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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41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一早他就醒了,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米爾德麗德。他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維多利亞車站接她,然後陪她走路去店裡上班。他飛快地把臉刮乾淨,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然後跳上了一輛公共馬車。到車站時才七點四十,他看著一輛輛進站的火車。黑壓壓的人群從車廂里湧出來,像潮水一樣漫上站台。一般只有店員和小職員才會這麼早到,他們急急忙忙往前趕,有兩個兩個走在一起的,也有三五成群的姑娘,不過更多的是些形單影隻的人。絕大多數人臉色慘白,在清晨看上去很是醜陋,臉上帶著恍惚的神情。年輕一些的步履輕盈,仿佛在站台的水泥地上嗒嗒邁步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剩下的人則像是被機器驅動著向前,一個個眉頭緊鎖,滿臉焦慮。
他終於看見了米爾德麗德,一個箭步迎了上去。
「早上好啊!」他說,「我想說過來車站看看你,不知道你昨晚回去之後還好嗎?」
她穿著一件老舊的阿爾斯特棕色大衣,頭上戴著頂水手帽,顯然一點兒也不高興見到他。
「哦,我挺好的。我現在趕時間。」
「你介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維多利亞街?」
「時候不早了,我會走得很快的。」說著,她低頭看了看他的跛腳。
菲利普的臉唰的一下紅了。
「對不起,我不耽誤你了。」
「你請便吧。」
說完她就走了,菲利普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家吃早飯。他恨她。他知道自己很傻,不該這麼在乎她,她這種女人根本就不會把他放在心上,而且肯定很嫌棄他的殘疾。他決定下午不去那家店喝茶了,可他最後還是去了,又恨自己沒骨氣。他走進店裡的時候,米爾德麗德朝他點頭一笑。
「我想我今天早上有點兒太失禮了。」她說,「我沒想到你會來,所以有點兒嚇到了。」
「哦,一點兒也沒關係。」
他頓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句溫和的話語就足以讓他感激不盡了。
「幹嗎不坐下來?」他說,「反正這會兒也沒有客人找你。」
「行吧,坐一下也無所謂。」
菲利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搜腸刮肚,急著想說點兒什麼,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想讓她知道她對自己而言是多麼重要,可是現在真心實意地愛著一個人,他反倒不知道該怎麼求愛了。
「你那個鬍子挺漂亮的朋友上哪兒去了?我最近都沒看見他。」
「哦,他回伯明罕去了。他在那邊做生意,偶爾才來一次倫敦。」
「他愛上你了嗎?」
「這個你最好問他了,」她哈哈笑了,「他愛不愛我跟你有什麼關係?」
一句刻薄話衝到了他的嘴邊,不過他正在學著克制自己。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說。」他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米爾德麗德用她那無動於衷的眼神看著他。
「你好像不是很在乎我。」他又找補了一句。
「我為什麼要在乎你?」
「沒什麼。」
說完他就伸手去拿自己的報紙。
「你這脾氣還真是一點就著,」見他生氣了,米爾德麗德說,「你真的很容易生氣。」
菲利普笑了笑,一臉懇求地望著她。
「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他問。
「那得看是什麼事了。」
「今天晚上讓我送你去車站吧。」
「我無所謂。」
喝完茶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晚上八點鐘,那間店打烊的時候,他已經在店門口等著了。
「你嚇了我一跳。」米爾德麗德一出來就說,「我真搞不懂你。」
「我這點兒心思還不好懂嗎?」他酸酸地說。
「店裡的姑娘有看見你等我嗎?」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你知不知道她們都在笑話你呢,說你對我一片痴心。」
「你還在乎她們笑話我?」他嘀咕了一句。
「喏喏喏,又要吵。」
到了車站,他買了張票,說要送她回家。
「你好像一天到晚閒著沒事兒干啊。」
