星期天,所有商店都關門了,路上沒有一輛運貨馬車,放眼望去一片寂靜蕭條,走在街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壓抑。他感覺這一天永遠都不會結束了。然而他已經心力交瘁,晚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星期一早上醒來,他決定打起精神面對生活。聖誕節一天天臨近了,這是冬季學期中間一個短暫的假期,很多學生都回家鄉過節去了,伯父叫他回布萊克斯特布爾,但是他拒絕了。他藉口要為即將來臨的考試做準備,其實是不想離開倫敦,不想離開米爾德麗德。他已經落下了太多功課,現在只剩兩個星期的時間來惡補完三個月的課程,他開始認認真真地學習。他發現不去想米爾德麗德一天比一天容易了。他為自己堅強的性格沾沾自喜。他現在經受的不再是心如刀絞的疼痛,更像是一種隱隱發作的腫痛,就像從馬背上摔下來之後的感覺,雖然沒有摔斷骨頭,但是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整個人驚魂甫定。菲利普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好奇地觀察自己這幾個星期的狀態。他饒有興趣地分析自己的感受,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好笑。他突然意識到在這樣的處境中,一個人是怎麼想的一點也不重要,他帶著極大的滿足感構建起來的個人哲學體系,在這種時候並沒有派上用場。這讓他感到困惑。

  他以為自己已經快好了,可是有時候走在大街上,看到某個長得特別像米爾德麗德的姑娘,他的心臟好像瞬間停止了跳動。他會不由自主地追上去,心裡急切又焦急,走近一看,卻發現是個陌生人。放假的人紛紛從鄉下回來了,他和鄧斯福德一起去一家連鎖麵包店喝茶。看到店員們熟悉的制服,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想到,米爾德麗德也許被調去了她們公司另一家分店,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跟她四目相對。這樣一想他突然很驚慌,生怕鄧斯福德看出來自己有什麼異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直在假裝聽鄧斯福德說話,他那滔滔不絕的樣子已經快把他逼瘋了,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沒有對著他大喊: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快閉嘴吧!

  考試的日子到了。輪到他的時候,他信心滿滿地走到了考官桌前。他先回答了三四個問題,接著考官們給他看了各種標本,由於他幾乎沒怎麼上課,所以一被問到書本上沒有的東西他就徹底蒙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知,他連猜帶蒙,給出了一些模稜兩可的答案,考官也沒有深究。十分鐘的口試很快就結束了。他感覺自己肯定及格了,可是第二天去考試大樓看貼在門上的名單時,他驚訝地發現上面居然沒有自己的名字。他覺得難以置信,把那份印著考號的名單翻來覆去看了三遍。鄧斯福德就站在他旁邊。

  「唉,真遺憾,你沒及格。」他說。

  他剛剛問了菲利普的考號。菲利普一轉身,看見他眉開眼笑的,就知道他已經通過了。

  「嗐,一點兒也沒關係。」菲利普說,「我真高興你通過了。大不了我七月的時候再補考唄。」

  他一心想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兩人沿著泰晤士河的河堤回學校時,他故意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鄧斯福德出於好心,想跟他討論一下考試失利的原因,可他硬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太丟人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一向覺得鄧斯福德性格很好但是腦子很笨,沒想到連他都通過了,這讓他更加難以接受自己的失敗。他一向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驕傲,現在卻絕望地問自己是不是有些自視過高了。開學這三個月以來,他們這些十月入學的新生已經自動分成了好幾類,哪些人才華橫溢,哪些人聰明,哪些人勤奮,哪些人是不學無術的廢物,全部都一目了然。菲利普意識到沒有人對他的失敗感到詫異,唯獨他自己。現在是下午茶時間,他知道醫學院的地下室里肯定有一大群人在喝茶,考試通過的自然是喜笑顏開,討厭他的人自然是幸災樂禍,同樣掛科的可憐鬼則會對他聊表同情,當然是為了從他那裡換取一些同情。他的第一反應是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要靠近學校,等沒人惦記這事兒了再回去;可是這時候越不想進去,他就越要逼自己進去,他想藉此來羞辱自己。此時此刻,他忘了自己的人生格言是「從心所欲,同時當心角落的警察」;又或者他這樣做,恰恰是在遵守這一格言,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的天性中一定存在著某種病態的心理,讓他能在自我折磨中獲得殘忍的快感。

