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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35 作者: (英)毛姆

  他沒辦法不去想她。他憤怒地嘲笑自己的愚蠢,居然因為一個貧血的小招待說的幾句話氣成這樣,真是太可笑了。可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雖然除了鄧斯福德誰也不知道,而且他肯定也已經忘了,可他覺得如果不把這件事了結,他就別想獲得安寧。他認真想了想該怎麼做,最後他決定每天都去那家店。顯然自己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是以他的機智幽默,一定可以把這個印象抹掉;他會小心翼翼地說話,保證世界上最敏感的人聽了也不會生氣。這些他全都做了,可是都沒有效果。每次進店的時候,他都會跟她說一聲晚上好,她也會回一句晚上好,有一次他故意沒說,想看看她會不會先開口,結果她什麼也沒說。他在心裡咒罵了一聲那個經常被用到女性身上,但不常被上流社會使用的詞語,然後面色平靜地點了杯茶。他鐵了心一個字也不說了,走的時候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跟她道晚安。他惡狠狠地在心裡發誓以後再也不來了,可是第二天一到下午茶時間,他又開始坐立不安。他試著去想想別的事情,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最後他終於絕望地對自己說:

  「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去就去啊。」

  由於做了太久的思想鬥爭,他進店的時候已經快七點了。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坐下來時,那姑娘對他說道。

  菲利普的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動,他感覺自己的臉紅得發燙。

  「我有事兒耽擱了。」

  「忙著把人大卸八塊吧,我猜?」

  「倒沒那麼糟。」

  「你是學生吧?」

  

  「是的。」

  她的好奇心好像這樣就得到了滿足,問完就轉身走開了。由於時間已經有點晚了,她負責的幾張桌子都沒有客人,於是她埋頭讀起了一本小說。那時候廉價再版書還沒有大行其道,為了滿足低端讀者的閱讀需要,市場上長期供應著一些相對便宜的小說,故事情節都是窮寫手們根據市場需要量身打造的。菲利普喜出望外,她居然主動跟他說話了,看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讓她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看她的了。他要把自己對她無以復加的鄙視統統發泄出來,想想都覺得大快人心啊。他坐在一邊打量著她。她的側顏確實很美。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這種階層的英國姑娘很多都有著完美的輪廓,美得讓人屏息凝神。可是她的臉雖美,卻像大理石一樣冷冰冰的;細膩的皮膚隱約透出菜色,給人一種不健康的感覺。店裡的女招待都穿著統一的制服,一條素淨的黑裙子配上白色的圍裙、袖口和小帽。這會兒她正坐在一邊專心看書,嘴唇嚅動著默念書上的字句。菲利普從口袋裡掏出半張紙,趁她埋頭讀書的當兒給她畫了幅素寫,走的時候把畫留在了桌子上。這一招真是神來之筆,因為第二天他走進店裡的時候,她竟然對他笑了!

  「原來你還會畫畫呀。」她說。

  「我在巴黎學過兩年。」

  「我把你昨晚落下的那張畫給經理看了,她簡直驚呆了。畫的是我嗎?」

  「是的。」菲利普說。

  等她走開去給他端茶的時候,有一個女招待走到他面前對他說:

  「我看到你給羅傑斯小姐畫的像了,簡直跟她本人一模一樣呢。」

  這是菲利普第一次聽到她的姓氏,買單的時候他就叫了她「羅傑斯小姐」。

  「看來你已經知道我的姓氏了。」她過來時說道。

  「你朋友過來跟我聊了聊那張畫,順便提到了你的姓氏。」

  「她是想讓你給她畫像,你可千萬別畫。你要是開了這個頭,就得一直畫下去了,到時候個個都纏著你畫。」她突然話鋒一轉,「以前經常跟你過來的那個小伙子去哪兒了呀?他不在這兒了嗎?」

  「你居然還記得他。」

  「他長得還挺帥的。」

  菲利普聽了這話,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他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麼。鄧斯福德有一頭可愛的蓬蓬捲髮,面容清秀,笑起來非常迷人。想到他這些優點,他心裡有些妒忌。

  「哦,他戀愛了。」說著,他輕笑兩聲。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把剛才這段對話一字一句在腦海中回放。米爾德麗德現在對他已經很友善了,等有機會的時候,他要給她畫一幅更加完整的速寫,她肯定會喜歡的。她的臉孔很有趣,側影很可愛,就連她那萎黃的膚色也怪迷人的。這到底像什麼呢?他首先想到了豌豆湯,隨即就生氣地把這個想法趕開了,他又想到了黃玫瑰花苞嬌嫩的花瓣,那種沒來得及綻放就被撕成一片一片的花苞。現在他對她的反感已經徹底消失了。