「我的時間我愛怎麼浪費就怎麼浪費。」
他們好像總是一不小心就要吵起來。事實上他恨自己愛她。她好像總是在不停地羞辱他,而他每受到一次怠慢,就對她多了一分怨恨。不過今天晚上她心情很好,也比平時肯說話。她說她父母去世了,說自己不需要賺錢謀生,只是為了找點兒樂子才工作。
「我姑媽不喜歡我出去拋頭露面。我完全可以在家裡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你可別以為我上班是為了討生活。」
菲利普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因為女人自謀生計是會被別人看不起的,而她這個階層的人又愛面子,所以她才會以此為藉口。
「我們家族人脈可廣了。」她接著說。
菲利普微微一笑,米爾德麗德注意到了。
「你笑什麼呀?」她馬上問他,「難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當然相信。」菲利普回答。
米爾德麗德有些懷疑地看著他,不過沒過多久,她又忍不住跟他炫耀自己以前過的那種富家小姐的生活。
「我父親有一輛小馬車,家裡有三個僕人:一個廚師、一個女傭,外加一個打雜的。我們家種了很多很漂亮的玫瑰花,從門口路過的人都要停下來問一句這房子是誰家的,因為那些玫瑰花實在太美了。當然了,跟店裡頭那些姑娘攪和在一起確實有點難為我,畢竟我以前接觸的都不是這個階層,有時候因為這個我真的不想在職場上混了。你可別以為我是瞧不起這份工作,我只是不想跟這種階層的人攪和。」
他們正面對面坐在車廂里,菲利普同情地聽著她說的話,心裡非常快樂。他被米爾德麗德的天真逗樂了,心裡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被觸碰了。她的臉頰上有一抹很淡很淡的紅暈。菲利普心想,要是可以吻她的下巴尖,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事啊。
「你走進店裡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你父親是專業人士嗎?」
「他是醫生。」
「嗯,是不是專業人士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一看就知道。」
兩人從火車站出來,一起往前走。
「我說,我想請你再跟我一起看一次劇。」他說。
「我無所謂。」她說。
「也許你可以開一開金口,說一句『我很樂意』。」
「為什麼?」
「算了,咱們定個時間吧。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嗎?」
「有空,星期六晚上可以。」
兩人安排了一下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她住的那條街街角。她向菲利普伸出手,菲利普握住了。
「我真的很想叫你米爾德麗德。」
「愛叫就叫吧,我無所謂。」
「那你也叫我菲利普好嗎?」
「想得起來我會叫的,不過我還是覺得叫你凱利先生更自然一些。」
菲利普輕輕把她往自己懷裡拉了一下,她卻往後一仰。
「你幹嗎?」
「可以給我一個晚安吻嗎?」他呢喃道。
「不要臉!」
她猛地把手一抽,匆匆往家裡走去。
菲利普提前買好了星期六晚上的票。米爾德麗德星期六不能提早下班,所以來不及回家換衣服,她打算早上出門的時候帶一件禮服,下了班以後抓緊時間在店裡換好。女經理要是心情不錯的話,七點鐘就可以放她走。菲利普說好七點一刻在外面等她。他望眼欲穿地盼著這次約會,因為他感覺看完戲出來,坐在去火車站的出租馬車上,米爾德麗德應該會讓他吻她。漢森馬車[279]為男人摟住女人的腰肢提供了各種方便(比起現在的計程車,這是漢森馬車略勝一籌的地方),那種快樂完全可以值回票價。
星期六下午,為了跟米爾德麗德確認一下當晚的約會,菲利普又去那家店喝茶,正好碰上那個長著漂亮鬍子的男人從店裡出來。他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叫米勒,是個入了英國國籍的德國人,給自己取了個英國化的名字,已經在英國生活了很多年。菲利普聽過他說話,雖然他的英語說得很順溜,也很自然,但是那個腔調還是跟地道的英國人不太一樣。菲利普知道他在跟米爾德麗德眉來眼去,對他嫉妒得要命,不過還好米爾德麗德性情冷淡,這個平時讓他痛苦的毛病,現在反倒給了他幾分安慰;他覺得米爾德麗德沒辦法瘋狂地愛一個人,所以對手的處境肯定比自己好不到哪兒去。可是現在他的心沉了下去,擔心這半路殺出來的米勒會讓他萬分期待的約會泡湯。他提心弔膽地走進店裡。他心儀的女招待走到他面前,記下他要的茶,很快就給他端了過來。
「真是太對不起了,」她說,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難過,「我今晚上去不成了。」
「為什麼?」菲利普問。
