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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9:12
作者: (英)毛姆
剛開始因為新鮮感,菲利普對這份工作還不乏興趣。卡特先生向他口述信函,他邊聽邊把信寫下來,有時候也負責謄抄帳目報表。
卡特先生喜歡按照紳士的行為準則來管理事務所。他堅決不使用打字稿,也瞧不上速記法。打雜的小工會速記,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才用得上他這個本事。菲利普隔三岔五跟一位資深辦事員去審核一些公司的帳目,慢慢就知道了對哪些客戶得敬重有加,而哪些客戶有些捉襟見肘。時不時就有一長串的數字交給他求和,他還要去聽講座課程,好為第一次考試做準備。古德沃西先生一再跟他說,這份工作剛開始很無聊,慢慢習慣了就好了。六點鐘,菲利普離開事務所,走到河對面的滑鐵盧區。回到出租屋的時候,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整個晚上他都待在房裡看書。每個星期六下午,他會溜達去國家美術館。海沃德給他推薦了一本由拉斯金的著作彙編而成的欣賞指南,他拿著這本指南,一個展廳接一個展廳不辭辛苦地看過去。他仔細研讀這位評論家對某幅畫作的賞析,非要看出同樣的精妙之處才肯罷休。星期天的時間就不太好打發了,他在倫敦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只好自己一個人過一天。有一個星期天,尼克森律師請他去漢普斯特德做客,他跟一群談笑風生的陌生人度過了愉快的一天,不僅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了一頓,還去荒野公園散了會兒步。臨走時主人泛泛地說了句歡迎他隨時來做客,可他生怕妨礙到別人,一直在等對方發出正式的邀請,當然什麼也沒有等到。尼克森家有那麼多親朋好友,誰會想到他這個形單影隻、沉默寡言的男孩呢,再說他們非親非故,別人也沒必要殷勤招待他。星期天他起得很晚,然後就沿著河濱的纖道散步。巴恩斯這一段的河水渾濁骯髒,隨著潮汐起起落落,既沒有水閘上游那段泰晤士河的恬靜旖旎,也沒有倫敦橋下游的洶湧湍急。下午他去公園散步,周圍也是一片陰沉灰暗的景色。這裡既不算鄉村又不算城鎮,金雀花長得矮小瘦弱,到處都是文明社會的髒亂景象。每周六晚上他都會去看戲,興致勃勃地站在頂層樓座的門口,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博物館閉館後,去A.B.C.麵包店吃飯還早,又沒必要折騰回巴恩斯,怎麼打發這些時間成了個難題。有時候他沿著龐德街溜達,有時候穿過伯靈頓拱廊街,走累了就去公園裡坐坐,碰上下雨天就去聖馬丁巷的公共圖書館待著。他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心裡生出妒意,因為他們一個個都有朋友相伴。有時候他的嫉妒會轉變為嫉恨,因為他們那麼幸福,而他卻那麼淒涼。他從沒想到在這樣的大城市裡居然會這麼孤單。有時候站在頂層樓座的門口,旁邊的男人會試圖跟他搭訕,但是出於鄉下男孩對陌生人的防備心,他的回答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看完戲也沒人可以討論,他只好把所有感受都放在心裡,匆匆過橋走到滑鐵盧區。一回到住處,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為了省錢,屋裡沒有提前點爐子,房間陰沉寒冷得令人窒息。他開始憎惡起他的住處,憎惡在這裡度過的那些漫長孤獨的夜晚。有時候他的孤獨感太過強烈,連書也看不進去,只好鬱鬱寡歡地望著爐火,一連枯坐好幾個小時。