  可是當他熬過了強加給自己的痛苦,從嘈雜的吸菸室走進黑夜時,他突然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他覺得自己荒唐可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他迫切需要一個安慰,瘋了似的想要見米爾德麗德。雖然明知道不太可能從她那兒得到安慰,他還是想去看看她,就算不跟她說話也沒關係;畢竟她是個女招待,總要招呼他這個客人。米爾德麗德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牽掛,這一點他沒必要向自己隱瞞。如果就這樣去店裡找她,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無異於自取其辱,可是他現在也沒多少自尊可言了。雖然心裡不肯承認,但他每天都盼著她給自己寫信,她知道把信寄到醫院就能找到他,可是她一封信也沒寫。很顯然,她根本不在乎還能不能見到他。菲利普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

  「我一定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這個欲望是如此強烈,他連走路的時間都等不及,直接跳上了一輛出租馬車。平時為了省錢,他是能不坐馬車就不坐馬車的。他在店門外站了一兩分鐘,突然有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她會不會已經不在這裡上班了?他害怕得一個箭步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看見了她。他找了張桌子坐下,米爾德麗德朝他走了過來。

  「一個鬆餅一杯茶。」他說。

  他差點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怕自己會哭起來。

  「你再不來,我都以為你死了呢。」她說。

  她是笑著的!她居然是笑著的!她好像已經把他回想了上百遍的爭吵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以為你要是想見我的話,會寫信給我的。」他回答。

  「我忙著呢,哪有心思寫信啊。」

  她嘴裡好像永遠都說不出一句溫柔的話。菲利普咒罵自己的命運,竟把他跟這樣一個女人綁在一起。米爾德麗德端茶去了。

  「想讓我在這裡坐一兩分鐘嗎?」她把茶端來的時候說。

  「嗯。」

  「你這段時間上哪兒去了?」

  「就在倫敦待著。」

  「我還以為你度假去了呢。那你怎麼沒上這兒來?」

  菲利普用憔悴而熾熱的眼睛看著她。

  「你不記得我說過再也不見你了嗎?」

  「那你現在是在幹嗎呢?」

  她似乎一心想逼他喝下這杯自取其辱的苦酒,不過菲利普已經很了解她了,他知道她不過是隨口說說。這個女人總是能狠狠地傷害他,甚至從來不需要刻意為之。他沒有答話。

  「你居然跟我耍那種下三濫手段,監視我。哼,虧我一直當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

  「不要對我這麼刻薄,米爾德麗德,我受不了。」

  「你這人真有意思,我真搞不懂你。」

  「很簡單,我就是個倒了八輩子霉的傻子,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根本就不喜歡我的人。」

  「你要是個真正的紳士,第二天就會回來求我原諒。」

  真是個冷酷無情的女人!菲利普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脖子,他真想拿起切鬆餅的刀猛的一下扎進去。以他現在掌握的解剖學知識,他能十拿九穩地扎中頸動脈。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想忘情地吻遍她那蒼白瘦削的臉頰。

  「我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了。」

  「你還沒求我原諒你。」

  菲利普臉色慘白。她真的覺得她一點錯都沒有,她想讓他低聲下氣地跟她賠不是。他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叫她去死,可是他不敢。他因為愛得太深,變得低三下四。他什麼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見不到她。

  「非常抱歉,米爾德麗德。求你原諒我。」

  短短几句話,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憋出來的。他感覺受盡了屈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不介意告訴你,我希望那天晚上我是跟你一起走的。我以為米勒是個正人君子,現在才發現是我看走眼了。我已經讓他滾蛋了。」

  菲利普有些驚訝地抽了口氣。

  「哦,米爾德麗德,今晚跟我一起出去好嗎?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飯吧。」

  「哦,不行,我姑媽在家裡等我呢。」

  「我會給她拍一封電報的,你就說店裡有事情耽擱了,反正她也不會知道的。哦,去吧,去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都這麼久沒見過你了,我想跟你好好說說話。」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別管這個了。我們去一個穿什麼都無所謂的地方,吃完飯我們再去雜耍劇院。求求你答應我吧,我會高興得發瘋的。」

  她猶豫了一下,菲利普用他那雙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行吧,我都不知道多久沒出去了。」

  菲利普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沒有當場抓住她的手吻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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