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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38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大概提前半小時到了她指定的車站,然後就坐在二等候車室等她。他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她來。他有點著急了,於是走到車站裡面,看著一輛輛從城郊進站的火車。已經過了她約定的時間,還是不見她人影。他有點不耐煩了,只好走進其他候車室,在人群中搜尋她的身影。突然他的心咯噔一下。
「原來你在這兒啊,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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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讓我等了這麼久,一開口就說這個呀。你再不來我都想打道回府了。」
「你不是說你會去二等候車室嗎?」
「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我放著一等候車室不坐,去二等候車室幹嗎呢?」
菲利普很確定自己沒有搞錯,但他什麼也沒說,兩人一起上了一輛出租馬車。
「我們去哪兒吃飯?」她問。
「我打算去阿德爾菲餐廳,你覺得怎麼樣?」
「哪兒吃都無所謂。」
她說話很不客氣,因為等了太久,這會兒還在生氣,每次菲利普想跟她聊點什麼,她都只是嗯哦一聲。她穿著一件粗料的黑色長披風,頭上兜著一條鉤針披肩。到了餐廳,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她滿意地環顧著四周。餐桌上燭光搖曳,透過紅色的玻璃燈罩,在雪白的桌布上投下一片晃動的紅暈;周圍是金碧輝煌的裝飾,牆上鑲嵌著一面面閃亮的鏡子,整個地方給人一種富麗堂皇的感覺。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兒呢。」
她朝菲利普笑了笑。這會兒她已經褪去了披風,只穿著一條淺藍色的裙子,裙子的領口是方形的;她的頭髮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費心。菲利普點了一支香檳,侍者把酒送來的時候,她的眼睛亮了。
「你來真的呀。」
「就因為我點了香檳?」他漫不經心地問道,好像他從來不喝別的酒似的。
「你叫我跟你一起看戲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兒意外呢。」
談話進行得不太容易,因為她好像沒什麼話說。菲利普知道自己沒能討她的歡心,心裡有些緊張。她漫不經心地聽著他說話,眼睛四下打量著周圍的客人,顯然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甚至連裝都懶得裝。菲利普講了一兩個笑話,她卻一本正經地深究下去。只有提到她們店裡那些女招待時,她才終於表現出一點兒興致。她很看不慣她們那個女經理,跟他詳詳細細地講了一大堆她乾的壞事。
「我真是一秒鐘都受不了她,特別是她那自以為是的樣子。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把她乾的那些事情捅出來,她還以為我真不知道呢。」
「什麼事兒呀?」菲利普問道。
「喏,我碰巧知道,她時不時會跟一個男的去伊斯特本[276]共度周末。有個同事的姐姐經常跟老公一起去那裡,她們當時住在同一家公寓,她姐姐看見她手上戴著婚戒,但是我很清楚她根本就沒有結過婚[277]。」
菲利普給她添了些酒,希望香檳能讓她更加友善,他太希望這次小小的約會可以成功了。他注意到她拿餐刀的姿勢就像握筆一樣,喝酒的時候還會把小手指翹起來。他拋出去好幾個話題,她卻總是幾句話就說完了,想到她跟那個德國人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還時不時哈哈大笑,他不禁有些氣惱。吃完飯他們一起去看戲。菲利普是個很有文化修養的年輕人,很瞧不起歌舞喜劇。他覺得那些段子太粗俗,音樂太膚淺,法國在這些方面做得好太多了。可是米爾德麗德喜歡得不得了,她笑得前仰後合,碰到樂不可支的地方還會跟他交換一個眼神,還把手拍得震天價響。
「這是我第七次來歌舞劇院了,」第一幕結束後她說,「再來七次我也願意。」
她對周圍池座區的女人很感興趣,還把那些塗脂抹粉、戴假髮套的,一個個指給菲利普看。
「這些西區[278]的娘兒們太可怕了。」她說,「我搞不懂她們怎麼會戴這種東西。」她用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我的頭髮全都是自己的,每一根都是。」
她看誰都看不上眼,不管什麼時候提到誰,都是要說那個人的壞話。菲利普一邊聽著,一邊有點兒忐忑,擔心她第二天就會告訴同事他把她約出去了,把她無聊得要死。他其實不喜歡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跟她待在一起。回去的路上他問道:
「你今天玩兒得還高興嗎?」
「挺高興的。」
「那你願意哪天晚上再跟我一起出來嗎?」
「我無所謂。」
又是這句話!她的冷淡快讓他抓狂了。
「聽起來好像來不來你都無所謂。」
「哦,你不約我別人也會約我的,想帶我上劇院的男人排著隊呢。」
菲利普沉默了。兩人來到了車站,菲利普朝售票處走去。
「我有季票。」她說。