他已經在倫敦待了三個月了,除了去漢普斯特德做客的那個周末,他只跟事務所的同事有來往。有天晚上,華生約他去餐廳吃飯,吃完飯兩個人一起去了歌舞劇場,但是菲利普很羞怯,總感覺渾身不自在。華生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東西,雖然他覺得華生是個市井之徒,卻又無法抑制自己對他的羨慕之情。讓他惱火的是,華生明擺著不把他的文化素養放在眼裡,而他又總是根據別人對他的態度來調整對自己的看法,所以也輕視起那些他曾經頗為看重的學識。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貧窮帶來的恥辱。伯父每個月只給他十四鎊生活費,他不得不用這些錢添置了許多新衣服。身上這套晚禮服就花了他五幾尼[157]。他不敢告訴華生這是在斯特蘭德大街買的,因為華生說過,全倫敦只有一個像樣的裁縫。
「我想你應該不會跳舞吧?」有一天,華生瞟了一眼他的跛腳說。
「不會。」菲利普說。
「可惜了。有人讓我帶幾個男伴去參加舞會,我本來還能把你介紹給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妞認識呢。」
有一兩次他實在不想回巴恩斯,下了班以後就繼續在城裡晃悠。他一直遊蕩到了深夜,走在西區的街頭,發現某座宅邸正在舉辦派對,他跟一小群衣衫襤褸的人一起站在侍者身後,看著賓客們陸續到場,一邊聽著窗戶里飄來的美妙音樂。儘管夜晚寒冷,偶爾還是有一對男女走到陽台上佇立片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菲利普猜想他們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看到這畫面他便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沿著街道踽踽獨行,心情無比沉重。他永遠都不可能擁有那個男人所擁有的,他覺得天底下沒有哪個女人會真心不嫌棄他的殘疾。
這讓他想到了威爾金森小姐,但這並沒有讓他感到多少慰藉。分開前兩人說好了,在菲利普告訴她新地址前,她可以把信寄到查令十字街郵局。菲利普到郵局一看,發現有三封信都是她寄的。她用的是藍色的信紙、紫色的墨水,每封信都是用法語寫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就不能像正常女人一樣用英語寫信,那些火熱的情話讓他想起了他看過的法國小說,沒讓他心裡泛起一絲漣漪。她責備他不給她寫信,他回信推說最近很忙。他拿不準該怎麼開頭,「最親愛的」或是「達令」這樣的稱呼實在下不了筆,他又很討厭叫她「艾米麗」,最後只好寫了個「親愛的」。這個詞孤零零地站在信頭,看起來有些彆扭,又有點兒傻氣,但他決定就這樣寫下去。這是他這輩子寫的第一封情書,他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他覺得自己應該對她山盟海誓、訴盡衷腸,說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說自己渴望親吻她那雙纖纖玉手,說一想到她嬌艷的紅唇就激動得顫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想這樣蜜語甜言,而是向她描述起自己的新住處和上班的地方。她一收到他的信就馬上回信了,信里的她怒氣衝天、傷心欲絕,連番責問:他怎麼能這麼冷血?難道不知道她等他的信等得望眼欲穿嗎?一個女人能給的東西她全都給他了,他就是這樣報答她的?難道這就已經厭倦她了?菲利普好幾天沒回信,她又接二連三地來信轟炸他,說他怎麼能這麼冷酷無情,她天天盼著他的來信,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她每天晚上都是哭著入睡的,她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每個人見了她那樣子都說:如果他不愛她為什麼不直說呢?末了她又加了一句,說自己沒了他活不下去,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自殺。她罵他冷漠,自私,忘恩負義。這些都是用法語寫的,菲利普知道她是在炫耀自己的法語,但還是免不了有些擔心,畢竟他不想讓她難過。沒過多久她又來信了,說她再也受不了兩地分隔,這個聖誕節要去倫敦跟他一起過。菲利普回信說這再好不過了,可惜他已經跟鄉下的朋友約好了一起過節,怎麼好出爾反爾呢。她回信說她不想逼他,他明擺著就是不想見她;她的心已經被他傷透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用薄情寡義來報答她的一片深情。