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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9:07 作者: (英)毛姆

  幾天後,菲利普去了倫敦。副牧師給他推薦了巴恩斯[152]的一套房子,菲利普寫信過去把房子租了下來,每周的租金十四先令。到了住處已經是晚上了,房東太太提前給他準備了高茶[153]。她是個有趣的小老太婆,身材幹癟,滿臉皺紋。起居室里的餐櫃和方桌占去了大半個房間;靠牆擺放著一張沙發,上面鋪著馬鬃墊布;壁爐邊有一張配套的扶手椅,椅背上蓋著白色的防塵布,椅座裡面的彈簧壞了,所以上面放了個硬邦邦的坐墊。

  吃完高茶,菲利普把行李拿出來,把書一一擺好,然後坐下來準備看書,可是他心情很低落。外面的街道寂靜無聲,讓他有些心神不寧,他感覺非常孤單。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穿好燕尾服,戴上大禮帽。帽子還是他以前上學時戴的,已經很舊了,他決定一會兒順路去百貨商店買頂新的。買完帽子發現時間還早,他就沿著斯特蘭德大街[154]溜達了一圈。赫伯特·卡特事務所位於法院街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裡,一路上他不得不問了兩三次路。走在路上他感覺老有人盯著他看,有一次他還特地把新買的帽子摘下來,看是不是標籤忘了撕。走到事務所,他敲了敲門,沒人應答,看看表,發現還不到九點半,估計是來早了。他離開事務所,十分鐘過後回來了,辦公室打雜的小工給他開了門。他鼻子很長,滿臉粉刺,說話帶著蘇格蘭口音。菲利普說他想找赫伯特·卡特先生。他還沒來呢。

  「那他什麼時候到呢?」

  「十點到十點半。」

  「那我在這裡等一等吧。」菲利普說。

  「您有什麼事嗎?」打雜小工問。

  菲利普心裡很緊張,為了掩飾一下,他故意開玩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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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打算在這裡上班啦。」

  「哦,你就是那個新來的簽約學徒吧?你最好進來吧,古德沃西先生一會兒就到。」

  菲利普走進事務所,剛走幾步就注意到那個小工——他跟菲利普差不多大,自稱是初級職員——在盯著他的腳看。他唰的一下紅了臉,一坐下來就把那隻腳藏在另一隻腳後面。他環顧了一圈辦公室:屋裡光線昏暗,而且非常髒亂,全靠一扇天窗漏下來幾縷亮光照明;一共有三排辦公桌,桌子後面擺著一排高腳凳;壁爐架上方掛著一幅髒兮兮的職業拳擊賽版畫。不一會兒,職員們陸陸續續進來了。他們瞥了菲利普一眼,低聲問那個小工(菲利普發現他叫麥克杜格爾)這人是誰。這時響起了一聲口哨,麥克杜格爾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到了,他是這兒的主管。要我跟他說你到了嗎?」

  「好的,勞駕。」菲利普說。

  小工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

  「請跟我往這邊走。」

  菲利普跟著他穿過過道,然後被領進了一間沒什麼家具的小房間。一個瘦小的男人背對著壁爐站著。他比正常人矮了一大截,一顆大腦袋晃晃悠悠地支棱在單薄的身體上,看上去呆頭呆腦、怪模怪樣的。他的五官分得很開,臉扁扁平平的,沒有立體感,淺色的眼睛往外鼓出來,稀稀拉拉的頭髮呈沙褐色;臉上的絡腮鬍長得疏一塊密一塊,該長得濃密的地方卻一根毛也沒有。他的皮膚蒼白中透著蠟黃。他向菲利普伸出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爛牙。他說話的語氣既高高在上又有些畏畏縮縮,仿佛想表示自己很重要卻又沒這個底氣。他說希望菲利普喜歡這個工作,確實很單調煩瑣,不過習慣了就覺得有意思了;而且幹這行能掙錢,這才是最要緊的,對不對?他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里流露出傲慢,又摻雜著幾分羞怯,讓人感覺怪怪的。

  「卡特先生一會兒就到了,」他說,「他星期一早上有時候來得晚一點兒。等他到了我叫你。這會兒工夫我得給你找點兒事干,你知道怎麼記帳嗎?」

  「恐怕我不知道呢。」菲利普回答。

  「我估計也是,學校不會教你們這些商業上常用的東西。」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到你可以幹什麼了。」

  他走到隔壁房間,不一會兒就搬回來一個大紙箱,裡面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信件。他讓菲利普給這些信分類,按照寄信人姓名首字母排好順序。