  「她這人不壞嘛。」他喃喃自語道。

  他居然會因為她說的話生氣,真是太傻了。那無疑是他自己的錯,她肯定不是有意那樣對他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總是給別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這個毛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幅畫大獲成功,想起來心裡美滋滋的。現在她發現他還有點兒才華,看他的眼光都跟以前都不一樣了。第二天,他整個人坐立不安。他很想去那家茶室吃午餐,可是中午肯定有很多人,米爾德麗德是沒工夫跟他說話的。他已經提前跟鄧斯福德打了招呼,說不能一起去喝下午茶了,然後在看了十來次表之後,他終於在四點半準時走進了那家店。

  米爾德麗德背對著他。她正坐在椅子上跟那個德國人聊天。前段時間,菲利普每天都看見那個德國人,但是近兩個星期他一次也沒有出現。米爾德麗德被那人說的話逗得哈哈大笑。菲利普覺得她的笑聲很粗俗,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叫她過來點餐,她沒有理他;他又喊了一遍,她還是沒有理他;他等得不耐煩了,火氣噌的一下上來了,拿起手杖把桌子敲得梆梆響。米爾德麗德一臉不悅地走了過來。

  「你好。」他說。

  「你像趕著去投胎似的。」

  她一臉傲慢地俯視著他,那神情他再熟悉不過了。

  「我說你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你要是行行好趕緊下單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去忙活了。我可沒空站在這裡磨嘰一個晚上。」

  「小圓麵包和茶,謝謝。」他三言兩語點完了餐。

  菲利普對她怒火中燒。不一會兒她把茶端來了,他故意目不斜視地讀著他帶來的那份《星報》。

  「現在就把帳單給我的話,待會兒就不用再勞您大駕了。」他冷冷地說。

  她在小票上寫好金額,把單子往桌子上一放,又回到了那個德國人身邊,很快就跟他有說有笑地聊了起來。那人中等身高,長著典型的德國人那種圓腦袋;臉色蠟黃,嘴唇上長著濃密的胡茬兒。他穿著一身燕尾服和灰褲子,戴著一條粗粗的金表鏈。菲利普感覺店裡的女招待一會兒看他,一會兒又看看那邊那一對,然後大張旗鼓地交換眼色。他感覺她們在嘲笑自己,他覺得羞憤交加,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現在發自內心地憎惡這個女人。他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再也不上這兒來了,可是一想到他成了別人的手下敗將,他又氣不打一處來。於是他想出來一個辦法,要讓她知道他有多麼鄙視她。第二天,他另外找了張桌子坐下,跟另一個女招待點了餐。米爾德麗德又在跟那個德國人聊天,從頭到尾都沒有搭理他。於是,菲利普在準備離開的時候,看準了跟她擦肩而過的時機,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就像不認識她那樣看著她。這樣重複了三四天,他以為她很快就會攔住他跟他說點兒什麼,比如為什麼不去她負責的桌位了呀,這個問題他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他要把自己對她的厭惡一股腦兒發泄出來。他也知道搞這些名堂很可笑,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誰讓她又一次踐踏了他的自尊心呢。過了幾天,那個德國人突然不來了,但菲利普還是坐在別人負責的桌位,米爾德麗德還是對他視而不見。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完全是白費工夫,就算折騰到世界末日她也不會搭理他。

  「還沒完呢。」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他又坐回了以前的老位置。米爾德麗德過來的時候,他像往常那樣跟她說了聲晚上好,好像根本沒有無視她一個星期似的。他臉上很平靜,心臟卻狂跳不已。那段時間歌舞喜劇剛剛流行起來,一躍成了大眾娛樂的新寵,他覺得米爾德麗德肯定願意去看一場。

  「嘿,」他突然說,「我在想,你願不願意哪天跟我一起吃個晚飯,然後一起去看一場《紐約美女》[274]。我會買兩張池座的票。」

  最後那句話是為了誘惑她的。他知道姑娘們出去看戲一般都是買樂池的站票,就算有男人帶她們去,也很少會買比樓座更貴的票。米爾德麗德那張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兒表情的變化。

  「我無所謂。」她說。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我每周四可以早下班。」

  兩人安排了一下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米爾德麗德跟她姑媽住在赫恩山[275]。那場戲八點開演,所以必須七點吃晚餐。她讓菲利普在維多利亞車站的二等候車室等她。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高興的樣子,倒好像接受這個邀請是在施惠於人似的。菲利普隱約有些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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