「我是想送你回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現在已經很晚了。」
「哦,隨你高興,我無所謂。」
菲利普給她買了一張一等座單程票,給自己買了往返票。
「呃,我不得不說,你這人還挺大方的。」菲利普為她拉開車廂門時她說道。
又陸陸續續進來了一些乘客,沒辦法好好跟她說話了,菲利普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他們在赫恩山下了車,菲利普陪她走到了她住的那條街的街角。
「我要在這裡跟你說晚安了。」說著她伸出手,「你還是不要把我送到家門口了,人言可畏啊,我可不想被別人說長道短。」
她道了聲晚安就匆匆離開了。黑暗中依稀可見她那條白色的披肩漸行漸遠。菲利普以為她會回一下頭看他一眼,但她並沒有。他留心她進了哪棟樓,然後馬上跟上去看了看。那是一棟黃磚小樓,看上去乾淨整潔,普普通通,跟街上其他的小樓一模一樣。他在樓下站了幾分鐘,不一會兒,頂樓那扇亮著燈的窗戶黑了下去。他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往火車站走去。今晚的約會很不盡如人意,他又氣又煩躁,心裡難受極了。
菲利普躺在床上,仿佛還看見她坐在車廂的角落裡,頭上兜著白色的鉤針披肩。還要過好幾個鐘頭,他的目光才能再一次落在她身上,不知這漫漫長夜該怎麼熬過去。他迷迷糊糊地想像著她那瘦削的臉龐、精緻的五官,還有那微微發青的蒼白皮膚。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並不開心,可是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好難過。他想坐在她身邊凝視著她,他想伸出手輕輕撫摸她,他想……還沒來得及想下去,他突然間徹底清醒了——他想靠近她那蒼白嬌小的嘴巴,親吻她那薄薄的嘴唇。他恍然大悟:他已經愛上她了。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經常幻想墜入愛河的情景,有個畫面在腦海中勾勒了許多遍。只見他來到了一個舞廳,他的目光落到了幾個談笑風生的男女身上,其中一個女人轉過身來,她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就在這一瞬間,他知道他們同時屏住了呼吸。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她高挑美麗,棕色皮膚,雙眸如漆黑的夜色;她身穿一襲白衣,在烏黑秀髮的襯托下,就像鑽石一樣閃爍著光芒。他們凝視著對方,渾然忘卻了周圍人的存在。他徑直向她走去,她也朝他微微移步,彼此都覺得無須客套地自我介紹。他對她說:
「我找了你一輩子。」
「你終於來了。」她呢喃道。
「可以和我跳一支舞嗎?」
他向她張開雙手,她投入了他的懷抱,兩人一起在舞池裡翩翩起舞(每次幻想的時候,菲利普都會假裝自己的腳是正常的)。她跳起舞來美若天仙。
「我從來沒遇見過跳舞跳得像你這麼好的。」她說。
她拋開原來的計劃,兩人共舞了整個晚上。
「我好慶幸我一直在等你。」菲利普對她說,「我知道我終有一天會遇見你。」
舞廳里的人都在看著他們,但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毫不掩藏自己的激情。終於,他們來到了外面的花園。他揚起一件輕柔的披風,輕輕搭在她的肩上,把她送上一輛等候著他們的馬車。他們搭上午夜去巴黎的火車,火車在星空下面寂靜的夜色中一路疾馳,載著他們駛向未知的地方。
想像著這個經常出現的畫面,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愛上米爾德麗德·羅傑斯。這個名字也太難聽了。她長得不漂亮,瘦得皮包骨似的,今天晚上他才注意到,她的晚禮服上清晰可見一道道肋骨的凸痕。菲利普把她的五官挨個兒想了一遍,他不喜歡她的嘴巴,她那病態的膚色也讓他有些反胃。她舉止粗俗,言辭單調乏味,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詞語和表達,這說明她腦袋空空,思想貧乏。他想到了看劇時她那粗俗的咯咯笑聲,還有她把杯子舉到嘴邊時,小心翼翼把小手指翹起來的樣子,她的舉止和她的言談一樣,做作得令人作嘔。他想到了她那高高在上的樣子,有時候真恨不得扇她一耳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想到扇她,也許是因為想到她那雙小巧玲瓏的耳朵,他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潮水般的情感。他渴望她。他想像著自己把她那瘦弱的身體摟入懷中,親吻著她那蒼白的嘴唇,他想用手指輕輕撫摸她發青的臉頰。他想要她。
他曾以為愛情是一種狂喜,在電光石火間將人緊緊攫住,整個世界都好像變成了繁花似錦的春天,他期待的是讓人心醉神迷的快樂,可是現在他感受到的不是快樂,而是靈魂的饑渴,是痛苦的渴望,是苦澀的哀痛,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他想弄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他只記得去過那家店兩三次以後,每次走進那家店裡,他的心都會隱隱作痛;他只記得她跟他說話時,他會緊張得無法呼吸。當她離他而去時,他便陷入了悲慘的境地;當她迎面走來時,他又感到深深的絕望。
他躺在床上,像狗一樣伸展著四肢,不知要如何忍受靈魂這無休止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