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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9:00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吃過午飯,他們又帶上毯子和墊子去噴泉邊;也帶了書,但並沒有讀。威爾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地靠在墊子上,然後撐開紅色的陽傘。菲利普現在一點兒也不害羞了,可是一開始她卻不許他吻。
「昨晚我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她說,「我一宿沒睡著覺,感覺自己犯了大錯。」
「胡說!」菲利普嚷道,「我敢肯定你睡得很熟。」
「要是你伯父知道了他會怎麼說?」
「他不會知道的。」
菲利普向她俯過身去,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你為什麼想吻我?」
他知道他應該回答:「因為我愛你。」可他沒辦法說出這句話。
「你覺得是為什麼呢?」他反問道。
她眼含笑意地望著他,指尖輕撫著他的臉頰。
「你的臉好光滑。」她呢喃道。
「是嗎,我實在該刮臉了。」他說。
他發現要他情話綿綿簡直比登天還難。沉默不語對他來說比甜言蜜語有用多了,他可以眉目傳情,表達那些難以言說的事物。威爾金森小姐嘆了口氣。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喜歡,非常喜歡。」
他又湊上去吻她,這回她沒有抗拒了。他表現得比他實際上熱情得多,扮演了一個熱情似火的情人的角色,並且自認為演得相當不錯。
「我都有些怕你了。」威爾金森小姐說。
「吃完晚飯就出來,好不好?」他央求道。
「除非你答應會乖乖的。」
「我什麼都答應。」
菲利普本來帶著點玩兒火的意思,沒想到現在真的慾火焚身了。喝下午茶時他喜不自禁,一反常態地聒噪。威爾金森小姐緊張兮兮地瞪著他。
「你可千萬別這樣兩眼放光,」事後她提醒他,「不然你伯母會怎麼想?」
「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呢。」
威爾金森小姐快活地笑了兩聲。剛吃完晚飯菲利普就對她說:
「我出去抽根煙,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你就不能讓威爾金森小姐休息一會兒嗎?」凱利夫人說,「你得記著,人家可不像你這麼年輕。」
「噢,我倒是挺想出去走走的呢,凱利夫人。」她有些陰陽怪氣地說。
「午飯過後走一走,晚飯過後歇一歇。」牧師說。
「你伯母人挺好的,可她有時候真的很煩人。」他們剛把側門關上,威爾金森小姐就抱怨了一句。
菲利普把剛點著的煙扔到一邊,一把將她摟入懷裡。她試著把他推開。
「你保證過你會乖乖的。」
「你不會真以為我會乖乖聽話吧?」
「那也不能在屋門口啊,菲利普。」她說,「萬一有人突然走出來怎麼辦?」
菲利普把她帶到菜園裡,這裡不會有人來。這回她沒說有耳夾子蟲了。菲利普熱情地吻著她。有件事他一直很困惑:上午他一點都不喜歡她,下午也只是對她略有好感,可是到了晚上,哪怕輕輕碰一下她的手,他都會激動得顫抖。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說出這麼動人的情話,放在大白天他絕對說不出來;他聽著自己情話綿綿,感到驚奇又得意。
「哦,你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她說。
他也是這樣覺得的。
「啊,千言萬語燒灼著我的心,要是都能說給你聽就好了!」他熱情地呢喃道。
這真是太美妙了。這是他玩兒過的最刺激的遊戲,而且妙就妙在,他說的話幾乎全部都發自內心,只不過稍微誇大了一點。他懷著極大的興趣和興奮感看著她在綿綿情話中淪陷。最後她終於說該進屋了,顯然有些欲罷不能。
「哦,再待一會兒吧。」他央求道。
「我必須走了。」她低聲說,「我怕。」
他的直覺馬上告訴他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我現在不能進去,我要在這裡想一想。我現在臉頰發燙,想在這裡吹吹涼風。晚安。」
他鄭重地伸出手,她沉默地握了一下。他感覺她在強忍著淚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噢,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他在漆黑的園子裡百無聊賴地站了一會兒,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就進去了。進屋才發現威爾金森小姐已經睡覺去了。