「別板著個臉嘛。」她笑了笑,「這事兒不怨我,怨我姑媽。她昨天晚上突然病了,家裡的女傭今晚又正好休班。沒辦法,我必須得回去照顧她。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待在家裡吧,你說是不是?」
「沒關係,我晚上送你回家好了。」
「可是你票都買好了呀,浪費了多可惜啊。」
菲利普從口袋裡掏出那兩張票,當著她的面撕得粉碎。
「你這是幹嗎呀?」
「你覺得我會一個人跑去看什麼垃圾歌舞劇?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你。」
「可是你不能送我回家。」
「你約了別人了?」
「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樣自私,就知道想著你自己。我姑媽不舒服又不是我的錯。」
她飛快地寫好帳單然後揚長而去。菲利普對女人知之甚少,不然他就該明白,女人的謊言再怎麼明顯也不能戳破。他決定在她下班之前守在店外面,看她到底是不是跟那個德國人出去。他就是這麼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晚上七點,他杵在那家店對面的人行道上,四下搜尋著米勒的身影,但是左看右看都沒有看見他。不到十分鐘,米爾德麗德出來了,穿著一件披風,頭上裹著披肩,上次跟他去夏夫茨伯里劇院時也是這身打扮。這一看就不是要回家去。菲利普正準備躲開,不料被她看見了。她愣了一下,然後徑直朝他走過來。
「你在這裡幹嗎?」她說。
「透氣呢。」他回答。
「你在監視我,你這個卑鄙小人。虧我還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呢。」
「你覺得正人君子會對你這樣的女人感興趣嗎?」菲利普咕噥道。
他不知道中了什麼邪,硬是要破罐子破摔。他想以牙還牙,讓她嘗嘗那種受傷的滋味。
「我改主意了還不行嗎?我又沒有義務跟你出去。我告訴你,我現在要回家了,不許你跟蹤我,也不許你監視我。」
「你今天見過米勒了嗎?」
「見沒見跟你有什麼關係?實話告訴你,我沒見過,所以你又搞錯了。」
「我今天下午見到他了。我進去的時候他剛從店裡出來。」
「好吧,就算這樣又怎樣?我想跟他出去就跟他出去,有你什麼說話的份?」
「他讓你等了好久了吧?」
「你聽著,我寧願等他,也不想被你等。你把這句話給我記住了!現在你可以回家去了吧,以後你走你自己的陽關道去,不要再來煩我!」
菲利普的情緒頓時從憤怒變成了絕望,說話時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別……別這麼殘忍,米爾德麗德。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想我已經愛你愛到了骨子裡。你就不能改變主意嗎?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今晚啊。你看他到現在都還沒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跟我一起去吃飯好嗎?我再去買兩張票,你愛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我跟你說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你說再多都沒用。我已經決定了,我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菲利普怔怔地看著她,難受得心如刀絞。人行道上,路人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出租馬車和公共馬車咔嗒咔嗒地駛過。他發現米爾德麗德在四下張望,生怕錯過了人群之中的米勒。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菲利普痛苦地呻吟著,「這實在太丟人了。如果我現在走了,我就再也不回來了。你今晚要是不跟我走的話,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你以為我見不到你會很痛苦是嗎?我告訴你,我巴不得甩掉你這個礙事的東西。」
「那就……再見了。」
菲利普朝她點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他走得很慢,因為他滿心希望她會叫他回去。走到下一個燈柱時,他停下腳步,扭頭往後面看了一眼。他以為米爾德麗德會跟他招手——只要她叫他回去,他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可以一點臉面也不要——可是她已經轉過身去了,顯然已經把他拋在腦後了。他這才意識到她巴不得把他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