這封信觸動了菲利普,他甚至覺得信紙上看得見她的點點淚痕。他一時衝動給她回了封信,說他一萬個對不起她,懇請她到倫敦來一起過節。她回信說自己沒辦法抽身,菲利普看到這兒長舒了一口氣。再往後,菲利普一收到她的信就心情鬱悶。他遲遲不肯把信拆開,因為知道裡面一定是怒氣沖沖的指責和可憐兮兮的哀號,看了無非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而他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對不起她。他遲遲不肯動筆,回信的日子一拖再拖,於是她又會寄來一封信,說她身體虛弱、孤獨寂寞、慘不忍睹。
「我的老天爺啊,我真希望跟這女人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說。
這方面他很佩服華生,他處理起這種事情總是得心應手。這個年輕人跟一個巡演劇團的女演員好上了,他經常跟菲利普講起這段風流事,聽得菲利普連連驚嘆又嫉妒不已。可是沒過多久,年輕愛玩兒的華生就變了心,有一天他告訴菲利普他是怎麼跟她一刀兩斷的:
「我覺得沒必要藏著掖著的,所以就直截了當地跟她說我玩兒膩了。」他說。
「她沒有大吵大鬧?」菲利普問。
「反正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嘛,不過我跟她說跟我搞這些沒用,我不吃這一套。」
「那她哭了沒?」
「哭了啊,我最受不了女人又哭又鬧、大喊大叫的,我讓她省點力氣叫給別人聽去吧。」
隨著年紀漸長,菲利普開起玩笑來也越來越沒底線。
「那她叫給別人聽去了嗎?」他一臉壞笑地問。
「呃,除了這樣她還能幹嗎呢,你說是不是?」
聖誕節一天天近了。整個十一月凱利夫人都在生病,醫生建議她和牧師在聖誕節前後去康沃爾住幾周,好好調養一下身體。這樣一來菲利普就沒地方可去了,他只好在出租屋裡過節。他用海沃德那套觀點來安慰自己,說這種節日的慶祝活動既庸俗又愚昧[158],決心對這個節日視而不見。可真的到了這一天,歡天喜地的節日氣氛還是讓他莫名地難過。房東夫婦要去跟一個成了家的女兒過節,為了不給他們添麻煩,菲利普說他會去外面吃飯。將近中午他才出發去市區,一個人坐在加蒂餐館,吃了一片火雞肉和一份聖誕布丁。吃完飯無事可做,就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參加了下午的禮拜。街上空蕩蕩的,偶爾路過的人也都神色匆匆,奔著一個明確的方向,沒有人在遊蕩,也沒有人孤身一人。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快樂,而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孤獨過。他本來打算在街上消磨一天,然後隨便找家餐館吃晚飯,可眼前這些歡聲笑語、喧鬧嬉戲的人讓他只想趕快逃離。於是他走回滑鐵盧區,經過威斯敏斯特大橋路時,順便買了些火腿和雜果餡餅,然後回到了巴恩斯。他一個人在冷清的小屋裡吃完了東西,就著一本書度過了這個夜晚。孤獨感緊緊包裹著他,他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
回到事務所,華生繪聲繪色地講起他這個短暫的聖誕假期是怎麼過的,菲利普越聽越鬱悶。他們有可愛的姑娘相伴,吃過晚飯還把客廳清空跳了場舞。
「我凌晨三點才上床睡覺,都不知道是怎麼爬上床的。老天啊,我真是醉得不省人事呀。」
最後,菲利普終於絕望地問了一句:
「怎麼才能在倫敦認識到人呢?」
華生驚訝地看著他,得意的神色中帶著一絲鄙夷。
「哦,不知道啊,就這樣認識了唄。如果你去參加舞會,我保證你馬上就能認識一大幫人。」
菲利普恨華生,可他又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和他互換身份。在學校有過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又試著把自己代入別人的身體,他幻想著如果自己是華生,生活又會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