從那以後,兩人的關係就不一樣了。接下來兩天,菲利普都表現得像個急不可耐的情人。威爾金森小姐不停地向他示愛,一會兒用英語,一會兒用法語。菲利普知道她已經愛上自己了,心裡那叫一個美滋滋、飄飄然。她還一個勁兒地誇讚他。以前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他的眼睛很迷人,也沒人說過他的嘴唇很性感。他向來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可是現在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站在鏡子前自我欣賞一番。當他親吻她的時候,他能感受到那種激情使她的靈魂為之震顫,這種感覺多美妙啊。他經常吻她,因為他發現接吻比說情話來得容易,雖然他本能地感覺到她想聽他說些什麼。直到現在向她傾吐愛意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真希望有人能聽他吹噓一下,他願意把所有細枝末節都拿出來跟他討論。有時候她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弄得他莫名其妙。要是海沃德在這兒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請教他,她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自己接下來又該怎麼做。他拿不準是該速戰速決還是順其自然,畢竟只剩下三個星期的時間了。
「一想到這個我就難過,」她說,「難過得心都要碎了。我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
「你要是真的喜歡我,就不會拒我於千里之外了。」菲利普對她耳語道。
「噢,像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你為什麼就不知足呢?你們男人都一個德行,永遠不知道滿足。」
菲利普一再央求,她有點急了:
「你看不出來這不可能嗎?在這裡怎麼行呢?」
他提出各種各樣的辦法,可她一個都不肯摻和進去。
「我不敢冒這個險,要是你伯母知道就完蛋了。」
過了一兩天,菲利普想到了一個看似絕妙的辦法。
「聽我說,如果你星期天晚上說你頭痛,要待在家裡幫忙看家,路易莎伯母就會去教堂了。」
一般來說,凱利夫人星期天晚上都會留在家裡看家,這樣瑪麗·安就可以去教堂了,不過如果可以抽身的話,她是非常樂意去參加晚禱的。
菲利普在德國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對基督教的信仰,但是他覺得沒必要告訴伯父伯母,說了他們也不會理解,還是照樣不動聲色地去教堂比較省事兒。不過他只去早上那一趟,他覺得這是對社會偏見做出的大方讓步,不去晚上那趟則是對思想自由的維護。
威爾金森小姐聽完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搖了搖頭。
「不行,我不干。」她說。
可是星期天喝下午茶的時候,她大大出乎了菲利普的意料。
「我看我今晚去不了教堂了,」她突然說道,「我頭痛得厲害。」
凱利夫人聽了很擔心,堅持要給她「滴點兒藥」,她自己頭痛的時候就用這個辦法。威爾金森小姐謝了謝她的好意,一喝完茶就說要回房躺一躺。
「你確定你真的什麼都不需要嗎?」凱利夫人關切地問道。
「真的不需要,謝謝您。」
「因為,如果你沒什麼需要的話,我想晚上去教堂做晚禱。我平時沒什麼機會晚上去。」
「哦,您去吧。」
「我就留在家裡吧。」菲利普說,「如果威爾金森小姐有什麼需要,隨時都可以叫我。」
「你最好把客廳門開著,菲利普,這樣威爾金森小姐搖鈴的時候你就能聽見。」
「那當然。」菲利普說。
就這樣,過了六點,家裡就剩他們倆了。菲利普害怕得胃裡直泛酸。他真希望自己沒有出這個餿主意,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抓住這個自己創造的機會。要是這時候退縮,威爾金森小姐會怎麼看他!他走到門廳,仔細聽著樓上的動靜,可是樓上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威爾金森小姐會不會真的頭痛?也許她早就把他的計劃忘了。他的心撲通撲通狂跳不已。他輕手輕腳走上樓梯,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突然,樓梯吱呀一聲響,嚇得他一激靈,僵在那兒動也不敢動。終於走到了樓上,他站在威爾金森小姐的門口,豎起耳朵聽著裡面的動靜,把手輕輕搭在門把上。他等待著,感覺至少等了五分鐘,反反覆覆下不了決心,門把上的手抖個不停。要不是怕自己後悔,他真想拔腿就跑。現在他就像站在泳池最高的那塊跳板上,從下往上看不覺得什麼,可是站在上面俯瞰池水,就不由得腿發軟心肝顫;之所以還能縱身一躍,純粹是因為不想從上來的地方再畏畏縮縮地爬下去,那實在是太丟人了。菲利普把心一橫,輕輕轉動門把手,怯生生走了進去。他渾身上下抖個不停,感覺自己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威爾金森小姐正背對門口站在梳妝檯前,一聽到開門聲就轉過身來。
「哦,是你呀。你想做什麼?」
她已經脫掉了裙子和襯衣,只穿著一條襯裙。襯裙很短,剛好夠到靴子頂邊;裙子上半截是亮閃閃的黑色布料,底下是一條紅色的荷葉邊;上身是一件短袖白棉布胸衣。她看上去奇醜無比,菲利普的心徹底涼了:她從來沒這麼難看過。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把門關上並且反鎖了。