  「我帶你去簽約學徒待的房間,裡面有個不錯的小伙子,名字叫華生,他父親是華生-克雷格-湯普森的合伙人,你知道這家釀酒廠吧。他要跟我們待一年熟悉業務。」

  古德沃西先生帶著菲利普穿過破舊的辦公室,裡面已經有六七個職員在工作了,然後走到後面一間狹小的房間。這個房間是用一道玻璃牆單獨隔出來的,一進去就發現華生正靠在椅背上看《運動家》。這是個四肢發達、身材健壯的年輕人,穿著打扮很講究。主管進來時,華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並直呼其名「古德沃西」,以顯示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主管對他這種親昵隨意的態度很是不滿,故意回敬了他一句「華生先生」,華生非但沒聽出其中的責備意味,反倒把這當成對他紳士氣派的敬意。

  「我看到他們讓里戈萊托退賽了。」主管一走他就對菲利普說道。

  「是嗎?」菲利普對賽馬一無所知,只好這樣回了一句。

  看著華生那身漂亮衣服,菲利普心裡讚嘆不已。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樣,碩大的領結中間別出心裁地別著一枚價值不菲的領針。壁爐架上放著他的大禮帽,款式很時髦,帽身呈鐘形,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菲利普頓時覺得自己很寒磣。華生開始聊打獵的事——在這該死的辦公室里浪費時間真是無聊死了,只有星期六才能去打獵,還有獵鳥[155]——全國各地那麼多誘人的邀請,當然只好忍痛拒絕。真是倒霉死了,好在不用忍受太久,他只用在這個該死的地方待一年,然後他就要進入商界了,到時候他要一周打四天獵,還要獵鳥獵他個痛快。

  「你要在這裡待五年是吧?」說著,他朝著這間狹小的房間揮了揮胳膊。

  「應該是的。」菲利普說。

  「那我以後應該會經常看見你的,卡特給我們家記帳的,你知道吧。」

  菲利普有點兒被這位年輕紳士居高臨下的態度給鎮住了。在布萊克斯特布爾,大家對釀酒業向來帶著心照不宣的鄙視,牧師還經常拿那些「貴族釀酒商[156]」開玩笑,而眼前這位釀酒商的兒子不僅地位顯赫,還光彩照人,這讓他非常詫異。華生先後就讀於溫切斯特公學和牛津大學,談話間總是時不時拿這事兒炫耀。當他了解了菲利普的教育背景後,態度就更加傲慢了。

  「當然啦,如果去不了公學,那種學校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菲利普問他跟辦公室里其他人熟不熟。

  「哦,你知道的,我不怎麼跟他們來往。」華生說,「卡特這人還不賴,我們隔三岔五讓他跟我們吃個飯;剩下的傢伙全是些無賴。」

  不一會兒,華生做起了手上的工作,菲利普也開始分揀信件。過了一會兒,古德沃西先生進來說卡特先生到了。他把菲利普領到他辦公室隔壁的一個大房間,裡面有一張大辦公桌,兩張大扶手椅,地板上鋪著一張土耳其地毯,牆上裝飾著運動海報。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卡特先生起身跟菲利普握了握手。他身穿一件長禮服,看上去像個軍人;兩撇八字鬍打過蠟,灰白的短髮打理得乾淨利落;他站得筆直,談笑風生。他住在恩菲爾德,非常熱衷於運動和鄉村生活。他是赫特福德郡義勇騎兵隊的軍官,也是保守黨協會的主席。有個地方大亨說沒人會把他當成金融家,他聽說過後感覺自己這輩子沒白活。他跟菲利普說話的態度很親切,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古德沃西先生會關照他的;華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地地道道的紳士,優秀的運動家;菲利普打獵嗎?可惜了,這可是真真正正的紳士運動,他現在沒什麼時間打獵了,只好讓兒子去打了;他兒子在劍橋大學讀書,以前念的是拉格比公學,挺好的學校,進去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子弟,過幾年他兒子也要簽約當學徒了,到時候菲利普就有伴兒了,他會喜歡他兒子的,他是個一流的運動家;希望菲利普跟大家相處融洽,並且喜歡這份工作,還有,一定要去上講座課程,他們正在提升這個行業的檔次,想要紳士們加入進來;好了好了,古德沃西先生反正在的,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他;他的字寫得好不好?啊,行了,古德沃西先生會安排的。

  菲利普被這十足的紳士派頭和左一句紳士右一句紳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東安格利亞,誰是紳士誰不是紳士,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真正的紳士從來都不會把這事掛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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